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路易一門心思想投入戰鬥,贏得勝利,心情十分興奮、衝動,可以說無法克製。失望、狂怒、屈辱、焦慮,這一切他都顧不上。眼下他極為需要的是行動,摸清情況,繼續跟蹤追擊。至於其他的,隻不過是個小小的插曲,無足輕重,到時候會迎刃而解的。


    司機嚇呆了,茫然地看著遠處農莊被飛機的聲音所吸引過來的農民。


    堂路易一把揪住他的領口,用槍口頂住他的腦門。


    “把你知道的統統說出來……不然你就沒命了。”


    那司機結結巴巴,一個勁地求饒。堂路易又道:


    “別這麽唉聲歎氣……也別指望會有人來救你。……那些人就是趕來也太晚了。隻有一個辦法救你,就是說實話。昨夜,在凡爾賽,有一個先生坐車從巴黎來,下了那輛車,租了你的車,是嗎?”


    “是。”


    “他還帶著一個女人?”


    “是的。”


    “他讓你送他去南特?”


    “是的。”


    “隻是半路上改了主意,下了車?”


    “是的。”


    “在哪兒下的?”


    “不到芒斯。右邊一條窄窄的公路,進去兩百步,就隻有一座車庫,像個廠棚。兩個人都在那裏下了車。”


    “可你為什麽還朝南特開?”


    “他付了錢讓我這麽開。”


    “多少?”


    “兩千法郎。我還得從南特接一個旅客到巴黎,三千法郎。”


    “你相信有這麽個旅客?”


    “不信。我知道他讓我繼續開往南特,是想擺脫人家的跟蹤,他自己從岔道上溜走。可是,往南特開就開唄,我反正得了錢,你說是嗎?”


    “你和他們分手後,就沒有好奇心,想看看他們究竟幹什麽?”


    “沒有。”


    “當心點!我一勾指頭,你腦袋就開花了。快說!”


    “好吧!是的,我又悄悄走到一個種了樹的坡後麵,看見那男的開了車庫門,發動了一輛小利穆齊納。那女的不肯上。兩人吵得很凶。男的威脅她,又哀求她。但是我聽不見他們說什麽。那女的好像很累。男的就拿了一隻玻璃杯,到車庫邊的泉水龍頭下取水給她喝。於是她就同意了。男的讓女的上了車,關了車門,自己也到駕駛座上坐好。”


    “一杯水?”堂路易叫道,“你肯定他沒往杯子裏放什麽東西嗎?”


    司機顯得吃驚,過了一會回答道:


    “的確放了,我相信……他從口袋裏摸出點兒東西。”


    “那女的沒看見?”


    “沒有,她不可能看見。”


    堂路易壓住擔心。無論如何,那凶手不可能在那個地點,用那種方式毒死弗洛朗斯。他沒有理由要這麽匆匆下手。不,應該假定他放的是一種麻醉藥,讓弗洛朗斯暈暈乎乎,辨不清所走的道路,所去的城市。


    “於是,”他問,“那女的打定主意上車了?”


    “是的,男的幫她關了車門,自己也上了司機座。這時我就走開了。”


    “沒看到他們往哪兒開?”


    “沒看到。”


    “一路上,你有沒有印象:他們認為有人在後麵追趕?”


    “當然。他老是探出身子,往後麵張望。”


    “那女的沒有叫?”


    “沒有。”


    “你還認得出那男的嗎?”


    “認不出。肯定認不出。在凡爾賽時,正是夜裏。今早,我又離得很遠,看不清楚。再說,事情很怪。昨夜第一眼見到時,他顯得很高大,到今天早上,又完全變了,又矮又小,好像一個切成了兩個。這事我一點也不明白。”


    堂路易思索了一會,覺得該問的都問了。再說,有一輛馬車正朝分岔口快步跑來。後麵還有兩輛,成群結隊的農民也走近了。必須趕快結束。


    他對司機說:


    “看得出,你想叫喊。夥計,不要出聲。否則是幹傻事。拿著,這是一千法郎。你若亂說,我決不會放過你。聽我的話不會吃虧的……”


    他回身朝達瓦納走來。飛機開始阻塞交通了。他問達瓦納:


    “能飛嗎?”


    “聽您吩咐。去哪兒?”


