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特和蘇珊娜,盡管年齡不一樣,兩人相處卻很融洽。瑪特對她的女友寬容大度,很小的時候就認識沒有母親、自己照顧自己的蘇珊娜;蘇珊娜相對瑪特來說,性格卻沒那麽平穩,有時熱情洋溢、非常溫存,有時則咄咄逼人、冷嘲熱諷,但她總是充滿優雅的魅力。


    當瑪特打開那些旅行箱後,蘇珊娜想親自把旅行袋裏的東西全部拿出來,把那些小件物品放在桌子上擺好,其中有孩子的照片、吸墨水紙、最愛讀的書等等,借助這些東西可以使這個無人居住的房間顯得親切一些。


    “你在這裏會很舒適的,瑪特,”她說道,“房間很亮……你和菲律普隻相隔一個衛生間……可你怎麽想到要兩間臥室呢?”


    “是菲律普的主意。他擔心早晨會把我吵醒……”


    “啊!是菲律普的主意,”蘇珊娜重複道,“是他想……”


    過了片刻,她拿起了一幅照片,仔細地觀察著。


    “瞧你的兒子雅克多像你的丈夫啊!……比保爾像多了……你不覺得嗎?”


    瑪特走上前去,向她的女友俯下身子,用母親的雙眼看著那幅照片,仿佛從這一靜止的畫麵中看見那個不在身邊的兒子的生活、微笑和俊美。


    “你喜歡哪一個兒子,雅克還是保爾?”蘇珊娜問道。


    “問這種問題!假如你做了母親……”


    “要是我,我最愛的是最能讓我想起我丈夫的那一個。另外那一個總讓我感覺到我的丈夫已停止愛我了……”


    “我可憐的蘇珊娜,你把什麽事都與愛情聯係起來!那麽,你認為除了愛情之外就沒有別的東西了嗎?”


    “有許許多多別的東西。可瑪特,你自己難道不希望愛情在你的生活中占有更多的位置嗎?”


    瑪特感覺到蘇珊娜的話中帶刺,但她還來不及反駁,菲律普已在門邊出現了。


    蘇珊娜立即大聲說道:


    “我們正在談論您呢,菲律普。”


    他沒有答腔。他走到窗戶邊,關上窗戶,然後來到兩個年輕女人身邊。蘇珊娜請他坐她旁邊的那把椅子,但他卻坐到了瑪特身邊。瑪特從他的神情上看出有什麽事情發生了。


    “你跟他說過了嗎?”


    “沒有。”


    “可是……”


    他三言兩語把他同父親談過的話、那本小冊子的意外小事故以及他父親針對這本書的作者說的那些話告訴了她。他接著又把父親說過的那些話重複了一遍,越說越覺得痛苦。說完,他默然不語,陷入了沉思,用拳頭壓住兩個鬢角,然後仿佛為自己做解釋一樣,慢慢地說道:


    “這件事已持續三年了……從他談論我被升為教授和我第二本有關祖國概念的那封信開始。也許那個時候我應該給他回信,把我的思想演變過程以及研究曆史和古代文明給我帶來的巨大變化告訴他。”


    “也許確實應該這樣……”瑪特表示讚同。


    “我那時很害怕,”菲律普說道,“我害怕給他造成痛苦……他一定會痛苦不堪的!……而我對他的愛又是那麽深沉!……再說,你知道嗎,瑪特,他所仰賴的那些思想,在我的眼裏,是生機勃勃、令人讚歎的化身,這些思想是那麽美麗,在沒有人去分享它們時,在人的內心深處也會長時間地、永久地對它們保持一種不由自主的柔情。它們是幾個世紀以來我們國家的偉大的體現。它們是堅強有力的,就像所有那些嚴謹的純潔的東西一樣。一旦有個變節者不想堅持這些思想了,所有與它們對立的言辭就都像是褻瀆神明一樣。叫我怎麽對我的父親說:‘你教給我的那些思想,那些我青春年少時奉若生命的思想,我不再堅持了。不,我跟你心裏想的已經不一樣了。我的人道主義的愛不受生我養我的這個國家的限製,我對邊境另一邊的人沒有仇恨。我同那些不需要戰爭、不惜一切代價也要避免戰爭的人是站在一起的,為了讓世界消除這種恐怖的禍患不惜拋頭顱灑熱血。’叫我怎麽對他說這樣的事情呢?”


