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a:你們大家來品評一下罷,b竟蠻不講理的把我的大衫剝去了!


    b:因為a還是不穿大衫好看。我剝它掉,是提拔他;要不然,我還不屑剝呢。


    a:不過我自己卻以為還是穿著好……c:現在東北四省失掉了,你漫不管,隻嚷你自己的大衫,你這利己主義者,你這豬玀!


    c太太:他竟毫不知道b先生是合作的好伴侶,這昏蛋!二


    用筆和舌,將淪為異族的奴隸之苦告訴大家,自然是不錯的,但要十分小心,不可使大家得著這樣的結論:“那麽,到底還不如我們似的做自己人的奴隸好。”


    三


    “聯合戰線”〔2〕之說一出,先前投敵的一批“革命作家”,就以“聯合”的先覺者自居,漸漸出現了。納款,通敵的鬼蜮行為,一到現在,就好像都是“前進”的光明事業。四


    這是明亡後的事情。


    凡活著的,有些出於心服,多數是被壓服的。但活得最舒服橫恣的是漢奸;而活得最清高,被人尊敬的,是痛罵漢奸的逸民。後來自己壽終林下,兒子已不妨應試去了,而且各有一個好父親。至於默默抗戰的烈士,卻很少能有一個遺孤。


    我希望目前的文藝家,並沒有古之逸民氣。


    五


    a:b,我們當你是一個可靠的好人,所以幾種關於革命的事情,都沒有瞞了你。你怎麽竟向敵人告密去了?


    b:豈有此理!怎麽是告密!我說出來,是因為他們問了我呀。


    a:你不能推說不知道嗎?


    b:什麽話!我一生沒有說過謊,我不是這種靠不住的人!


    六


    a:阿呀,b先生,三年不見了!你對我一定失望了罷?……


    b:沒有的事……為什麽?


    a:我那時對你說過,要到西湖上去做二萬行的長詩,直到現在,一個字也沒有,哈哈哈!


    b:哦,……我可並沒有失望。


    a:您的“世故”可是進步了,誰都知道您記性好,“責人嚴”,不會這麽隨隨便便的,您現在也學會了說謊。b:我可並沒有說謊。


    a:那麽,您真的對我沒有失望嗎?


    b:唔,無所謂失不失望,因為我根本沒有相信過你。七


    莊生以為“在上為烏鳶食,在下為螻偉食”〔3〕,死後的身體,大可隨便處置,因為橫豎結果都一樣。


    我卻沒有這麽曠達。假使我的血肉該喂動物,我情願喂獅虎鷹隼,卻一點也不給癩皮狗們吃。


    養肥了獅虎鷹隼,它們在天空,岩角,大漠,叢莽裏是偉美的壯觀,捕來放在動物園裏,打死製成標本,也令人看了神旺,消去鄙吝的心。


    但養胖一群癩皮狗,隻會亂鑽,亂叫,可多麽討厭!八


    琪羅〔4〕編輯聖·蒲孚〔5〕的遺稿,名其一部為《我的毒》(mespoisons);我從日譯本上,看見了這樣的一條:“明言著輕蔑什麽人,並不是十足的輕蔑。惟沉默是最高的輕蔑。——我在這裏說,也是多餘的。”


    誠然,“無毒不丈夫”,形諸筆墨,卻還不過是小毒。最高的輕蔑是無言,而且連眼珠也不轉過去。


    九


    作為缺點較多的人物的模特兒,被寫入一部小說裏,這人總以為是晦氣的。


    殊不知這並非大晦氣,因為世間實在還有寫不進小說裏去的人。倘寫進去,而又逼真,這小說便被毀壞。


    譬如畫家,他畫蛇,畫鱷魚,畫龜,畫果子殼,畫字紙簍,畫垃圾堆,但沒有誰畫毛毛蟲,畫癩頭瘡,畫鼻涕,畫大便,就是一樣的道理。


    有人一知道我是寫小說的,便回避我,我常想這樣的勸止他,但可惜我的毒還不到這程度。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六年十月《作家》月刊第二卷第一期。


    〔2〕“聯合戰線”指抗日民族統一戰線。


    〔3〕“在上為烏鳶食,在下為螻偉食”語見《莊子·列禦寇》。〔4〕琪羅(vgiraud,1868—1953)法國文藝批評家,著有《泰納評傳》等。


    〔5〕聖·蒲孚(casainte-beuve,1804—1869)通譯聖佩韋,法國文藝批評家。著有《文學家畫像》、《月曜日講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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