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既以自尊大昭聞天下,善詆諆者,或謂之頑固;且將抱守殘闕,以底於滅亡。近世人士,稍稍耳新學之語,則亦引以為愧,翻然思變,言非同西方之理弗道,事非合西方之術弗行,挖擊舊物,惟恐不力,曰將以革前繆而圖富強也。間嚐論之:昔者帝軒轅氏之戡蚩尤2而定居於華土也,典章文物,於以權輿,有苗裔之繁衍於茲,則更改張皇,益臻美大。其蠢蠢於四方者,胥蕞爾小蠻夷耳,厥種之所創成,無一足為中國法,是故化成發達,鹹出於己而無取乎人。降及周秦,西方有希臘羅馬起,藝文思理,燦然可觀,顧以道路之艱,波濤之惡,交通梗塞,未能擇其善者以為師資。洎元明時,雖有一二景教父師3,以教理暨曆算質學於中國,而其道非盛。故迄於海禁既開,皙人踵至4之頃,中國之在天下,見夫四夷之則效上國,革麵來賓者有之;或野心怒發,狡焉思逞者有之;若其文化昭明,誠足以相上下者,蓋未之有也。屹然出中央而無校讎5,則其益自尊大,寶自有而傲睨萬物,固人情所宜然,亦非甚背於理極者矣。雖然,惟無校讎故,則宴安日久,苓落以胎,迫拶不來,上征亦輟,使人苶,使人屯,其極為見善而不思式。有新國林起於西,以其殊異之方術來向,一施吹拂,塊然踣傹6,人心始自危,而輇才小慧之徒,於是競言武事。後有學於殊域者,近不知中國之情,遠複不察歐美之實,以所拾塵芥,羅列人前,謂鉤爪鋸牙,為國家首事,又引文明之語,用以自文,征印度波蘭7,作之前鑒。夫以力角盈絀者,於文野亦何關?遠之則羅馬之於東西戈爾8,邇之則中國之於蒙古女真,此程度之離距為何如,決之不待智者。然其勝負之數,果奈何矣?苟曰是惟往古為然,今則機械其先,非以力取,故勝負所判,即文野之由分也。則曷弗啟人智而開發其性靈,使知罟獲戈矛,不過以禦豺虎,而喋喋譽白人肉攫之心,以為極世界之文明者又何耶?且使如其言矣,而舉國猶孱,授之巨兵,奚能勝任,仍有僵死而已矣。嗟夫,夫子蓋以習兵事為生,故不根本之圖,而僅提所學以幹天下;雖兜牟9深隱其麵,威武若不可陵,而幹祿之色,固灼然現於外矣!計其次者,乃複有製造商估立憲國會之說10。前二者素見重於中國青年間,縱不主張,治之者亦將不可縷數。蓋國若一日存,固足以假力圖富強之名,博誌士之譽,即有不幸,宗社為墟,而廣有金資,大能溫飽,即使怙恃既失,或被虐殺如猶太遺黎11,然善自退藏,或不至於身受;縱大禍垂及矣,而幸免者非無人,其人又適為己,則能得溫飽又如故也。若夫後二,可無論已。中較善者,或誠痛乎外侮迭來,不可終日,自既荒陋,則不得已,姑拾他人之緒餘,思鳩大群以抗禦,而又飛揚其性,善能攘擾,見異己者興,必借眾以陵寡,托言眾治,壓製乃尤烈於暴君。此非獨於理至悖也,即緣救國是圖,不惜以個人為供獻,而考索未用,思慮粗疏,茫未識其所以然,輒皈依於眾誌,蓋無殊痼疾之人,去藥石攝衛之道弗講,而乞靈於不知之力,拜禱稽首於祝由12之門者哉。至尤下而居多數者,乃無過假是空名,遂其私欲,不顧見諸實事,將事權言議,悉歸奔走幹進之徒,或至愚屯之富人,否亦善壟斷之市儈,特以自長營搰13,當列其班,況複掩自利之惡名,以福群之令譽,捷徑在目,斯不憚竭蹶以求之耳。嗚呼,古之臨民者,一獨夫也;由今之道,且頓變而為千萬無賴之尤,民不堪命矣,於興國究何與焉。顧若而人者,當其號召張皇,蓋蔑弗托近世文明為後盾,有佛戾14其說者起,輒諡之曰野人,謂為辱國害群,罪當甚於流放。第不知彼所謂文明者,將已立準則,慎施去取,指善美而可行諸中國之文明乎,抑成事舊章,鹹棄捐不顧,獨指西方文化而為言乎?物質也,眾數也,十九世紀末葉文明之一麵或在茲,而論者不以為有當。蓋今所成就,無一不繩前時之遺跡,則文明必日有其遷流,又或抗往代之大潮,則文明亦不能無偏至。誠若為今立計,所當稽求既往,相度方來,掊物質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人既發揚踔厲矣,則邦國亦以興起。奚事抱枝拾葉,徒金鐵15國會立憲之雲乎?夫勢利之念昌狂於中,則是非之辨為之昧,措置張主,輒失其宜,況乎誌行汙下,將借新文明之名,以大遂其私欲者乎?是故今所謂識時之彥,為按其實,則多數常為盲子,寶赤菽以為玄珠,少數乃為巨奸,垂微餌以冀鯨鯢。