    他站起身來,一邊踱步一邊繼續說道:


    “我沒有說出來。我把自己的想法隱藏起來了,就像掩飾一塊可恥的傷疤一樣。在集會上,在我秘密為之撰稿的報紙上,無論是對我的敵手還是對我的大多數戰友來說,我都是菲律普先生。我否認了自己的姓氏和人格,給那些謹小慎微地保持沉默、害怕受牽連的人樹立了不好的榜樣。我在自己寫的小冊子上不署真名,還有,那本為我的作品做總結的書槁寫好快一年了,寫好了卻不敢拿去出版。好了,該結束了。我再也不能這樣了。沉默讓我窒息。我在貶低自己的同時,也貶低自己的思想。我必須在所有的人麵前大聲呐喊。我會說的。”


    他越說越興奮,為自己說出來的那些話激動不已。他的聲音宏亮起來。他的臉上洋溢著不可抗拒的、常常是盲目的激情,就像那些獻身於高尚事業的人一樣。他陷入了感情宣泄之中,這種情況對他來說是很少見的。他繼續說道:


    “我不知道,不知道對一個男人來說,使他充滿激情的思想是什麽……但願那是對全人類的熱愛,對戰爭的憎恨,或者是其他所有美妙的幻想。它照亮我們,指導我們。它是我們的驕傲,是我們的信念。我們仿佛有了第二次生命,真正的、屬於它的,一顆陌生的心隻為它而跳動。我們準備為一切犧牲,忍受一切痛苦,一切苦難,一切恥辱……隻為了它能取得勝利。”


    蘇珊娜無比欽佩地聽著他說話。瑪特顯得很焦急。她完全了解菲律普的個性,她毫不懷疑如果對此聽之任之的話,他決不隻是被卷進一場動人演說的波濤之中。


    他打開窗戶,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清新的空氣,他喜歡這種空氣。然後,他又走回來,補充說道:


    “我們甚至準備犧牲我們身邊的那些人。”


    瑪特體會到了他說出的這句話的全部分量。過了片刻,她問道:


    “你指的是我嗎?”


    “是的。”他說道。


    “你很清楚,菲律普,在答應做你的妻子的同時,我也答應參與你的生活,不管是什麽樣的生活。”


    “我從前的生活與我迫不得已要過的那種生活是大不一樣的。”


    她有些憂慮地看著他。她注意到他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把她當成知己了,隻談他的計劃,卻不讓她知道他的工作。


    “你想說什麽,菲律普?”她問道。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封蓋了戳的信,讓她看信上的地址和收信人:公共教育部部長先生收。


    “信上有些什麽內容?”瑪特問道。


    “我的辭職報告。”


    “你要辭職!你要辭去教授的職務?”


    “是的。這封信將在我把一切都向我父親坦白的時候寄出去。我怕你反對,所以一直沒有告訴你……是我錯了……你應該知道……”


    “我不明白,”她結結巴巴地說道,“我不明白……”


    “不,瑪特,你明白。這些漸漸征服我讓我毫不保留地為之獻身的思想對那些年輕的腦袋來說是危險的。這是我奮力呼喚的一個時代的信念,但不是今天的這個時代,我沒有權利把它傳授給那些信任我的孩子們。”


    一想到他自己的孩子們,想到這個決定將會損害他們的幸福和未來,她就差一點喊出來:“誰逼你去做這些引起公憤的事的?消除這些徒勞無益的顧慮,繼續照著書本教書吧!”但她知道他就像那些寧可看到所有的人受苦受難也不願傳播他們不再信仰的宗教的教士一樣。


    於是,她隻是對他說:


    “我不同意你的全部觀點,菲律普。它們甚至讓我感到害怕……特別是那些我不知道但有預感的觀點。但是,不管你要把我們帶到什麽地方,我都會閉起雙眼。”


    “那麽……到眼下為止……你同意我嗎?”


    “完全同意。你必須根據你的良心行事,寄走這封信吧,當然,先去通知你的父親。誰知道呢!也許他同意……”


    “絕對不會!”菲律普喊道,“那些朝前看的人尚能理解從前的信仰,因為那是他們年輕時所信奉的東西。可是那些留戀過去的人是不會讚同那些他們不理解、與他們的感情和本能相衝突的思想的。”


    “那又怎麽樣呢?”