    堂路易沒有注意從四麵八方湧來的人,攤開地圖,看著縱橫交錯的公路網,又想到有無數隱蔽的處所,凶手可以把弗洛朗斯劫去躲藏,心裏就有些焦急。不過隻一會兒他就鎮定下來,不願再猶豫,甚至也不願意思考。他隻希望,不靠探尋任何形跡,也不靠無用的思考,就憑那在人生的關鍵時刻總是給他指明道路的神奇直覺,一下就知道凶手的去處。


    而他為了顧全麵子也要立即回答達瓦納的話,並且讓達瓦納覺得,那兩個人的失蹤難不住他。


    他兩眼盯著地圖,將一根指頭點著巴黎,另一根指頭點著芒斯,甚至還沒有尋思凶手為什麽選擇巴黎——芒斯——昂熱方向,他就恍然大悟了……一個城市的名字出現在他腦海裏,真相像一道閃電,唰地一下迸發出來。阿朗鬆!記憶中的事情給他照明,他立即深入謎團的深處。


    他說道:


    “去哪兒?折回去。”


    “沒有方向嗎?”


    “阿朗鬆。”


    “行。”達瓦納說,“叫人幫我推一下。那邊有一塊田,起飛不會很難的。”


    堂路易和幾個人幫他推,起飛準備很快就緒,達瓦納檢查了一下發動機,發現它運轉正常。


    這時,一輛馬力強大的魚雷形敞篷汽車,像一頭狂怒的畜生,一路鳴著汽笛,從昂熱方向開過來,猛一下停住了。


    從那汽車上跳下三個人,朝黃色汽車的司機衝過來。堂路易認出了他們。那是韋貝副局長和他的兩個手下。他們昨夜把他送到看守所後,又被警察總監派來追捕凶手。


    他們把黃色汽車司機盤問了一番,看來十分沮喪。他們一邊揮著手,向那司機提出一些新的問題,逼他回答,一邊看表,查看路線圖。


    堂路易走過去。他戴著飛行帽,一副眼鏡遮住了臉,他們都認不出來了。他改變聲音,說:


    “韋貝先生,鳥兒飛了吧?”


    韋貝詫異地打量了一下他。


    堂路易嘲笑道:


    “是啊,飛走了。聖路易島那家夥是隻老狐狸,狡猾得很,對吧?換了三部車。昨夜在凡爾賽,你們查出他換了這輛汽車,並了解了車子的特征。可是到了芒斯,他又換了一輛……去向不明。”


    副局長兩隻眼睛睜得溜圓。這人是誰呢?他隻給警察總署打過電話,而且是半夜兩點鍾打的,他怎麽就得悉電話內容了呢?他問道:


    “先生,你究竟是誰呀?”


    “怎麽,你就不認識我了?跟警察約會真勞神費力……你手忙腳亂及時趕到,他卻問你是誰。嗨,韋貝,說實話吧,你是故意裝出不認識我吧。非要我到太陽底下讓你端詳不可?看吧。”


    他摘下飛行帽。


    “亞森-羅平!”韋貝張口結舌道。


    “夥計,我走路、騎馬,甚至坐飛機為你效勞呢。我回去了,再見。”


    韋貝大驚失色。十二小時以前,他明明親手把亞森-羅平送進了看守所,可是這會兒,在遠離巴黎四百公裏的地方,他卻自由自在地出現在他麵前。


    堂路易回到達瓦納身邊,尋思:


    “多麽有力的側擊!四句話,句句都說到點子上。末了還給他肚子上捅了一肘,我把他揍倒了。別急。至少可以數三次十秒,他才喊得出‘媽媽’。”


    達瓦納已做好起飛的準備。堂路易登上飛機。農民們幫著推飛機。不一會兒,飛機就離開了地麵。


    “東北-北方。”堂路易吩咐道,“每小時一百五十公裏。一萬法郎。”


    “逆風。”達瓦納道。


    “加五千法郎。”堂路易叫道。


    他不容許任何事來阻礙他,他急於趕到弗爾米尼。現在他一切都明白了,一直看到了案子的發端。他覺得奇怪,為什麽從沒想到把倉庫裏吊著的那兩具幹屍和莫寧頓遺產激起的一連串謀殺事件聯係起來,他更覺得奇怪的是,弗維爾工程師的老朋友朗熱諾老爹很可能是被謀殺的,可他竟然沒有了解那樁案子的情況,這是怎麽回事呢?陰謀的症結正在於此。誰有可能為了弗維爾工程師的利益,去攔截工程師寫給老友朗熱諾的指控信呢?如果不是村民,或至少在村裏住過的人,還有可能是誰呢?