即不若是,中心皆中正無瑕玷矣,於是拮據辛苦,展其雄才,漸乃誌遂事成,終致彼所謂新文明者,舉而納之中國,而此遷流偏至之物,已陳舊於殊方者,馨香頂禮,吾又何為若是其芒芒哉!是何也?曰物質也,眾數也,其道偏至。根史實而見於西方者不得已:橫取而施之中國則非也。借曰非乎?請循其本——夫世紀之元,肇於耶穌16出世,曆年既百,是為一期,大故若興,斯即此世紀所有事,蓋從曆來之舊貫,而假是為區分,無奧義也。誠以人事連綿,深有本柢,如流水之必自原泉,卉木之茁於根茇17,倏忽隱見,理之必無。故苟為尋繹其條貫本末,大都蟬聯而不可離,若所謂某世紀文明之特色何在者,特舉犖犖大者而為言耳。按之史實,乃如羅馬統一歐洲以來,始生大洲通有之曆史;已而教皇以其權力,製禦全歐,使列國靡然受圈,如同社會,疆域之判,等於一區;益以梏亡人心,思想之自由幾絕,聰明英特之士,雖摘發新理,懷抱新見,而束於教令,胥緘口結舌而不敢言。雖然,民如大波,受沮益浩,則於是始思脫宗教之係縛,英德二國,不平者多,法皇18宮庭,實為怨府,又以居於意也,乃並意太利人而疾之。林林之民,鹹致同情於不平者,凡有能阻泥教旨,抗拒法皇,無聞是非,輒與讚和。時則有路德(m.luther)者起於德,謂宗教根元,在乎信仰,製度戒法,悉其榮華,力擊舊教而仆之。自所創建,在廢棄階級,黜法皇僧正19諸號,而代以牧師,職宣神命,置身社會,弗殊常人;儀式禱祈,亦簡其法。至精神所注,則在牧師地位,無所勝於平人也。轉輪20既始,烈栗遍於歐洲,受其改革者,蓋非獨宗教而已,且波及於其他人事,如邦國離合,爭戰原因,後茲大變,多基於是。加以束縛弛落,思索自由,社會蔑不有新色,則有爾後超形氣學上之發見,與形氣學上之發明。以是胚胎,又作新事:發隱地(22)也,善機械也,展學藝而拓貿遷也,非去羈勒而縱人心,不有此也。顧世事之常,有動無定,宗教之改革已,自必益進而求政治之更張。溯厥由來,則以往者顛覆法皇,一假君主之權力,變革既畢,其力乃張,以一意孤臨萬民,在下者不能加之抑製,日夕孳孳,惟開拓封域是務,驅民納諸水火,絕無所動於心:生計絀,人力耗矣。而物反於窮,民意遂動,革命於是見於英,繼起於美,複次則大起於法朗西,(23)掃蕩門第,平一尊卑,政治之權,主以百姓,平等自由之念,社會民主之思,彌漫於人心。流風至今,則凡社會政治經濟上一切權利,義必悉公諸眾人,而風俗習慣道德宗教趣味好尚言語暨其他為作,俱欲去上下賢不肖之閑,以大歸乎無差別。同是者是,獨是者非,以多數臨天下而暴獨特者,實十九世紀大潮之一派,且曼衍入今而未有既者也。更舉其他,則物質文明之進步是已。當舊教盛時,威力絕世,學者有見,大率默然,其有毅然表白於眾者,每每獲囚戮之禍。遞教力墮地,思想自由,凡百學術之事,勃焉興起,學理為用,實益遂生,故至十九世紀,而物質文明之盛,直傲睨前此二千餘年之業績。數其著者,乃有棉鐵石炭之屬,產生倍舊,應用多方,施之戰鬥製造交通,無不功越於往日;為汽為電,鹹聽指揮,世界之情狀頓更,人民之事業益利。久食其賜,信乃彌堅,漸而奉為圭臬,視若一切存在之本根,且將以之範圍精神界所有事,現實生活,膠不可移,惟此是尊,惟此是尚,此又十九世紀大潮之一派,且曼衍入今而未有既者也。雖然,教權龐大,則覆之假手於帝王,比大權盡集一人,則又顛之以眾庶。理若極於眾庶矣,而眾庶果足以極是非之端也耶?宴安逾法,則矯之以教宗,遞教宗淫用其權威,則又掊之以質力。事若盡於物質矣,而物質果品盡人生之本也耶?平意思之,必不然矣。然而大勢如是者,蓋如前言,文明無不根舊跡而演來,亦以矯往事而生偏至,緣督(24)校量,其頗灼然,猶孑與躄(25)焉耳。特其見於歐洲也,為不得已,且亦不可去,去孑與躄,斯失孑與躄之德,而留者為空無。不安受寶重之者奈何?顧橫被之不相係之中國而膜拜之,又寧見其有當也?明者微睇,察逾眾凡,大土哲人,乃蚤識其弊而生憤歎,此十九世紀末葉思潮之所以變矣。德人尼耙(fr.nietzsche)(26)氏,則假察羅圖斯德羅(zarathustra)之言曰,吾行太遠,孑然失其侶,返而觀夫今之世,文明之邦國會,斑斕之社會矣。特其為社會也,無確固之崇信;眾庶之於知識也,無作始之性質。邦國如是,奚能淹留?吾見放於父母之邦矣!聊可望者,獨苗裔耳。(27)此其深思遐矚,見近世文明之偽與偏,又無望於今之人,不得已而念來葉者也。


