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真的奇怪!奇怪素負學者聲名,引起青年瞻仰的魯迅先生說出這樣淺薄無知識的話來了!魯先生在《京報副刊》征求青年必讀書裏麵說:我看中國書時,總覺得就沉靜下去,與實人生離開;讀外國書——但除了印度——書時,往往就與人生接觸,想做點事。


    魯先生!這不是中國書貽誤了你,是你糟踏了中國書。我不知道先生平日讀的中國書是些甚麽書?或者先生所讀的中國書——使先生沉靜下去,與實人生離開的書——是我們一班人所未讀到的書。以我現在所讀到的中國書,實實在在沒有一本書是和魯先生所說的那樣。魯先生!無論古今中外,凡是能夠著書立說的,都有他一種積極的精神;他所說的話,都是現世人生的話。他如若沒有積極的精神,他決不會作千言萬語的書,決不會立萬古不磨的說。後來的人讀他的書,不懂他的文辭,不解他的理論則有之,若說他一定使你沉靜,一定使你與人生離開,這恐怕太冤枉中國書了,這恐怕是明白說不懂中國書,不解中國書。不懂就不懂,不解就不解,何以要說這種冤枉話,淺薄話呢?古人的書,貽留到現在的,無論是經,是史,是子,是集,都是說的實人生的話。舍了實人生,再沒有話可說了。不過各人對於人生的觀察點有不同。因為不同,說他對不對(?)是可以的,說他離開了實人生是不可以的。魯先生!請問你,你是愛做小說的人,不管你做的是寫實的也好,是浪漫的也好,是《狂人日記》也好,是《阿鼠傳》也好,你離開了實人生做根據,你能說出一句話來嗎?所以我讀中國書,——外國書也一樣,適與魯先生相反。我以為魯先生隻管自己不讀中國書,不應教青年都不讀;隻能說自己不懂中國書,不能說中國書都不好。


    魯迅先生又說:


    中國書中雖有勸人入世的話,也多是僵屍的樂觀;外國書即使是頹唐和厭世的,但卻是活人的頹唐和厭世。


    我承認外國書即是頹唐和厭世的,也是活人的頹唐和厭世。但是,魯先生,你獨不知道中國書也是即是頹唐和厭世的,也是活人的頹唐和厭世嗎?不有活人,那裏會有書?


    既有書,書中的頹唐和厭世,當然是活人的頹唐和厭世。


    難道外國的書,是活人的書,中國的書,是死人的書嗎?


    死人能著書嗎?魯先生!說得通嗎?況且中國除了幾種談神談仙的書之外,沒有那種有價值的書不是入世的。不過各人入世的道路不同,所以各人說的話不同。我不知魯先生平日讀的甚麽書,使他感覺雖有勸人入世的話,也多是僵屍的樂觀。我想除了葛洪的《抱樸子》這類的書,像關於儒家的書,沒有一本書,每本書裏沒有一句話不是入世的。墨家不用說,積極入世的精神更顯而易見。道家的學說以老子《道德經》及《莊子》為主,而這兩部書更有它們積極的精神,入世的精神,可惜後人學他們學錯了,學得像魯先生所說的頹唐和厭世了。然而即就學錯了的人說,也怕不是死人的頹唐和厭世吧!楊朱的學說似乎是魯先生所說的“雖有勸人入世的話,也多是僵屍的樂觀”。但是果真領略到楊朱的精神,也會知道楊朱的精神是積極的,是入世的,不過他積極的方向不同,入世的道路不同就是了。我不便多引證了,更不便在這篇短文裏實舉書的例。我隻要請教魯先生!先生所讀的是那類中國書,這些書都是僵屍的樂觀,都是死人的頹唐和厭世。


    我佩服魯先生的膽量!我佩服魯先生的武斷!魯先生公然有膽子武斷這樣說:我以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多看外國書。


    魯先生所以有這膽量武斷的理由是:少看中國書,其結果不過不能作文而已。但現在的青年最要緊的是“行”,不是“言”。……魯先生:你知道青年最要緊的是行,但你也知道行也要學來輔助麽?古人已有“不學無術”的譏言。但古人做事,——即使做國家大事,——有一種家庭和社會的傳統思想做指導,縱不從書本子上學,誤事的地方還少。


    時至今日,世界大變,人事大改,漫說家庭社會裏的傳統思想多成了過去的,即聖經賢傳上的嘉言懿行,我們也要從新估定他的價值,然後才可以拿來做我們的指導。


    夫有古人的嘉言懿行做指導,猶恐行有不當,要從新估定,今魯先生一口抹煞了中國書,隻要行,不要讀書,那種行,明白點說,怕不是糊鬧,就是橫闖吧!魯先生也看見現在不愛讀書專愛出鋒頭的青年麽?這種青年,做代表,當主席是有餘,要他拿出見解,揭明理由就見鬼了。


    倡破壞,倡搗亂就有餘,想他有什麽建設,有什麽成功就失望了。青年出了這種流弊,魯先生乃青年前麵的人,不加以挽救,還要推波助瀾的說要少或竟不讀中國書,因為要緊的是行,不是言。這種貽誤青年的話,請魯先生再少說吧!魯先生尤其說得不通的是“少看中國書,其結果不過不能作文而已”。難道中國古今所有的書都是教人作文,沒有教人做事的嗎?魯先生!我不必多說,請你自己想,你的說話通不通?