    於是一切就得到了解釋。凶手剛開始作案時,先殺了朗熱諾老爹,然後又殺了德代絮拉瑪那對夫妻。手法和後來的一樣:不是直接幹掉,而是暗中謀殺。就像美國人莫寧頓,弗維爾工程師、瑪麗-安娜、加斯通-索弗朗一樣,朗熱諾老爹被陰險地除掉了,德代絮拉瑪兩夫婦也被逼得自殺,被弄到倉房裏。


    凶手是從弗爾米尼去巴黎的,在那裏找到了弗維爾工程師和柯斯莫-莫寧頓,於是陰謀策劃了有關遺產的慘案。


    現在凶手又回到了弗爾米尼!


    凶手回去是必然無疑的。首先,他讓弗洛朗斯服了麻醉藥這個事實就是確鑿的證明,因為他必須讓弗洛朗斯睡著,免得她認出阿朗鬆和弗爾米尼的景色,以及她和加斯通-索弗朗一道察看過的古堡。再則,他裝出走芒斯-昂熱-南特這條路線,隻是為了誘使警方誤入歧途,並不妨礙他驅車去阿朗鬆。他在芒斯轉向,繞一個急彎,最多花上一兩個小時就到了。最後,在一座大城市郊外搭那麽個車庫,停著一輛上滿汽油、隨時可以開動的小利穆齊納,不正表明,這個凶手要回老巢時,是多麽小心謹慎:先在芒斯停下,然後坐自己的小利穆齊納回朗熱諾老爹荒廢的莊園?這樣算來,今天上午十點,他應該回到了老巢。而且還帶著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的弗洛朗斯-勒瓦瑟。


    於是產生了一個問題,一個可怕的、擺脫不了的問題:他準備拿弗洛朗斯-勒瓦瑟怎麽辦?


    “快一點!再快一點!”堂路易吼道。


    自從他知道那凶手的藏身之所以後,那家夥的意圖就清清楚楚地映現在他眼前。清楚得可怕。他發覺自已被追捕,窮途末路,又成了弗洛朗斯憎恨和懼怕的人,因為年輕姑娘睜開眼睛看到了現實,在這種情況下,他除了和以往一樣——殺人之外,還能有什麽別的打算?


    “再快一點!”堂路易吼道,“簡直沒動。再快一點!”


    弗洛朗斯會被那家夥殺掉。也許他還沒有動手。不,他應該還沒有動手。他需要殺人的時間。動手之前,先要勸說、脅迫、恐嚇、央求,一大套醜惡得難以形容的表演。不過他已經作好了殺人的準備。弗洛朗斯眼看性命難保了。


    弗洛朗斯將死於愛她的凶手之手。因為堂路易愛她,所以憑直覺感到了凶手那種畸形的愛。怎麽可以認為:那種愛情,除了鮮血和折磨,還會有別的結局呢?


    薩布萊……西耶-勒吉約默……


    大地在他們腳下飛快地向後掠去。一座座城市,一片片房屋像陰影一樣閃過。


    阿朗鬆到了。


    到他們在城市與弗爾米尼村之間的一塊草場上降落為止,用了不過一個半鍾頭。堂路易找人打聽情況。有好些輛汽車朝弗爾米尼開去了。其中有一輛小利穆齊納,由一位先生駕駛,開進了一條岔道。


    這條岔道通往朗熱諾老爹古堡後麵那片樹林。


    堂路易如此自信,跟達瓦納道別之後,又幫他推動飛機起飛。他不需要飛機了。他不需要任何人幫忙。最後的決鬥開始了。


    他循著土路上的輪印,跑上了岔道。讓他覺得意外的是,這條路並未靠近倉庫後麵那堵圍牆,幾個星期前他曾從那圍牆頂上跳下來。堂路易穿過樹林,來到一塊開闊的荒地。道路在這裏轉了個彎,通向莊園,最後在一道有兩扇門板的舊門前終止。那門板上安著鐵板鐵棍加固。


    小利穆齊納開進去了。


    “無論如何,我得從那裏進去。”堂路易尋思,“而且得馬上。免得浪費時間,去找缺口或者靠牆的樹。”