    然則十九世紀末思想之為變也,其原安在,其實若何,其力之及於將來也又奚若?曰言其本質,即以矯十九世紀文明而起者耳。蓋五十年來,人智彌進,漸乃返觀前此,得其通弊,察其黑甚暗,於是浡焉興作,會為大潮,以反動破壞充其精神,以獲新生為其希望,專向舊有之文明,而加之掊擊掃蕩焉。全歐人士,為之栗然震驚者有之,芒然自失者有之,其力之烈,蓋深入於人之靈府矣。然其根柢,乃遠在十九世紀初葉神思一派(28);遞夫後葉,受感化於其時現實之精神,已而更立新形,起以抗前時之現時,即所謂神思宗之至新者(29)也。若夫影響,則眇眇來世,肊測殊難,特知此派之興,決非突見而靡人心,亦不至突滅而歸烏有,據地極固,函義甚深。以是為二十世紀文化始基,雖雲早計,然其為將來新思想之朕兆,亦新生活之先驅,則按諸史實所昭垂,可不俟繁言而解者已。顧新者雖作,舊亦未僵,方遍滿歐洲,冥通其地人民之呼吸,餘力流衍,乃擾遠東,使中國之人,由舊夢而入於新夢,衝決囂叫,狀猶狂酲。夫方賤古尊新,而所得既非新,又至偏而至偽,且複橫決,浩乎難收,則一國之悲哀亦大矣。今為此篇,非雲已盡西方最近思想之全,亦不為中國將來立則,惟疾其已甚,施之抨彈,猶神思新宗之意焉耳。故所述止於二事:曰非物質,曰重個人。