    “那會怎麽樣,會發生衝突,會相互傷害,這對我來說是一種無止境的痛苦。”


    他疲倦地坐了下來。她向他俯過身子:


    “不要喪失勇氣。我可以肯定這些事情比你預想的要解決得好。等幾天……不用著急,你會很高興地看到……準備……”


    她充滿深情地吻了一下他的前額。


    “你一開口,所有的事情都好解決,”他任她撫摸,微笑著說道,“不幸的是……”


    他沒有把話說完,他發現蘇珊娜坐在對麵看著他們倆。她臉色煞白,撇著嘴巴,顯出一副難以忍受的痛苦和仇恨的表情。他猜想她準備撲到他們身上瘋狂地叫喊。


    他突然脫身,極力說了幾句打趣的話:


    “啊!活著的人會看到……訴了太多的苦是不是,蘇珊娜?大家稍稍關心一下我的處境好不好?……我的事務走上正規了嗎?”


    他的唐突使瑪特大吃一驚,但他回答道:


    “隻剩下你的文件了,我總喜歡把它們留給你親自整理。”


    “咱們走吧。”他興高采烈地說道。


    瑪特穿過衛生間,走進她丈夫的臥室。菲律普正準備跟她進去,他已經到了門邊,蘇珊娜卻衝到了他的前麵,伸開雙臂擋住了門。


    她的動作是那麽迅速,嚇得他輕輕地叫了一聲。瑪特在另一個房間裏問道:


    “出什麽事了?”


    “沒什麽事。”蘇珊娜說道,“我們到你那邊去。”


    菲律普想過去,她猛地把他推開。看到她的神情,他立即屈服了。


    他們倆像兩個敵人一樣對視了幾秒鍾。菲律普低聲埋怨她:


    “然後呢?這是什麽意思?你沒有無限期地把我逮住的企圖……”


    她湊近他,她的聲音因為有一股抑製住的難以平息的力量而顫抖:


    “我今晚等你……這很容易……你可以出來……十一點鍾的時候,我在我的房門口等你。”


    他驚得愣住了。


    “你瘋了……”


    “沒有……可我想見你……跟你說話……我想這樣……我太痛苦了……我都快痛苦死了。”


    她的眼裏噙滿淚水,下巴抽搐著,嘴唇在顫抖。


    菲律普的憤怒中夾雜進一絲憐憫,他特別感覺到用最快的速度結束這件事的必要性。


    “好了,好了,小姑娘。”他用通常對她說話時的那種語氣說道。


    “你要去……我想要……我會一直等在那裏的……一個小時,直等到你出現為止!……如果你不去,我就到這裏來……不管發生什麽事。”


    他一直退到窗戶邊。他本能地看了看是不是可以翻過陽台跳下去。這很荒唐。


    當他俯下身子的時候,瞥見他的妻子在隔著兩個窗戶遠的地方,把臂肘支在窗戶上,看著他。


    他必須笑一笑以掩飾他的窘態,沒有什麽能比這一出小姑娘心血來潮脅迫他的鬧劇更使他不愉快的了。


    “你臉色蒼白。”瑪特說道。


    “真的嗎?肯定是因為疲憊了一些。你也一樣,你好像……”


    她接著說道:


    “我好像看見你的父親了。”


    “他已經回來了嗎?”


    “是的,你瞧,那邊,花園的盡頭!同約朗塞先生一起。他們正在朝你打手勢呢。”


    確實,莫雷斯塔爾和他的朋友正沿著瀑布往上走,邊走邊比劃著什麽以吸引菲律普的注意。當他走到窗戶下麵時,莫雷斯塔爾喊道:


    “我們已經商量好了,菲律普。我們倆都去約朗塞家吃晚飯。”


    “可是……”


    “沒有什麽可是,會向你解釋原因的。我讓人把車套上,約朗塞和蘇珊娜先走一步。”


    “那麽,瑪特呢?”菲律普問道。


    “瑪特要是喜歡的話,也叫她去。下來吧。我們來安排一下。”


    菲律普轉過身子,迎麵撞見蘇珊娜。


    “你答應了,是嗎?”她激動地問道。


    “是的,如果瑪特也去的話。”


    “即使瑪特不去……我也要……我也要……啊!我求您了,菲律普,不要讓我忍無可忍。”


    他突然有些害怕起來。


    “事實上,”他說道,“我幹嗎要拒絕呢?我跟父親一起去您家裏吃晚飯是很自然的事情。”


    “是真的嗎?”她喃喃道,“……您真的願意嗎?”


    她突然平靜下來,她的臉上露出了天真的笑容。


    “噢!我真幸福……我是多麽幸福啊!我的美夢實現了……我們一起在暗影中散步,什麽也不說……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一時刻……您也不會,菲律普……您也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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