    這一段的圍牆有四米高。


    堂路易進去了。這是怎麽回事?憑借了什麽神奇的力量?他進去以後,自己也說不明白為什麽這麽順利。反正他是拿著達瓦納借給他的刀,插在石縫裏,一步一步攀著那粗糙不平的牆麵爬過圍牆的。


    到了裏麵,他找到了輪印。汽車朝左邊,朝花園他不了解的部分開去了。那部分更凹凸不平,堆著一個個小山包,以及坍塌的建築物。那些廢墟上麵覆蓋著大片大片常春藤。


    整個花園都是那樣蕪雜,但這部分卻更是蠻荒。盡管在蕁麻和荊棘叢中,在開著大朵大朵野花的茂密的植物叢中,在纈草、毒魚草、毒芹、洋地黃、當歸叢中,生長著一排排月桂和黃楊。


    突然,在一條林蔭小道拐彎處,堂路易發現那輛小利穆齊納停在,或不如說藏在一個隱蔽的角落。車門開著,裏麵亂糟糟的,地毯垂在踏板上,一塊玻璃打碎了,一隻坐墊挪了位置,一切都表明,弗洛朗斯與那個凶手搏鬥過。那家夥大概趁年輕姑娘昏睡沒醒時拿繩子綁住她,到了這兒以後,那家夥要把她拖出汽車,弗洛朗斯就死死摳住摳得上手的東西不放。


    堂路易的假設立即得到了驗證。他順著極窄的小徑往小山包上走。小徑兩邊為野草所侵占。他發現路邊野草一路上都有擦過的痕跡。


    “啊!混蛋!”他想,“那混蛋!他把她一路拖過去!”


    他如果光受本能的驅使,這時就會衝上去救弗洛朗斯。可是他內心深處明白自己該幹什麽,該避開什麽,便沒有采取這種魯莽舉動。因為稍有風吹草動,那隻野獸就會殺死獵物。為了防止發生這種可怕事情,堂路易應該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一擊就要讓他不能動彈。


    於是他克製住自己,小心翼翼地、悄悄地往山包上走。


    小徑在一堆堆石頭和殘磚斷瓦以及一叢叢灌木之間穿過。灌木叢中生長著一株株高大的櫟樹和山毛櫸。顯然,這就是昔日封建城堡的遺址。現在的莊園就借用了古堡這個名字。也就是選在這裏,靠近山頂的地方,那殺人凶手安了一個藏身之窟。凶手的蹤跡還沒斷,因為草還是往一邊倒的。堂路易甚至在地上,在一叢草上看到了一個耀眼的東西。是一枚戒指,一枚小小的,式樣很簡單的戒指,就一個小金箍,嵌著兩顆小珍珠,他常見弗洛朗斯戴在指頭上,有一個情況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是一根草莖,在戒指圈裏來回穿了三下,就像一條緞帶來回纏著似的。


    “信號很明顯。”佩雷納尋思,“很可能那凶手在這兒歇憩。弗洛朗斯雖被綁著,指頭卻還能動,便留下這東西,表明她是從這兒走的。”


    因此這表明那年輕姑娘還懷著希望。還在盼著救援。堂路易想到,她這最後的呼喚,也許是向他發的,心裏就覺得熱乎乎的。


    走上去五十步,那凶手又歇了一憩。這個細節表明那凶手奇怪地感到精疲力竭了。這裏又有一個信號。那可憐的手摘了一朵花,一朵西洋紅,把花瓣撕碎了。接著是泥土上的五個指頭印,又有用石頭在地上劃的一個x。這樣,他就可以循著記號,一站一站地跟上來了。


    最後一站臨近了。山路變得更陡了。崩落的石頭排列成經常變動的障礙。右邊,是兩座哥特式的尖頂連拱廊,在藍色的天空勾勒出清晰的側影。這是一座小教堂的殘餘部分。左邊,是一堵牆,帶著壁爐台。


    又往上走了二十步,堂路易收住腳,聽到了什麽聲響。


    他側耳諦聽。果然不錯,那聲音又響起來了。那是一陣笑聲。可那是多麽可怕的笑聲啊!一種尖厲刺耳的、不懷好意的笑聲,仿佛是魔鬼發出來的。不如說,這是女人的笑聲,女瘋子的笑聲……