    好的魯先生雖教青年不看中國書,還教青年看外國書。以魯先生最推尊的外國書,當然也就是人們行為的模範。讀了外國書,再來做事,當然不是胸無點墨,不是不學無術。不過魯先生要知道,一國有一國的國情,一國有一國的曆史。你既是中國人,你既想替中國做事,那麽,關於中國的書,還是請你要讀吧!你是要做文學家的人,那麽,請你還是要做中國的文學家吧!即使先生之誌不在中國,欲做世界的文學家,那麽,也請你做個中國的世界文學家吧!莫從大處希望,就把根本忘了吧!從前的五胡人不讀他們五胡的書,要讀中國書,五胡的人都中國化了。回紇人不讀他們回紇的書,要讀中國書,回紇人也都中國化了。滿洲人不讀他們的滿文,要入關來讀漢文,現在把滿人也都讀成漢人了。日本要滅朝鮮,首先就要朝鮮人讀日文。英國要滅印度,首先就要印度人讀英文。好了,現在外國人都要滅中國,外國人方挾其文字作他們滅中國的利器,惟恐一時生不出急效,現在站在中國青年前麵的魯迅先生來大聲急呼,中國青年不要讀中國書,隻多讀外國書,不過幾年,所有青年,字隻能認外國的字,書隻能讀外國的書,文隻能作外國的文,話隻能說外國的話,推到極點,事也隻能做外國的事,國也隻能愛外國的國,古先聖賢都隻知尊崇外國的,學理主義都隻知道信仰外國的,換句話說,就是外國的人不費絲毫的力,你自自然然會變成一個外國人,你不稱我們大日本,就會稱我們大美國,否則就大英國,大德國,大意國的大起來,這還不光榮嗎,不做弱國的百姓,做強國的百姓!?


    我最後要請教魯先生一句:魯先生既說“從來沒有留心過”,何以有這樣果決說這種話?既說了這種話,可不可以把先生平日看的中國書明白指示出來,公諸大家評論,看到底是中國書誤害了先生呢?還是先生冤枉了中國書?


    十四,二,二十一,北京。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五年三月八日《京報副刊》。(2)《易經》又名《周易》,儒家經典,古代記載占卜的書。其中卦辭、爻辭部分可能萌芽於殷周之際。


    (3)《抱樸子》晉代葛洪撰,共八卷,分內外二篇。內篇論神仙方藥,外篇論時政人事。


    (4)楊朱字子居,戰國初期魏國人,思想家。他沒有留下著作,關於他的記載散見於先秦諸子書中。


    (5)《列子》相傳戰國時列禦寇撰。今本《列子》八篇,可能為晉人所作。(6)趙爾巽(1844—1927)字公鑲,奉天鐵嶺(今屬遼寧)人。清末曾任湖南巡撫、四川總督等。辛亥革命後,又任北洋政府臨時參政院議長、奉天都督、清史館館長等職。


    (7)五胡亂華西晉末年,匈奴、、鮮卑、氐、羌等五個少數民族的統治者先後在中國北方和巴蜀地區建立了十六個割據政權,舊史稱為“五胡亂華”。


    (8)五族共和指辛亥革命推翻清朝統治後,由漢、滿、蒙、回、藏五個主要民族組成共和政體,建立中華民國。


    (9)蔡鬆坡(1882—1916),名鍔,字鬆坡,湖南邵陽人。辛亥革命時被推為雲南都督。袁世凱陰謀稱帝時,他在雲南組織護國軍,於一九一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發起討袁戰爭。袁世凱(1859—1916),字慰亭,河南項城人。北洋軍閥的首領。


    (10)“處於才與不才之間”語出《莊子·山木》


    (11)墨翟(約前468—前376)春秋戰國之際魯國人,墨家學派創始者。現有《墨子》五十三篇,其中多為其弟子所記述。(12)孔子(前551—前479)名丘,字仲尼,春秋末期魯國人,儒家學派創始者。元大德十一年(1307)加諡他為“大成至聖文宣王”,清順治二年(1645)定瞻“大成至聖文宣先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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