    個人一語,入中國未三四年,號稱識時之士,多引以為大詬,苟被其諡,與民賊同。意者未遑深知明察,而迷誤為害人利己之義也歟?夷考其實,至不然矣。而十九世紀末之重個人,則吊詭(30)殊恒,尤不能與往者比論。試案爾時人性,莫不絕異其前,入於自識,趣於我執,剛愎主己,於庸俗無所顧忌。如詩歌說部之所記述,每以驕蹇不遜者為全局之主人。此非操觚之士,獨憑神思構架而然也,社會思潮,先發其朕,則之載籍而已矣。蓋自法朗西大革命以來,平等自由,為凡事首,繼而普通教育及國民教育,無不基是以遍施。久浴文化,則漸悟人類之尊嚴;既知自我,則頓識個性之價值;加以往之習慣墜地,崇信蕩搖,則其自覺之精神,自一轉而之極端之主我。且社會民主之傾向,勢亦大張,凡個人者,即社會之一分子,夷隆實陷,是為指歸,使天下人人歸於一致,社會之內,蕩無高卑。此其為理想誠美矣,顧於個人殊特之性,視之蔑如,既不加之別分,且欲致之滅絕。更舉黑甚暗,則流弊所至,將使文化之純粹者,精神益趨於固陋,頹波日逝,纖屑靡存焉。蓋所謂平社會者,大都夷峻而不湮卑,若信至程度大同,必在前此進步水平以下。況人群之內,明哲非多,傖俗橫行,浩不可禦,風潮剝蝕,全體以淪於凡庸。非超越塵埃,解脫人事,或愚屯罔識,惟眾是從者,其能緘口而無言乎?物反於極,則先覺善鬥之士出矣:德大斯契納爾(m.stirner)(31)乃先以極端之個人主義現於世。謂真之進步,在於己之足下。人必發揮自性,而脫觀念世界之執持。惟此自性,即造物主。惟有此我,本屬自由;既本有矣,而更外求也,是曰矛盾。自由之得以力,而力即在乎個人,亦即資財,亦即權利。故苟有外力來被,則無間出於寡人,或出於眾庶,皆專製也。國家謂吾當與國民合其意誌,亦一專製也。眾意表現為法律,吾即受其束縛,雖曰為我之輿台(32),顧同是輿台耳。去之奈何?曰:在絕義務。義務廢絕,而法律與偕亡矣。意蓋謂凡一個人,其思想行為,必以己為中樞,亦以己為終極:即立我性為絕對之自由者也。至勖賓霍爾(a.schopenhauer)(33),則自既以兀傲剛愎有名,言行奇觚,為世希有;又見夫盲瞽鄙倍之眾,充塞兩間,乃視之與至劣之動物並等,愈益主我揚己而尊天才也。至丹麥哲人契開迦爾(s.kierkegaard)(34)則憤發疾呼,謂惟發揮個性,為至高之道德,而顧瞻他事,胥無益焉。其後有顯理伊勃生(henrikibsen)(35)見於文界,瑰才卓識,以契開迦爾之詮釋者稱。其所著書,往往反社會民主之傾向,精力旁注,則無間習慣信仰道德,苟有拘於虛(36)而偏至者,無不加之抵排。更睹近世人生,每托平等之名,實乃愈趨於惡濁,庸凡涼薄,日益以深,頑愚之道行,偽詐之勢逞,而氣宇品性,卓爾不群之士,乃反窮於草莽,辱於泥塗,個性之尊嚴,人類之價值,將鹹歸於無有,則常為慷慨激昂而不能自已也。如其《民敵》一書,謂有人寶守真理,不阿世媚俗,而不見容於人群,狡獪之徒,乃巍然獨為眾愚領袖,借多陵寡,植黨自私,於是戰鬥以興,而其書亦止:社會之象,宛然具於是焉。若夫尼耙,斯個人主義之至雄桀者矣,希望所寄,惟在大士天才;而以愚民為本位,則惡之不殊蛇蠍。意蓋謂治任多數,則社會元氣,一旦可隳,不若用庸眾為犧牲,以冀一二天才之出世,遞天才出而社會之活動亦以萌,即所謂超人之說,嚐震驚歐洲之思想界者也。由是觀之,彼之謳歌眾數,奉若神明者,蓋僅見光明一端,他未遍知,因加讚頌,使反而觀諸黑暗,當立悟其不然矣。一梭格拉第(37)也,而眾希臘人鴆之,一耶穌基督也,而眾猶太人磔之,後世論者,孰不雲繆,顧其時則從眾誌耳。設留今之眾誌,連諸載籍,以俟評騭於來哲,則其是非倒置,或正如今人之視往古,未可知也。故多數相朋,而仁義之途,是非之端,樊然淆亂;惟常言是解,於奧義也漠然。常言奧義,孰近正矣?是故布魯多既殺該撒(38),昭告市人,其詞秩然有條,名分大義,炳如觀火;而眾之受感,乃不如安多尼指血衣之數言。於是方群推為愛國之偉人,忽見逐於域外。夫譽之者眾數也,逐之者又眾數也,一瞬息中,變易反複,其無特操不俟言;即觀現象,已足知不祥之消息矣。故是非不可公於眾,公之則果不誠;政事不可公於眾,公之則治不到。惟超人出,世乃太平。苟不能然,則在英哲。嗟夫,彼持無政府主義者,其顛覆滿盈,鏟除階級,亦已至矣,而建說創業諸雄,大都以導師自命。夫一導眾從,智愚之別即在斯。與其抑英哲以就凡庸,曷若置眾人而希英哲?則多數之說,繆不中經,個性之尊,所當張大,蓋揆之是非利害,已不待繁言深慮而可知矣。雖然,此亦賴夫勇猛無畏之人,獨立自強,去離塵垢,排輿言而弗淪於俗囿者也。


