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方麵的論斷很簡單:拘捕發生在德國國土上。至少,這是菲律普和他父親讀《波厄斯威侖報》上的報刊摘要中那些報紙的一致觀點。難道不應該想見這也將是帝國政府選定的論斷嗎,即使眼不還不是的話?


    在波厄斯威侖——《波厄斯威侖報》並未將此事神秘化——他們毫不含糊。二十四小時的沉默之後,政府以前一天威斯立希在有眾多指定官員參加的調查期間所作的解釋為依據,大聲宣布所有這一切都合乎規定,對於既成事實沒有回旋的餘地。特派員約朗塞和議員莫雷斯塔爾在一次叛逃事件中因現行犯罪被逮捕,將會被德國法庭提起公訴,接受德國法律的審判。而且,他們補充說,他們還將被控告犯有別的罪行。


    至於杜爾盧斯基,問題不在他。沒人知道他。


    “全部問題都在這裏!”莫雷斯塔爾在聖埃洛夫鎮政府見到孚日省省長,並同他及預審法官討論了德國的論斷後,大聲說道,“全部問題都在這裏,省長先生。假如有人證明我們是中了威斯立希的圈套,證明波費爾德的叛逃是由那些下級警察一手策劃的,他們的論斷又有何價值呢?可是,這個證據就是杜爾盧斯基。”


    小販的失蹤使他怒不可遏,但他補充說道:


    “幸運的是,我們還有證人沙布勒克斯。”


    “我們昨天有這個證人,”預審法官說道,“我們今天已不再有了。”


    “怎麽會這樣?”


    “昨天,星期三,在我的盤問下,沙布勒克斯確認威斯立希與杜爾盧斯基碰過頭。他的一些話語甚至讓我懷疑他早就在無意之中發現他們為入侵所做的準備工作,是無形的證人……而且可以說是很珍貴的,不是嗎?今天,星期四,上午他收回了說過的話,他不能肯定是不是認出了威斯立希,而且,那天夜裏,他睡著了……他什麽也沒聽見……連槍聲都沒聽見……然而,他住的地方離事發地點才五百米遠!”


    “真是聞所未聞!為什麽要退卻?”


    “我也不清楚,”預審法官說道,“可是,我在他的衣兜裏發現一份《波厄斯威侖報》……事態從昨天起就發生了變化……於是,沙布勒克斯權衡了一番……”


    “你是這麽認為的嗎?是害怕戰爭嗎?……”


    “是的,害怕報複。他跟我講過一個槍騎兵以及農場被焚的老故事。說到底,什麽呀!他害怕……”


    這一天剛開始就不妙。他們默默無語地沿著那條老路直到邊境,調查從那裏重新一點一點地開始。但是,在高地的圓形峰頂,他們看見三個頭戴軍官帽的人在德國國界標旁抽著煙鬥。


    更遠一點的斜坡腳下,靠左邊的一塊林間空地上,另外兩個人趴在地上,也吸著煙鬥。


    在這兩個人周圍,地上釘了一圈剛漆成黃色、黑色的小木樁,被一根繩子連在一起。


    問那兩個人是怎麽回事,他們回答說,這是約朗塞特派員被拘捕的地方。


    然而,對方調查選定的這個地方是在德國領土上,離標誌國界線的那條路二十米遠!


    菲律普不得不拉住他的父親。老莫雷斯塔爾驚得說不出話來。


    “他們撒謊!他們撒謊!這是無恥的行為……他們心裏有數!難道我會弄錯嗎?我是這個地方的人,我!可他們……一些密探而已!……”


    當他平靜一些後,他又開始作解釋了。菲律普接著重複了他的那些證詞,這一次用詞更加含糊一些,而且有些猶豫,這一點老莫雷斯塔爾因為注意力太集中而沒有覺察到,但卻逃不過其他人的耳朵。


    父子倆像前一天一樣一起返回老磨坊。莫雷斯塔爾再也不歡呼勝利了。菲律普想到沙布勒克斯,他出於農民的敏感,在可能發生的事件的威脅下改變了證詞。


    一回到家裏,他就躲進了自己的臥室。瑪特去找他時,見他躺在床上,雙手捧著臉。他甚至不想回答她的問話。可是,四點鍾當他得知熱切盼望消息的父親準備坐車走時,他立即下了樓。


