“幫閑文學”2曾經算是一個惡毒的貶辭,——但其實是誤解的。


    《詩經》是後來的一部經,但春秋時代,其中的有幾篇就用之於侑酒;屈原是“楚辭”的開山老祖,而他的《離騷》,卻隻是不得幫忙的不平。到得宋玉,就現有的作品看起來,他已經毫無不平,是一位純粹的清客了。然而《詩經》是經,也是偉大的文學作品;屈原宋玉,在文學史上還是重要的作家。為什麽呢?——就因為他究竟有文采。


    中國的開國的雄主,是把“幫忙”和“幫閑”分開來的,前者參與國家大事,作為重臣,後者卻不過叫他獻詩作賦,“俳優蓄之”,隻在弄臣之列。不滿於後者的待遇的是司馬相如,他常常稱病,不到武帝麵前去獻殷勤,卻暗暗的作了關於封禪的文章,藏在家裏,以見他也有計畫大典——幫忙的本領,可惜等到大家知道的時候,他已經“壽終正寢”了。然而雖然並未實際上參與封禪的大典,司馬相如在文學史上也還是很重要的作家。為什麽呢?就因為他究竟有文采。但到文雅的庸主時,“幫忙”和“幫閑”的可就混起來了,所謂國家的柱石,也常是柔媚的詞臣,我們在南朝的幾個末代時,可以找出這實例。然而主雖然“庸”,卻不“陋”,所以那些幫閑者,文采卻究竟還有的,他們的作品,有些也至今不滅。


    誰說“幫閑文學”是一個惡毒的貶辭呢?


    就是權門的清客,他也得會下幾盤棋,寫一筆字,畫畫兒,識古董,懂得些猜拳行令,打趣插科,這才能不失其為清客。也就是說,清客,還要有清客的本領的,雖然是有骨氣者所不屑為,卻又非搭空架者所能企及。例如李漁的《一家言》,袁枚的《隨園詩話》,就不是每個幫閑都做得出來的。必須有幫閑之誌,又有幫閑之才,這才是真正的幫閑。如果有其誌而無其才,亂點古書,重抄笑話,吹拍名士,拉扯趣聞,而居然不顧臉皮,大擺架子,反自以為得意,——自然也還有人以為有趣,——但按其實,卻不過“扯淡”而已。幫閑的盛世是幫忙,到末代就隻剩了這扯淡。


    六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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