    若夫非物質主義者,猶個人主義然,亦興起於抗俗。蓋唯物之傾向,固以現實為權輿,浸潤人心,久而不止。故在十九世紀,愛為大潮,據地極堅,且被來葉,一若生活本根,舍此將莫有在者。不知縱令物質文明,即現實生活之大本,而崇奉逾度,傾向偏趨,外此諸端,悉棄置而不顧,則按其究竟,必將緣偏頗之惡因,失文明之神旨,先以消耗,終以滅亡,曆世精神,不百年而具盡矣。遞夫十九世紀後葉,而其弊果益昭,諸凡事物,無不質化,靈明日以虧蝕,旨趣流於平庸,人惟客觀之物質世界是趨,而主觀之內麵精神,乃舍置不之一省。重其外,放其內,取其質,遺其神,林林眾生,物欲來蔽,社會憔悴,進步以停,於是一切詐偽罪惡,蔑弗乘之而萌,使性靈之光,愈益就於黯淡:十九世紀文明一麵之通弊,蓋如此矣。時乃有新神思宗徒出,或崇奉主觀,或張皇意力(39),匡糾流俗,厲如電霆,使天下群倫,為聞聲而搖蕩。即具他評騭之士,以至學者文家,雖意主和平,不與世,而見此唯物極端,且殺精神生活,則亦悲觀憤歎,知主觀與意力主義之興,功有偉於洪水之有方舟(40)者焉。主觀主義者,其趣凡二:一謂惟以主觀為準則,用律諸物;一謂視主觀之心靈界,當較客觀之物質界為尤尊。前者為主觀傾向之極端,力特著於十九世紀末葉,然其趨勢,頗與主我及我執殊途,僅於客觀之習慣,無所言從,或不置重,而以自有之主觀世界為至高之標準而已。以是之故,則思慮動作,鹹離外物,獨往來於自心之天地,確信在是,滿足亦在是,謂之漸自省具內曜之成果可也。若夫興起之由,則原於外者,為大勢所向,胥在平庸之客觀習慣,動不由己,發如機緘(41),識者不能堪,斯生反動;其原於內者,乃實以近世人心,日進於自覺,知物質萬能之說,且逸個人之情意,使獨創之力,歸於槁桔,故不得不以自悟者悟人,冀挽狂瀾於方倒耳。如尼耙伊勃生諸人,皆據其所信,力抗時俗,示主觀傾向之極致;而契開迦爾則謂真理準則,獨在主觀,惟主觀性,即為真理,至凡有道德行為,亦可弗問客觀之結果若何,而一任主觀之善惡為判斷焉。其說出世,和者日多,於是思潮為之更張,騖外者漸轉而趣內,淵思冥想之風作,自省抒情之意蘇,去現實物質與自然之樊,以就其本有心靈之域;知精神現象實人類生活之極顛,非發揮其輝光,於人生為無當;而張大個人之人格,又人生之第一義也。然爾時所要求之人格,有甚異於前者。往所理想,在知見情操,兩皆調整,若主智一派,則在聰明睿智,能移客觀之大世界於主觀之中者。如是思惟,迨黑該爾(f.hegel)(42)出而達其極。若羅曼暨尚古(43)一派,則息孚支培黎(shaftesbury)(44)承盧騷(j.rousseau)(45)之後,尚容情感之要求,特必與情操相統一調和,始合其理想之人格。而希籟(fr.schiller)(46)氏者,乃謂必知感兩性,圓滿無間,然後謂之全人。顧至十九世紀垂終,則理想為之一變。明哲之士,反省於內麵者深,因以知古人所設具足調協之人,決不能得之今世;惟有意力軼眾,所當希求,能於情意一端,處現實之世,而有勇猛奮鬥之才,雖屢踣屢僵,終得現其理想:其為人格,如是焉耳。故如勖賓霍爾所張主,則以內省諸己,豁然貫通,因曰意力為世界之本體也;尼耙之所希冀,則意力絕世,幾近神明之超人也;伊勃生之所描寫,則以更革為生命,多力善鬥,即萬眾不懾之強者也。夫諸凡理想,大致如斯者,誠以人丁轉輪之時,處現實之世,使不若是,每至舍己從人,沉溺逝波,莫知所屆,文明真髓,頃刻蕩然;惟有剛毅不撓,雖遇外物而弗為移,始足作社會楨幹。排斥萬難,黽勉上征,人類尊嚴,於此攸賴,則具有絕大意力之士貴耳。雖然,此又特其一端而已。試察其他,乃亦以見末葉人民之弱點,蓋往之文明流弊,浸灌性靈,眾庶率纖弱頹靡,日益以甚,漸乃反觀諸己,為之sk然(47),於是刻意求意力之人,冀倚為將來之柱石。此正猶洪水橫流,自將滅頂,乃神馳彼岸,出全力以呼善沒者爾,悲夫!