    然後是一陣靜寂。接著又傳來一種聲音,用工具拍土的聲音。接著又是靜寂……


    堂路易估計,聲音是從百米外傳來的。


    小徑盡頭,是在泥土坡上開出的三級台階。上麵,是一大塊平台,同樣堆滿了殘磚斷瓦。平台正麵與中間,聳立著一排圍成半圓形的高大的月桂樹。草地上幾行被踐踏過的痕跡,向月桂樹延伸過去。


    那一排月桂樹密密匝匝,從外形看是無法進入的。堂路易相當驚訝,但還是往前走,發現這排村中間原先是有一道溝槽的,現在枝椏長攏了。


    他很容易就把技椏分開了。那凶手也是這樣進去的。照種種跡象看來,凶手現在跑到了終點,離他不遠,正在幹罪惡勾當。


    確實,一聲冷笑劃破了空氣,離堂路易這麽近,他不禁打了個寒顫。他覺得那凶手仿佛在預先嘲笑他的幹預。他又想起那封用紅墨水寫的恐嚇信:


    亞森-羅平,你還來得及。趕緊退出戰鬥。否則,等待你的也是死路一條。當你以為達到了目的,當你伸出手要抓我,當你高呼勝利的時候,深淵就在你腳下打開了。


    你的死亡地點已經選好了。陷阱準備好了。當心,亞森-羅平!


    這封信全文在他腦海裏過了一遍。裏麵充滿殺機,十分可怖。堂路易不禁打了個寒顫。


    可是他這樣的人,又怎麽可能因為恐懼而打退堂鼓呢?他兩手抓住兩邊的枝椏,身子悄悄地分出一條路來。


    走到最後一叢枝葉前,他停住腳步,撥開眼前幾片樹葉。


    他看見了。


    他首先看見的,是弗洛朗斯。此刻她獨自一人,被五花大綁,躺在前麵三十米外的地上。他立即意識到她還活著,感到萬分欣喜。他及時趕到了。弗洛朗斯沒有死。弗洛朗斯不會死了。這是個絕對的事實,誰也不可能改變。弗洛朗斯不會死了。


    於是,他觀察起周圍的情況來。


    左右兩邊,月桂樹牆向內陷,像古羅馬的圓形劇場似地環成一圈。裏麵,在從前修剪成錐形的紫杉之間,倒著柱頭、梁柱、一截截拱圈和拱門。顯然這些東西堆放在那裏,是為了裝點在城堡主塔廢墟開出的規規整整的小花園。花園中間,有一個小圓塊,有兩條小徑通到那裏。一條上麵留著從草地上踏過來的足印,也就是堂路易已經走的這一條,另一條被一條橫路切斷,通往灌木籬笆兩端。


    對麵,亂七八糟地堆著立著坍落的石頭和天生的峭岩,由粘土粘結,由盤龍虯爪般的根須連結,在畫麵深處構成了一個淺淺的洞穴,到處是透光的縫隙,地麵上鋪了三四塊條石,很容易看出來。


    弗洛朗斯-勒瓦瑟就是被綁著、躺在這洞穴下麵。


    好像有人準備在高大的月桂環抱的舊花園這座圓形劇場上,在洞穴這個祭壇前舉行一個神秘的儀式,把弗洛朗斯-勒瓦瑟獻祭。


    盡管隔了一段距離,堂路易仍然看得清她身上的每一個細節,看得見她蒼白的臉龐。這張臉雖然因恐慌焦急而抽搐,卻仍保持著平靜,流露出期盼,甚至希望的表情,似乎弗洛朗斯還沒有絕望,直到最後一刻,還相信可能發生奇跡。不過,她的嘴雖然沒有堵上,她卻沒有呼救。她也許是尋思,呼救無濟於事,還不如她在路上留下的記號有效。再說,她一叫,那殺人凶手就會立即堵住她的嘴。怪事,堂路易覺得姑娘的眼睛死死盯著他的藏身之處。莫非她覺察他來了。莫非她預計他會趕來援救?


    堂路易猛地握住一支左輪,手已經舉起,準備瞄準。離犧牲者躺的祭壇不遠,突然冒出那劊子手,那司祭的人。


    他從兩座峭壁之間的荊棘叢中鑽出來。出口低矮,他彎著腰,低著頭,兩條手臂長長的,挨到了地麵。


    他走近洞穴,嘲笑幾聲,說:


    “你還在這兒?救星沒來?來晚了一點,那彌賽亞……叫他快點吧!”


