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樓閣盡熏黃。月明如練,花影相參差。


    此刻已是戌時,正是各大酒樓最熱鬧的時候。


    此樓名為“九皋居”,正是整個錢塘最熱鬧的酒樓。


    九皋居並非茵帷樓那般的青樓,它隻是個普通的酒樓。


    九皋居並非普通的酒樓,不似茵帷樓那般有錢就能進。


    九皋居共有三層,構造精巧,又樸實素雅。雕梁畫棟,卻不顯富態;少有飾物,但不至鄙陋。與詠芳街相隔不過三條巷,上下並不沾絲毫脂粉氣;共西子湖合置一地,內外皆俱含幾分風流韻。


    其正門前貼有一副楹聯——


    上聯曰:狹人免進俠人進。


    下聯曰:稚者莫來智者來。


    甚為風趣、機巧。


    傳聞此聯為九皋居主人親作,而這座酒樓也是因此聯在江南一帶成名,無數文人雅士來此隻為親眼一睹此聯。


    樓借聯名,聯助樓勢,憑賢居開業不過短短八年,便發展得極為興盛。不啻杭州,縱使放眼整個江南酒樓,憑賢居也可堪其中翹楚,風頭一時無兩。


    “原來九皋居便是此番模樣……”


    白衣公子正身側立於正門前,打量著這幢大名鼎鼎的酒樓。


    他那一襲白衫在幾盞昏黃街燈的映照下少了清冷與矜慎,顯得分外柔和、溫藉。


    一陣清風拂過,棲落了幾片細柳葉,浮曳了幾絛驪黑發。


    秋風此夜不蕭瑟,飛揚雲發染超逸。


    此刻,白衣公子身後的葙兒隻覺自家這位公子與他身前的那副楹聯實在相稱,如詩如畫。


    二人信步走進樓內。甫一進樓,便有店小二過來迎接。


    名樓不虧為名樓,就算是個店裏的小廝也如此與眾不同。


    隻見他衣著光潔,唇紅齒白,放在大街上,便說是個秀才也會有人信。


    “二位是在一樓大堂就座,還是去到樓上?”那個小廝恭笑著向他二人詢問。


    白衣公子掃了一眼大堂,堂內人頭攢動,熱鬧非凡,不過大多是些書生打扮,墨香四溢堪比酒濃。


    白衣公子看向那小廝,問道:“樓上如何,與樓下有何異?”


    小廝答道:“二樓三樓俱是雅間閣房,用度頗高,不過相較大堂卻也清淨許多。若公子愛熱鬧,那小的便為您二位在大堂尋個坐處,亦方便與其他仕子扳談切磋,此刻還是有幾方空桌的。”


    葙兒聽後不自覺輕點了點頭,暗暗想道,這小廝確實頗講禮數,他這番說辭,縱使來客確實因惜財而不上樓,也不至失了臉麵,與其他酒樓中那些見錢眼開又勢利的小廝簡直有雲泥之別。


    白衣公子雙眼又在堂中掃了一圈,而後麵顯些許疑惑,輕蹙了蹙眉頭,繼而再次問道:“聽說憑賢居中有一絕對,上聯已擺了一年有餘卻至今仍未有人能對出下聯,這大堂我已看遍了,卻為何未看到此聯,難道是在樓上嗎?”


    小廝笑著答道:“鄙樓確有一妙聯,是前年加蓋三樓後掌櫃邀迓一位才女所作,就懸於三樓之中,而此聯也確如公子所言,至今仍未有下聯出世。”


    白衣公子聞言,眉頭頓時舒展開來,麵上也現出興奮之色,急聲道:“那我們便去三樓,快些領我們上去。”說著,便轉了身子,抬起腳步欲向樓梯奔去。


    而小廝卻急忙攔在他身前,恭敬說道:“公子留步,請恕小的冒犯……”


    “哦?怎的,難道這三樓竟貴到連看一看都不可的地步嗎?”白衣公子笑道。


    小廝連忙作揖:“豈敢豈敢,隻是公子來的不巧,若是昨日來或明日來皆可上樓,卻唯獨今日不可……”


    白衣公子問道:“這是為何?”


    小廝答道:“今日已有重客包下了整個三樓,故此隻能委屈公子了。若公子執意要觀此聯,煩請明日再來。”


    白衣公子聽後,連連搖頭,長歎了口氣,臉上逐漸升起一絲沮喪,而後又對空擺了擺手,笑著說道:“也罷也罷,明日再來照顧你們生意一次。”言罷,自顧地向一張空閑無人的桌子走去。


    葙兒便緊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隻是一雙水靈的大眼睛總不住地四處打量。


    見大堂三麵牆壁上掛有二三十幅風格相異的畫作,既有潑墨山水,也有工筆白描,或揮斥方遒,或雋永細膩。雖然畫作眾多,卻無一俗品,張張可堪傳世佳作。這九皋居雖無有金裝銀飾,而其富態自這些畫作中便可窺見一二。


    “貴樓可有甚麽招牌菜?”