    由是觀之,歐洲十九世紀之文明,其度越前古,淩駕亞東,誠不俟明察而見矣。然既以改革而胎,反抗為本,則偏於一極,固理勢所必然。洎夫末流,弊乃自顯。於是新宗蹶起,特反其初,複以熱烈之情,勇猛之行,起大波而加之滌蕩。直至今日,益複浩然。其將來之結果若何,蓋未可以率測。然作舊弊之藥石,造新生之津梁,流衍方長,曼不遽已,則相其本質,察其精神,有可得而征信者。意者文化常進於幽深,人心不安於固定,二十世紀之文明,當必沉邃莊嚴,至與十九世紀之文明異趣。新生一作,虛偽道消,內部之生活,其將愈深且強歟?精神生活之光耀,將愈興起而發揚歟?成然以覺,出客觀夢幻之世界,而主觀與自覺之生活,將由是而益張歟?內部之生活強,則人生之意義亦愈邃,個人尊嚴之旨趣亦愈明,二十世紀之新精神,殆將立狂風怒浪之間,恃意力以辟生路者也。中國在今,內密既發,四鄰競集而迫拶,情狀自不能無所變遷。夫安弱守雌,篤於舊習,固無以爭存於天下。第所以匡救之者,繆而失正,則雖日易故常,哭泣叫號之不已,於憂患又何補矣?此所為明哲之士,必洞達世界之大勢,權衡校量,去其偏頗,得其神明,施之國中,翕合無間。外之既不後於世界之思潮,內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脈,取今複古,別立新宗,人生意義,致之深邃,則國人之自覺至,個性張,沙聚之邦,由是轉為人國。人國既建,乃始雄厲無前,屹然獨見於天下,更何有於膚淺凡庸之事物哉?顧今者翻然思變,曆歲已多,青年之所思惟,大都歸罪惡於古之文物,甚或斥言文為蠻野,鄙思想為簡陋,風發浡起,皇皇焉欲進歐西之物而代之,而於適所言十九世紀末之思潮,乃漠然不一措意。凡所張主,惟質為多,取其質猶可也,更按其實,則又質之至偽而偏,無所可用。雖不為將來立計,僅圖救今日之阽危,而其術其心,違戾亦已甚矣。況乎凡造言任事者,又複有假改革公名,而陰以遂其私欲者哉?今敢問號稱誌士者曰,將以富有為文明歟,則猶太遺黎,性長居積,歐人之善賈者,莫與比倫,然其民之遭遇何如矣?將以路礦為文明歟,則五十年來非澳二洲,莫不興鐵路礦事,顧此二洲土著之文化何如矣?將以眾治為文明歟,則西班牙波陀牙(48)二國,立憲且久,顧其國之情狀又何如矣?若曰惟物質為文化之基也,則列機括(49),陳糧食,遂足以雄長天下歟?曰惟多數得是非之正也,則以一人與眾禺處,其亦將木居而食歟(50)?此雖婦豎,必否之矣。然歐美之強,莫不以是炫天下者,則根柢在人,而此特現象之末,本原深而難見,榮華昭而易識也。是故將生存兩間,角逐列國是務,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後凡事舉;若其道術,乃必尊個性而張精神。假不如是,槁喪且不俟夫一世。夫中國在昔,本尚物質而疾天才矣,先王之澤,日以殄絕,逮蒙外力,乃退然不可自存。而輇才小慧之徒,則又號召張皇,重殺之以物質而囿之以多數,個人之性,剝奪無餘。往者為本體自發之偏枯,今則獲以交通傳來之新疫,二患交伐,而中國之沉淪遂以益速矣。嗚呼,眷念方來,亦已焉哉!