    他的聲音是那樣刺耳,那樣怪異,那樣不自然,堂路易聽完他這些話,渾身都覺得不舒服,他緊握手槍,隻要發現情況不對,就準備開火。


    “讓他快點來!”凶手笑著說,“不然,再過五分鍾,你就完蛋了。親愛的弗洛朗斯,你知道我辦起事來有規有矩,對嗎?”


    他在地上抬起一樣東西,是一根拐杖樣的木棍。他把木棍支在左臂下,又彎腰走起路來,好像是一個精疲力盡站不直的人。走著走著,也不知怎麽搞的,他突然一下就變了,身板挺直了,那根拐杖也變成了手杖。他繞著洞穴走了一圈,認真地察看什麽。可是堂路易沒有意識到他在幹什麽。


    他這個樣子看上去身材高高的。於是堂路易明白,那黃車司機看到的是他的兩副模樣,難怪說不準他是高是矮了。


    可是他的腿軟軟的,搖搖晃晃,好像支持不下去了似的。他又倒下了。


    這是個殘疾人,患了運動性疾病,營養不良,瘦極了。此外,堂路易還看到他那張臉,那是一張蒼白的臉,顴骨突出,腦門凹陷,皮膚的顏色就像羊皮紙——一張肺結核病人的臉,毫無血色。


    他檢查完畢,回到弗洛朗斯身邊,對她說:


    “小乖乖,盡管你很聽話,還沒有喊叫,可是為了防止意外,我們最好還是小心一點,把你的嘴舒服地堵上,好嗎?”


    他俯下身,用一條薄綢子頭巾,把她臉的下方纏住,又把腰彎得再下一點,幾乎貼在她耳邊說些悄悄話,不時地插進幾聲哈哈大笑,叫人聽了毛骨悚然。


    堂路易覺得十分危險,生怕那強盜突然下手,給弗洛朗斯紮上一外毒藥,於是把槍對準那家夥,不過沒有開槍。他相信自己反應敏捷,決定等等看。


    那邊在幹什麽?說的是什麽話?那強盜向弗洛朗斯-勒瓦瑟提出了什麽卑鄙的條件?要她付出什麽可恥的代價才肯把她釋放?


    那殘疾人猛地往後一退,狂怒地咆哮道:


    “你還不明白你完了嗎?既然我不再有什麽顧忌了,既然你愚蠢地跟我來了,聽我擺布,那你還指望什麽呢?喲,或許是指望我回心轉意?因為你還以為我心裏燃燒著愛情……哈哈!你錯了,小乖乖!你的性命我毫不在乎,就像對待一隻蘋果……你一死,對我來說就毫無價值了。那麽,怎麽樣?……你或許認為我是殘疾人,沒有力氣殺死你?弗洛朗斯,我不會殺你!難道我會殺人嗎,我?我從不殺人。我的膽子太小,殺不了人。我如果殺人,會害怕,會發抖……不,不,我不會碰你,弗洛朗斯,不過……喏,你瞧瞧到底是怎麽回事……你會明白的……啊!我隻是把事情策劃、安排好而已……這種事我做得了……尤其是我做起來不害怕,弗洛朗斯。這隻是第一聲警報……”


    他走開了。他借助兩手,攀住一株樹的枝幹,爬上了洞穴右邊頭幾層石塊,跪在那裏,抓起手邊一把小鎬頭,揮起來,在第一堆石頭上鋤了三下。石頭驟然崩落。


    堂路易大吼一聲,跳出藏身之地。他一下明白了,那洞穴,那堆礫石麻石,都是胡亂壘的,隻要隨便一碰,就會崩坍下來。弗洛朗斯麵臨著被砸死的危險。當務之急,是趕緊救出弗洛朗斯,而不是打擊凶手。


    才兩三秒工夫,他就跑了一半路。可是,他念頭一閃,比腳步更快:他發現那草地上踩出來的腳印沒有直接走過花園中間的小圓塊,而是繞開了,為什麽?這是他懷著戒備的本能提出的問題,可是他的理智來不及解答。堂路易繼續往前跑,沒有沿著那些腳印跑。