    葙兒還神遊畫中之時,白衣公子已經落座。


    “二位可有忌口?”跟過來的那位小廝問道。


    白衣公子答道:“除了魚,便無所忌。”


    “如此,那二位可一試鄙樓的江瑤生、蝤蛑簽、秀吹羊、千裏羊、羊頭元魚、細抹羊生膾……”


    他一連報了十餘道菜,卻大半都是羊肉。這也並不稀奇,宋人喜食牛羊,而惡豚,因其汙穢,向來為儒家君子所忌。而羊肉鮮美更勝於牛肉,宋人便更愛羊肉一籌。


    點了幾道菜後,白衣公子看向坐在一旁的葙兒,她此時正嘟著嘴巴,眼神迷離,似是深思著甚麽。


    白衣公子笑著問她:“葙兒,你可有想出來?”


    葙兒臉上仍是那副麵孔,搖了兩下頭,“公子,你究竟給小葉姐出了甚麽主意,難不成是教她去打劫藥房不成?”


    白衣公子被她一句話笑得險些從凳子上栽下去,“我那時已將話說的有夠明白了,你腦子著實太笨,隻聽見了易懂的,而聽不見繞了點兒彎子的。”


    他又笑了幾聲,隨後伸手指向不遠處的兩名食客,細聲道:“你猜他二人是何種關係?”


    葙兒看向他手指的方向,見有一胖一瘦兩男子相對而坐,稍瘦些的男子衣著華貴,麵帶笑容。而對麵那人卻不似他那般錦衣華服,身上還沾有些許泥漬,不過臉上同樣掛笑。


    葙兒盯著他們看了一會兒,說道:“雖然他們自著裝上來看不似一路人,但能一同在這般名貴的酒樓吃酒,彼此又俱是笑臉相對,應是不懼身份嫌隙的至交密友。”


    白衣公子笑著搖了搖頭,“不對,他們是主仆,而且那精瘦男子還有求於那胖子。”


    葙兒聽後大為不解,急忙將頭向前伸了幾分,將一雙杏眼睜的渾圓,卻仍是一無所獲,狐疑地問道:“怎會有主仆同在一桌就餐……”


    說著,突然想起他二人來,雖說他二人經曆過那般遭遇後,早已親如兄妹,平時也並無太多顧忌,卻畢竟在名義上仍是主仆的關係,不免唏噓。


    白衣公子見她突然目光呆滯,搖了搖她身子,這才使她回神。


    “還有……還有就是他們都笑得很是快活,桌上也滿是好菜,如若當真是一對主仆的話,有哪個下人敢如此……”


    她聲音越說越小,想起曾經的諸多往事,想起了那位待她勝過生母的老夫人,一時悲從中來,到最後竟無聲抽噎起來。


    “唉,午時才止住一個,現在另一個又哭了。問君能有幾多愁,梨花帶江河萬古流啊……”白衣公子無奈地說道。


    葙兒聽了他這玩世不恭的話,又好氣又好笑,拭幹淚水後抬眼問他:“縱使他們真是主仆,那精瘦男子家境必定殷實過那胖碩男子,能求他做甚麽?而若他倆真是主仆,主人吩咐下人做事自是天經地義,又何必求他?”


    白衣公子說道:“你看到了他們著裝的不同,卻未看到他們著裝的相同;看到了他們在笑,卻未看到他們在如何笑;看到了滿桌擺滿了好菜,卻未看到這菜是如何擺的……”


    ***


    此時二樓一個閣間中,有三人正把酒言歡。


    “聽說江寧的那個七年間都無人能對出下聯的對子被人對出來了,齊兄可知曉此事?”


    自中午在茵帷樓敗興而歸後,整個下午齊涵衍都鬱鬱寡歡。到了黃昏時分,他兩個最新結交的朋友宋茂與何修儒邀其出門吃酒,便隨他二人出門在城中轉了轉,而後來了這九皋居。


    此時問話的是何修儒,表字介文,乃是杭州富商王浦的女婿。而與大多數女婿不同的是,何修儒是入贅到王家的。


    齊涵衍本就沒讀過幾年書,而那些倨傲的文人仕子更因其身份不願與其交往,對這甚麽江寧的對聯便更是不清楚了。但此刻何修儒問他,他又不願被人撞破自己是半個白丁的事實,便故作鎮定地說道:“那個對子,嗯……確實,確實難對的很……”


    何修儒聞他此言,似是知道這事,追問道:“那齊兄能否將那聯讀順?”


    齊涵衍大感不解,不明何修儒此話之意,腦子裏隻是不斷重溫著“讀順”二字,不由得暗想:‘這廝好生無禮,這分明是在取笑我不識字!’


    剛欲拍桌走人,一旁的宋茂突然大笑起來:“哈哈哈……介文兄莫要打趣齊兄,那怪聯著實佶屈聱牙,至今無一人能讀懂,你此番為難齊兄,必得自罰三杯才可。”


    宋茂硬給他倒了三杯酒,待他喝完後問道:“介文兄可知那位對出下聯的高人姓甚名誰?”


    何修儒實在不勝酒力,三杯才剛下肚便已搖搖欲墜。身子晃晃悠悠地走到了窗邊,倚著牆壁癡笑著說道:


    “聶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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