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愚民”——沒有學問的下等人,向來就怕人注意他。如果你無端的問他多少年紀,什麽意見,兄弟幾個,家景如何,他總是支吾一通之後,躲了開去。有學識的大人物,很不高興他們這樣的脾氣。然而這脾氣總不容易改,因為他們也實在從經驗而來的。


    假如你被誰注意了,一不小心,至少就不免上一點小當,譬如罷,中國是改革過的了,孩子們當然早已從“孟宗哭竹”“王祥臥冰”〔2〕的教訓裏蛻出,然而不料又來了一個嶄新的“兒童年”〔3〕,愛國之士,因此又想起了“小朋友”,或者用筆,或者用舌,不怕勞苦的來給他們教訓。一個說要用功,古時候曾有“囊螢照讀”“鑿壁偷光”〔4〕的誌士;一個說要愛國,古時候曾有十幾歲突圍請援,十四歲上陣殺敵的奇童。這些故事,作為閑談來聽聽是不算很壞的,但萬一有誰相信了,照辦了,那就會成為乳臭未幹的吉訶德〔5〕。你想,每天要捉一袋照得見四號鉛字的螢火蟲,那豈是一件容易事?但這還隻是不容易罷了,倘去鑿壁,事情就更糟,無論在那裏,至少是挨一頓罵之後,立刻由爸爸媽媽賠禮,雇人去修好。


    請援,殺敵,更加是大事情,在外國,都是三四十歲的人們所做的。他們那裏的兒童,著重的是吃,玩,認字,聽些極普通,極緊要的常識。中國的兒童給大家特別看得起,那當然也很好,然而出來的題目就因此常常是難題,仍如飛劍一樣,非上武當山〔6〕尋師學道之後,決計沒法辦。到了二十世紀,古人空想中的潛水艇,飛行機,是實地上成功了,但《龍文鞭影》或《幼學瓊林》〔7〕裏的模範故事,卻還有些難學。


    我想,便是說教的人,恐怕自己也未必相信罷。


    所以聽的人也不相信。我們聽了千多年的劍仙俠客,去年到武當山去的隻有三個人,隻占全人口的五百兆分之一,就可見。古時候也許還要多,現在是有了經驗,不大相信了,於是照辦的人也少了。——但這是我個人的推測。


    不負責任的,不能照辦的教訓多,則相信的人少;利己損人的教訓多,則相信的人更其少。“不相信”就是“愚民”的遠害的塹壕,也是使他們成為散沙的毒素。然而有這脾氣的也不但是“愚民”,雖是說教的士大夫,相信自己和別人的,現在也未必有多少。例如既尊孔子,又拜活佛者〔8〕,也就是恰如將他的錢試買各種股票,分存許多銀行一樣,其實是那一麵都不相信的。


    七月一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七月二十日《新語林》半月刊第二期,署名公汗。


    〔2〕“孟宗哭竹”據唐代白居易所編《白氏六帖》:三國時吳人“孟宗後母好筍,令宗冬月求之。宗入竹林慟哭,筍為之出。”“王祥臥冰”,據《晉書·王祥傳》:王祥後母“常欲生魚,時天寒冰凍,祥解衣將剖冰求之,冰忽自解,雙鯉躍出,持之而歸”。這兩個故事後來都收入《二十四孝》一書。


    〔3〕“兒童年”一九三三年十月,上海兒童幸福委員會呈準國民黨上海市政府定一九三四年為兒童年。一九三五年三月,國民黨政府又根據中華慈幼協會的呈請,定一九三五年八月一日開始的一年為全國兒童年。


    〔4〕“囊螢照讀”見《晉書·車胤傳》:“車胤……家貧,不常得油,夏月則練囊盛數十螢火以照書,以夜繼日焉。”“鑿壁偷光”,見《西京雜記》卷二:“匡衡……勤學而無燭,鄰舍有燭而不逮,衡乃穿壁引其光,以書映光而讀之。”


    〔5〕吉訶德西班牙作家塞萬提斯於一六○五年和一六一五年發表的長篇小說《堂·吉訶德》中的主角。


    〔6〕武當山在湖北均縣北,山上有紫霄宮、玉虛宮等道教宮觀。《太平禦覽》卷四十三引南朝宋郭仲產《南雍州記》說:“武當山廣三四百裏,……學道者常百數,相繼不絕。”


    〔7〕《龍文鞭影》明代蕭良友編著,內容是從古書中摘取一些曆史典故編成四言韻語。《幼學瓊林》,清代程允升編著,內容係雜集關於天文、人倫、器用、技藝等成語典故,用駢文寫成。兩書都是舊時學塾的初級讀物。


    〔8〕既尊孔子又拜活佛者指國民黨政客戴季陶之流。戴季陶在一九三四年曾捐款修建吳興孔廟。同年他又和當時已下野的北洋軍閥段祺瑞等發起,請第九世班禪喇嘛在杭州靈隱寺舉行“時輪金剛法會”,宣揚“佛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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