    他們被帶到聖埃洛夫,之後他們更加憂心如焚,又去了離那兒六法裏的黑山,莫雷斯塔爾有許多朋友在那裏。其中一個朋友把他們帶到《孚日偵察兵》編輯部。


    那裏也沒有任何消息。電報及電話都占線。但是,八點鍾的時候來了第一條快訊:一群人在德國使館周圍舉行遊行示威……協和廣場上,斯特拉斯堡市的城市雕塑上布滿鮮花和旗幟。


    然後,電報蜂擁而至。參議院議長在議員的質詢下,在議會的全體掌聲中回答道:“我們要求,我們懇求你們的絕對信任、盲目信任。如果你們當中有人拒絕對部長的信任,那就讓他們把信任給予這位法國人。因為這是一個以你們的名義說話的法國人。這是一個將采取行動的法國人。”


    在眾議院走廊裏,一名反對派議員唱起了《馬賽曲》,他的同行們也跟著齊聲高唱。


    從德國傳來的快訊則正好相反,沙文主義新聞機構被激怒了,所有的晚報都不妥協,都咄咄逼人,柏林亂哄哄的……


    午夜時分他們回來了,盡管同樣激動的情緒緊緊扣住了他們的心弦,但它在他們心中激起的想法卻迥然不同,以致他們沒有說過一句話。莫雷斯塔爾並不清楚他們思想的分歧,不敢像平常那樣口若懸河。


    第二天,《波厄斯威侖報》宣布有幾支部隊向邊境集結。正在北海巡航的皇帝在奧斯坦1登陸,首相在科隆2等他。人們以為法國大使也會去迎接他。


    1比利時北部城市和港口,臨北海——譯注


    2德國城市——譯注


    從那一時刻起,星期五和星期六整整兩天,老磨坊的主人們都生活在可怕的噩夢之中。暴風雨現在震撼著整個法國、德國,整個歐洲都在顫栗。他們聽見它在咆哮。大地在它的淫威之下發出爆裂聲。它將引來多麽可怕的災難啊!


    他們,這些引起暴風雨的微不足道的小演員被棄置在背景後麵,演完了這場戲的配角,他們從中看見的隻有遙遠的血紅色的微光。


    菲律普悶在那裏不說一句話,使他的妻子很不愉快。莫雷斯塔爾則坐立不安,神經緊張,心情糟糕透了。他無緣無故地出門,沒過多久又返回來,簡直坐臥不寧。


    “啊!”他喊道。在他虛弱的時刻,思路卻很清晰。“我們為什麽要繞道邊境回來?我為什麽要救那名逃兵?因為,沒什麽好說的,如果我沒救他的話,什麽事也不會發生。”


    星期五晚上,他們獲悉德國首相已經拿到了德國方麵的報告,也拿到了法國大使轉送的法國方麵的卷宗。政府要求釋放在法國領土上遭拘捕的聖埃洛夫特派員。


    “如果他們同意,事情進展會很順利。”莫雷斯塔爾說道,“德國方麵不承認下級警察做的事,也不會給德國丟臉。但是,假如他們拒絕,相信那些警察的謊言,那將發生什麽事情呢?法國不能讓步。”


    星期六早上,《波厄斯威侖報》出了一輯特刊,其中插進了一個短短的按語:“經過認真研究,首相把法國方麵的卷宗退還給了法國使館。德國法庭將仔細審查被控犯有特大叛國罪、在德國領土上被拘捕的約朗塞特派員的案情。”


    他們拒絕釋放約朗塞。


    那天早上,莫雷斯塔爾把他的兒子帶到魔鬼山口,彎下腰,一步一步地沿著野狼高地那條路走,察看每一個彎道,記下哪截樹根粗一些,哪根樹枝長一些,重新繪出受攻擊示意圖。他讓菲律普看他逃跑時碰過的樹以及他的朋友和他在它們的腳下抵抗過的那些樹。


    “是那裏,菲律普,不在別的任何地方……你看見這一小塊空地嗎?是在那裏……我常常來到這裏抽煙鬥,因為這個小丘可以坐……就是在那裏!”


    他在這同一座小丘上坐了下來,什麽也不再說了,菲律普注視著他時,他的兩眼茫然。他不止一次在牙齒縫裏重複說:


    “是的,的確是在那裏……我怎麽會弄錯呢?”


    突然,他握緊雙拳,抵住鬢角,結結巴巴地說道:


    “可是,我要是弄錯了就好了!我要是改道向右邊走就好了……要是……”


    他突然停住了,環顧四周,然後站了起來:


    “不可能!不會犯這種粗枝大葉的錯誤的,除非瘋了!我怎麽會犯這樣的錯誤呢?我隻想到這一點:‘必須走在法國領土上……’我這樣自言自語,‘應該呆在邊境線的左邊。’我正是這樣做的,當然嘍!那是絕對確定無疑的……於是呢?我會否認事實以求得他們高興嗎?”