    突然,他好像踏在空中,身子往下直落。腳下的地麵裂開了。帶草的土塊分開了。他掉了下去。


    他落進一個洞裏。確切地說,這是一眼井,寬不過一點五米,井欄齊地麵拆除了。不過,由於他跑得很快,衝勁把他拋到對麵的井壁,兩條前臂伸到井沿,兩隻手摳住了一些植物的根須。


    他力氣很大,本來也許可以靠兩隻手腕,攀援上來。可是作為對進攻的反應,那歹徒立即朝進攻者轉過來,離他隻有十步遠,舉槍對著他喝道:


    “別動!不然我就打死你。”


    堂路易此時束手無策,隻得服從,不然,就要吃敵人的子彈。


    他和那凶手對視幾秒。凶手的眼睛裏充滿了狂熱。那是病人的眼睛。


    凶手一邊密切注意著堂路易的細微活動,一邊爬到井邊蹲著,仍然舉槍對著堂路易。嘴裏再次發出那可怕的獰笑:


    “亞森-羅平!亞森-羅平!亞森-羅平!好了!你落進去了!唉!難道你真有這麽蠢麽?我可是明明白白給你打了招呼的!用紅墨水打的招呼。記得吧……‘你的死亡地點已經選好了。陷阱準備好了。當心,亞森-羅平!’可是你卻硬要往裏跳!你怎麽不蹲在牢裏呢?這麽說你又擋過了那一擊?混蛋,那好……幸虧我有先見之明,采取了防備措施。嗯?怎麽樣,事情考慮得還周全吧?我尋思:‘所有警察都會來追我。可隻有一個能夠抓到我,隻有一個,亞森-羅平。因此,給他指路,把他引上來,用犧牲者的身體在草上拖過的痕跡……’另外,將這裏、那裏,還作了一些標記……這裏把那婊子的戒指纏在草莖上,再遠一點是撕碎的花瓣,再過去一點是五個指印,再過去是一個x……不可能弄錯,嗯?在你認為我相當愚蠢,竟讓弗洛朗斯有空玩小拇指的遊戲的時候,這套把戲就把你徑直引到井口,踏到了我為防止意外,上個月才鋪在上麵的草皮……你回想一下……陷阱準備好了……而且是以我的方式安設的陷阱,味道極佳。啊!我的樂趣就在於借用別人的誠意和力量來擺脫別人。他們就像好同誌一樣與你合作。你明白了吧,嗯?我不動手。是他們自己動手。上吊或者注射毒藥……除非他們像你亞森-羅平一樣,喜歡掉到井裏!啊!可憐的老朋友,你陷入多麽糟糕的境地!不,可瞧瞧你這倒楣的模樣!弗洛朗斯,快看看你心上人的臉蛋!”


    他停住話頭,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笑得伸直的手臂直打哆嗦,笑得那張臉更加凶蠻,笑得那兩條腿就像斷線的木偶,在他的身下直晃悠。對麵,對手越來越沒有了力氣。努力越來越沒有成功的可能,也越來越無濟於事。手指原先是揪著草根的,現在則徒然地摳著井壁的石頭。他的身子在一點一點往下沉。


    “到時候了。”那歹徒結結巴巴道,因為快樂聲音都變了形,“上帝啊!笑真是件好事情!尤其是對從來不笑的人……是的,從來不笑。我是個陰鬱的人,是專與死亡打交道的人!我的弗洛朗斯,你從沒見我笑過,不是嗎?……這次我本也不笑的,可是事情太好笑了……亞森-羅平在地洞裏,弗洛朗斯在岩洞裏,一個在深淵上方蹬著兩腿掙紮,一個已經在石頭堆下喘息。多麽動人的景象!算了,亞森-羅平,別白費氣力了……為什麽要這樣死死掙紮?……你這樣誠實的大善人?現代的堂吉訶德,你難道還害怕來世?算了,讓自己掉下去吧……井裏沒有水了,不然你可以撲水玩……不,這隻是不小心掉進了深不可測的井裏……扔進石子,隻聽見落底的聲音。剛才我點燃紙扔下去,燒到半路就黑了。呸!……我背上發冷……去吧,勇敢一點。隻是一會兒工夫的事。這種事你見過不少!好哇!差不多了。你快打定主意!唉!亞森-羅平呀亞森-羅平,你是怎麽啦,不跟我說聲再見?連微笑也沒有?也不道謝?再見吧,亞森-羅平!再見……”