    一九○七年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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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八年八月《河南》月刊第七號,署名迅行。


    2軒轅氏之戡蚩尤軒轅氏即黃帝,我國傳說中漢族的始祖、上古帝王。相傳他與九黎族的首領蚩尤作戰,擒殺蚩尤於涿鹿。


    3景教父師指在中國傳教的天主教士。公元一二九○年(元至元二十七年),意大利教士若望高未諾經印度來北京;一五八一年(明萬曆九年),利瑪竇和羅明堅至澳門,以肇慶到北京。西方天文、數學、地理等近代科學,即經由他們傳入中國。其後來者漸多,明清間主持改革曆法的德教士湯若望,即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人。


    4海禁鴉片戰爭以前,清朝政府實行傳統的閉關政策,禁阻民間商船出口從事海外貿易,規定外國商船在指定的海口通商,這些措施叫做“海禁”。從一八四○年鴉片戰爭開始,資本主義列強用槍炮打開了中國的大門,強迫中國接受一係列不平等條約,於是海禁大開,中國逐漸淪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西方資產階級的科學文化也隨之傳入中國。


    5校讎原意是校對文字正誤,這裏是比較的意思。


    6踣傹僵倒。傹,同僵。


    7印度波蘭印度於公元一八四九年被英國侵占;波蘭於十八世紀末被俄國、普魯士、奧地利三國瓜分。


    8戈爾(gaul)通譯高盧。公元三世紀末高盧等族聯合羅馬奴隸進攻羅馬帝國,經過長期的戰爭,使它於公元四七六年覆亡。


    9兜牟軍盔。


    10製造商估即發展工業和商業。當時一部分知識分子在民族危機和洋務運動的刺激下,提出中國應該學習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自然科學和生產技術,製造新式武器、交通工具和生產工具,建立近代工業,振興商業,和外國進行“商戰”。立憲國會,是戊戌政變後至辛亥革命之間改良主義者所主張和提倡的政治運動。這時期的改良主義者,包括康有為、梁啟超等在內,已經走上了反動的道路;他們主張君主立憲和成立歐洲資產階級式的國會,反對孫中山等主張推翻清政府的民主革命運動。


    11猶太遺黎猶太國建於公元前十一世紀至前十世紀之間。


    在公元一世紀亡於羅馬,以後猶太人即散居世界各地。


    12祝由舊時用符咒等迷信方法治病的人。


    13營搰鑽營掠奪。


    14佛戾違逆。佛,通拂。


    15金鐵指當時楊度提出的所謂“金鐵主義”。一九○七年一月,楊度在東京出版《中國新報》,分期連載《金鐵主義說》。金指“金錢”,即經濟;鐵指“鐵炮”,即軍事。這實際上是重複洋務派“富國強兵”的論調,與當時梁啟超的君主立憲說相呼應。


    16耶穌(約前4—30)基督教創始人,猶太族人。現在通用的公曆,以他的生年為紀元元年(據考證,他實際生年約在公元前四年)。據《新約全書》說,他在猶太各地傳教,為猶太當權者所仇視,後被捕送交羅馬帝國駐猶太總督彼拉多,釘死在十字架上。


    17茇即草根。


    18法皇即教皇,其宮廷在意大利羅馬的梵蒂岡。


    19僧正即主教。


    20轉輪意即變革。


    超形氣學指研究客觀事物一般的發展規律的科學,即哲學;與下文的形氣學,即具體的自然科學相對而言。


    (22)發隱地指十五世紀末葉發現美洲大陸。


    (23)英、美、法三國的革命,指一六四九年和一六八八年英國兩次資產階級革命,一七七五年美國反對英國殖民統治的獨立戰爭,一七八九年法國大革命。


    (24)緣督遵循正確的標準。《莊子·養生主》:“緣督以為經”。督,中道、正道。


    (25)孑躄獨臂。躄,跛足。


    (26)尼耙(1844—1900)通譯尼采,德國哲學家,唯意誌論和超人哲學的鼓吹者。他認為個人的權力意誌是創造一切、決定一切的動力,鼓吹高踞於群眾之上的所謂“超人”是人的生物進化的頂點,一切曆史和文化都是由他們創造的,而人民群眾則是低劣的“庸眾”。他極端仇視無產階級的社會主義革命運動,甚至連資產階級的民主也堅決反對。他的理論反映了十九世紀後半期壟斷資產階級的願望和要求,後來成為德國法西斯主義的理論根據。作者把他當作代表新生力量的進步思想家,顯然是當時的一種誤解。以後作者對尼采的看法有了改變,在一九三五年寫的《〈中國新文學大係〉小說二集序》中,稱他為“世紀末”的思想家。(見《且介亭雜文二集》)


    (27)察羅圖斯德羅通譯劄拉圖斯特拉。這裏引述的話見於尼采的主要哲學著作《劄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一部第三十六章《文明之地》(與原文略有出入)。劄拉圖斯特拉,即公元前六七世紀波斯教的創立者劄拉西斯特(zoroaster);尼采在這本書中僅是借他來宣揚自己的主張,與波斯教教義無關。


    (28)神思一派指十九世紀初葉以黑格爾為代表的唯心主義學派。參看本篇注(42)。


    (29)神思宗之至新者指十九世紀末葉的極端主觀唯心主義派別,如下文所介紹的以尼采、叔本華為代表的唯意誌論,以斯蒂納為代表的唯我論等。


    (30)吊詭十分奇特的意思。《莊子·齊物論》:“是其言也,其名為吊詭。”據唐代陸德明《經典釋文》:吊,“音的,至也”;詭,“異也”。


    (31)斯契納爾(1806—1856)通譯斯蒂納,德國哲學家卡斯巴爾·施米特的筆名。早期無政府主義者、唯我論者,青年黑格爾派代表之一。他認為“自我”是唯一的實在,整個世界及其曆史都是“我”的產物,反對一切外力對個人的約束。著有《唯一者及其所有物》等。魯迅認為斯蒂納是一個“先覺善鬥之士”,也是一種誤解。