    菲律普一刻不停地觀察著他,在心裏回答道:


    “為什麽不呢,爸爸?與可能獲得的輝煌的結果相比,這個小小的謊言有什麽意義呢?如果你撒謊,爸爸,如果不那麽費力去確認一個如此致命的事實,法國就會恬不知恥地退縮,而你現在的證詞必然會引起抗議。這樣的話,你就能拯救你的祖國……”


    但菲律普沒有把話說出口。指導他父親的有關責任的觀念,他很清楚,跟他的一樣高尚,一樣合理。他有什麽權利想讓他父親按照菲律普他自己的觀念去行動呢?對一個人來說隻是一小小的謊言,對另一個人,對老莫雷斯塔爾來說會是損害國家罪。莫雷斯塔爾在做證的同時以法蘭西的名義說話。法蘭西不會撒謊。


    “如果有一種可能的解決方法,”他心想,“也不應該向我父親詢問這種方法。我父親代表一整套思想、道德準則和不可觸犯的傳統。可是我,我,我能做什麽呢?什麽是我的特別責任?我穿越重重障礙必須以什麽為目標呢?”


    不下二十次,他差點喊出來:


    “我的證詞是假的,爸爸。我當時不在那裏。我跟蘇珊娜在一起。”


    有什麽用呢!這是玷汙蘇珊娜的名聲,而事態不可避免的發展不會因此而停止。然而,隻有這一點重要。所有的個人痛苦,所有的意識危機,所有的理論,所有這一切都會在威脅人類的巨大災難麵前,在落在像他那樣擺脫了過去、按照新的責任觀念自由行動的男人身上的任務麵前消失得無影無蹤。


    下午,在《孚日偵察兵》編輯部裏,他們獲悉一顆炸彈在巴黎的德國大使的汽車後麵爆炸。在拉丁區,群情激奮到了極點。人們粗暴對待兩個德國人,打傷一個被指控為間諜的俄國人。在裏昂,在圖盧茲,在波爾多,也發生了打架鬥毆事件。


    柏林和德意誌帝國的各大城市也一樣混亂,軍方指揮這場運動。


    最後,六點鍾時,有消息肯定德國調動了三個兵團。


    老磨坊的夜晚是悲慘的。蘇珊娜從波厄斯威侖回來,沒能見到他的爸爸。蘇珊娜的抽泣和哀號更增添了這種悲慘氣氛。莫雷斯塔爾和菲律普沉默不語,目光裏充滿焦躁,像要逃走一樣。瑪特猜測到她丈夫的恐慌,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他,仿佛擔心他會因一時的衝動離開這裏。同樣的憂慮折磨著莫雷斯塔爾太太,因為她不止一次叮囑菲律普:


    “尤其不要跟你父親爭論。他病了。所有這些事情已經夠讓他激動了。你們倆再發生衝突是非常可怕的。”


    一想到他不知道的但在他的想象裏日益嚴重的父親的病痛,菲律普也感到十分苦惱。


    星期天早晨,他們全都起床了,因為他們確信戰爭的消息當天會傳到他們那裏。老莫雷斯塔爾正準備出發去聖埃洛夫為緊急情況的出現做些必要的準備,這時,找他的電話鈴響了。


    是黑山專區區長向他傳達省裏來的新消息。莫雷斯塔爾父子倆中午必須到達野狼高地。


    不一會兒,《孚日偵察兵》頭版頭條刊登了一則快訊,使他們了解到第三次傳喚的意義。


    昨天,星期六晚上十點鍾,德國大使拜會了參議院議長。經過長時間的對話,在似乎不會有結果的會談即將破裂之時,大使收到一封快件後,遞給參議院議長一份皇帝的個人照會。皇帝建議對這一事件重新進行審查,為此他將委派阿爾薩斯-洛林總督負責檢查警察的報告。他們立即在這一點上達成共識,法國政府指派一名內閣成員、內務部副部長勒科爾比埃先生為代表。很有可能這兩個人之間會有一次晤麵。


    接著,報紙補充道:


    皇帝的介入是他愛好和平的崇高感情的一個例證,但絕不會使局勢發生變化。如果法國錯了,這幾乎是人們所希望的,它會讓步的。但是,如果我方再一次證明劫持事件發生在法國領土上,假如德國不肯讓步,那將會發生什麽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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