    他不說話了,等著可怕的結局到來。這件事情,他安排得那麽巧妙,每個階段都是不折不扣按他不可改變的意誌執行的。


    再說,這也沒用多久。先是亞森-羅平的肩膀沒入了井口,接著是下巴,是臨終咧開的抽搐的嘴巴,再接下來是充滿恐懼的眼睛,額頭、頭發,最後,整個腦袋,整個腦袋不見了。


    殘疾人一動不動,出神地觀看著這一幕,看得心醉神迷,顯出一種野蠻的快意。他沒有說一句話來打亂寧靜,來中斷他的仇恨。


    井口隻剩下一雙手,一雙頑強的、執拗的、英雄的手。隻有這雙精疲力盡的手還活著。然而,它們也頂不住了,且戰且退,步步為營,最後,完全摳不住了。


    兩隻手滑了下去。有一陣,手指像動物的爪子一樣摳著凹凸不平的石壁。是那樣超常的有力,似乎它們沒有死心,以為單憑它們,就可使已經落入黑暗的屍體複活,重見天日。可是,接下來,它們自己也無力了。再接下來,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了……


    殘疾人身子一震,覺得輕鬆了,快活地叫道:


    “撲通一下!就完了!亞森-羅平到了地獄底層……事情完了……劈啪!撲通!”


    他轉向弗洛朗斯這邊,又猙獰醜惡地舞起來,忽而一下站得直直的,忽而又蹲下來,擺著大腿,好像在抖著怪模怪樣的扇子。他又是唱,又是吹口哨,一會兒又破口大罵。吐出一串汙言穢語。


    接著他又走回井口,遠遠地朝洞裏啐了三口,似乎他還怕走近。


    這還不足以讓他發泄心頭之恨,地上有一些塑像的碎片。他抓起一個塑像頭,從草地上滾到井邊,再推下井。再遠一點,有一些鐵砣,是從前的圓炮彈,都長滿了鏽,他也把它們滾到井邊,再推下去。五個、十個、十五個……鐵陀一個接一個被推下去,砸到井壁,發出轟隆悶響,引出一串回聲,像轟隆隆漸漸遠去的雷聲。


    “喏,接住,亞森-羅平!啊!可惡的壞蛋,你竟來壞我的事!你竟來阻攔我,不讓我得那倒楣家夥的遺產!……喏,再給你一個……再來一個……你要餓了,這夠給你吃個飽了……你還要嗎?喏,吃個飽吧,老朋友。”


    他身子搖搖晃晃,覺得頭暈,不得不蹲下來。他已經精疲力竭了。然而,他鼓起最後一絲力氣,跪在井口前,上氣不接下氣地朝黑咕隆咚的井下喊道:


    “喂,屍體,跟你說,不要馬上去敲地獄門……過二十分鍾,小姑娘要來見你……是的,四點鍾……你知道我是十分守時的……甚至守分守秒……到四點鍾她來與你約會……啊!我忘了……遺產,你知道……莫寧頓的兩億遺產,我裝進口袋了。是的……你想得到,我已經辦好了一些手續……等一會,弗洛朗斯會向你說明的……你會看到,事情辦得太妙了……”


    他說不下去了。最後幾個音節簡直成了喘息。頭發裏和額上汗水直流。他呻吟著倒在地上。像個垂死的人,受著臨終前苦痛的折磨。


    他雙手抱頭,渾身戰抖,在地上躺了一陣,樣子極為痛苦,似乎每一塊肌肉都被病痛所扭曲,每一根神經都失調了。接著,他似乎為一種潛在的想法所驅使,一隻手顫顫巍巍順著身體摸下去,終於在痛苦的喘息聲中,從口袋裏摸出一瓶藥水,趕緊送到嘴邊,貪婪地喝了兩三口。


    他馬上就來了精神,好像他喝下去的是熱量和力氣。他的眼神不痛苦了,嘴上浮起了難看的微笑。他轉過身,對弗洛朗斯說:


    “小乖乖,你別高興,這一回我還倒不下去,肯定有時間收拾你。再說,以後,再也沒有煩惱了,再也不用勞神費力,想辦法,與人鬥。日子風平浪靜!生活輕輕鬆鬆!……見鬼,有了兩億元,總能舒舒服服過日子了吧,小姑娘,你說呢?……是啊,是啊,日子會要好得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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