    (32)輿台古代奴隸中兩個等級的名稱,後泛指被奴役的人。


    (33)勖賓霍爾(1788—1860)通譯叔本華,德國哲學家,唯意誌論者。他認為意誌是萬物的本原。意誌支配一切,同時也給人類帶來不可避免的痛苦,因為人們利己的“生活意誌”在現實世界中是無法滿足的,人生隻是一場災難,世界注定隻能被盲目的、非理性的意誌所統治。這種唯意誌論後來成為法西斯主義的理論基礎。他的主要著作有《世界即意誌和觀念》。


    (34)契開迦爾(1813—1855)通譯克爾凱郭爾,丹麥哲學家。他用極端主觀唯心主義來反對黑格爾的客觀唯心主義,認為隻有人的主觀存在才是唯一的實在,真理即主觀性。著作有《人生道路的階段》等。


    (35)顯理·伊勃生(1828—1906)通譯亨利克·易卜生,挪威戲劇家。他的作品對資產階級社會的虛偽庸俗作了猛烈批判,鼓吹個性解放,認為強有力的人是孤獨的,而大多數人是庸俗、保守的。在當時挪威小市民階級占有很大勢力,無產階級還沒有形成強大政治力量的條件下,這些思想具有反對小市民階級市儈主義的進步意義;但其強烈的個人主義世界觀和人生觀,是同無產階級的思想相衝突的。易卜生在十九世紀歐洲文學史上有重要地位。他的作品在“五四”時期被介紹到中國,其進步的一麵,在當時的反封建鬥爭和婦女解放鬥爭中曾起過積極的作用。主要作品有《玩偶之家》、《國民公敵》(即文中所說的《民敵》)等。


    (36)拘於虛囿於狹隘的見聞。《主子·秋水》:“井蛙不可以語與海者,拘於虛也”。虛,洞孔。


    (37)梭格拉第(sokrates,前469—前399)通譯蘇格拉底,古希臘哲學家。他宣揚世界萬物都是神為了一定目的安排的,是保守的奴隸主貴族的思想代表,後因被控犯有反對雅典民主政治之罪判處死刑。


    (38)布魯多既殺該撒該撒(g.j.caesar,前100—前44),通譯愷撒,古羅馬共和國將領、政治家。公元前四十八年被任命為終身獨裁者,前四十四年被共和派領袖布魯多刺死。愷撒死後,他的好友馬卡斯·安東尼(即文中所說的安多尼)指愷撒血衣立誓為他複仇。布魯多刺殺愷撒後,逃到羅馬東方領土,召集軍隊,準備保衛共和政治;公元前四十二年被安東尼擊敗,自殺身死。這裏是根據莎士比亞的曆史劇《裘力斯·愷撒》第三幕第二場中的情節。


    (39)意力即唯意誌論。


    (40)方舟即諾亞方舟。參看本卷第21頁注(29)。


    (41)機緘即機械。


    (42)黑該爾(1770—1831)通譯黑格爾,德國古典哲學的主要代表之一,客觀唯心主義者。他認為精神是第一性的,世界萬物都是由“絕對觀念”所產生,英雄人物是“絕對觀念”的體現者,因此創造人類曆史的是他們。黑格爾的主要功績在於發展了辯證法的思維形式,第一次把自然的和精神的世界描寫為一個不斷運動發展的辯證過程,並力求找出它們之間的內在聯係。主要著作有《邏輯學》、《精神現象學》和《美學》等。


    (43)羅曼指浪漫主義。尚古,指古典主義。


    (44)息孚支培黎(1671—1713)通譯沙弗斯伯利,英國哲學家,自然神論者。他主張“道德直覺論”,認為人天然具有道德感,強調個人利益和社會利益不相矛盾,二者的統一調和就是道德的基礎。他的理論是為當時專製皇權服務的。著有《德性研究論》。


    (45)盧騷(1712—1778)通譯盧梭,法國啟蒙思想家,“天賦人權”學說的倡導者。在哲學上,他承認感覺是認識的根源,但又強調人有“天賦的感情”和天賦的“道德觀念”,並承認自然神論者的所謂上帝的存在。主要著作有《社會契約論》、《愛彌兒》等。按盧梭的生存年代在沙弗斯伯利之後。


    (46)希籟(1759—1805)通譯席勒,德國詩人、戲劇家。德國浪漫主義文學的代表作家之一。他的哲學觀點傾向於康德的唯心主義,認為支配物質的是“自由精神”,隻要擺脫物質的限製,追求感覺和理性的完美的結合,人就能達到自由和理想的王國。著有劇本《強盜》、《陰謀與愛情》、《華倫斯坦》等。


    (47)sk然憂慮、不滿足的意思。


    (48)波陀牙即葡萄牙。


    (49)機括指武器。


    (50)禺大猴子,橡實。《莊子·齊物論》有“狙(猴)公賦”的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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