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過天來仍然晴空萬裏,這可不是個好消息,淡水的配給比前一天更少了。“墨舟”乘風在海上飛馳了一夜,那團海霧卻依舊緊緊咬在後麵。


    高鎮在哥舒雅的船艙裏找到無所事事的突厥人,木芳已經任命趙登兒兼領直庫,但沒有給哥舒雅安排任何新差事。突厥人知道這意味著什麽,昨晚他把薛團叫來自己艙房,然後拆下床腿改成簡易武器守了一個通宵。當第二天高鎮找到他的時候,幾乎已經認不出這個漢子了。


    失血和體力透支已經拖累得他兩腮塌陷,臉色蠟黃得猶如覆了層金紙,他看向捕頭的眼神宛若死人,連說話也是氣若遊絲。不良人知道這些並不是傷病造成的,真正打垮壯漢的其實是絕望。


    “我知道他們一定殺人了,我逃上島時就知道。”他有氣無力地笑了笑,“可我沒想到,死的人會這麽多,他們想幹嘛呀?他們瘋了嗎?”


    “你還是休息一下吧,昨晚沒睡好?”捕頭明知故問。


    哥舒雅努力想維持住他的笑臉,這就像是個乞丐正死命裹緊身上僅存的一塊遮羞布:“高爺別開玩笑了,休息?還有必要嗎?看看外麵那些人,他們還能放過我跟薛團?”


    “我們會保護你的,我,尹三爺,師姑娘,唐……”


    “恕我直言高爺,”哥舒雅皺眉打斷了不良人的話,對他而言這實在很不尋常,“你們現在是自身難保,想想趙登兒,想想心狠手辣的龐菩薩,還有掛在桅杆上那個東西——他們竟然把我跟它當做一夥的。”漢子無奈地搖搖頭,“人心散了捕爺,水手們現在都不知道該聽誰的,就在今天早上,他們把血軒轅的屍體剁碎了,一塊一塊從船尾扔出去,說是要喂給屠年海吃。”


    高鎮點點頭,這在他的預料之中,木芳所帶動的無知無畏,一天不到就動搖了。他轉身查看了一下背後的艙門,然後壓低聲音對哥舒雅道:“我有辦法救這艘船。”這話說得斬釘截鐵,由不得突厥漢子不當真,後者像是大夢初醒,神情一下子鄭重了起來:“高爺,你可不能哄我。”


    “我的命係在這艘船上,你說我會不會是在哄你?但是首先,我需要你的幫忙,也許,還有薛先生。”


    高鎮看了一眼薛團,前任火長之前提心吊膽了一整晚,天蒙蒙亮才睡著,此刻正蜷縮在角落裏打著呼嚕,看上去倒有幾分孩童的無憂無慮。


    “說吧,什麽事?如果我能幫你,就用不著叫醒他了。”


    高鎮點點頭,眼神忽然變得犀利異常:“我要你教我船砲的使用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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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昏時分,海霧已經近在眼前了,中午前後它突然加速,遮天蔽日地從船後方掩殺過來,如今站在甲板上,甚至能嗅到隨風而來的腐敗氣味。


    周問鶴盯著海霧已經看了一頓飯時間,徒勞地想弄明白偶爾從霧中射出的那道刺眼白光究竟是什麽,水手們麵無表情地在他身邊忙碌,大家都知道這場逃亡快要結束了,但是誰都不願去想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墨舟”仍然在海上飛奔,努力拖延著必然的結局。


    這時,木芳忽然來到他身邊。“鐵鶴道爺。”二副舵的酒氣比昨天更重,周問鶴懷疑,這老酒鬼之前是不是抓緊時間把所有存貨都喝光了,“龐菩薩……有請……”


    “終於來了嗎?”道人心中冷笑,隨著木芳走向樓頂龐琴的房間,在進門前,他又看了一眼高懸半空的綱首,一天的大太陽曬過後,那身軀已經幹得猶如一塊迎風招展的破布。


    獨孤元應也在看著道人,他的眼珠凸出,皮膚皴出密密麻麻的豁口,根本已經看不出人的樣子。


    “該……算賬啦!”他尖銳的聲音如魚骨紮進道人耳膜,“都該……算總賬啦!”接著,綱首艱難地昂起首,直視頭頂上的夕陽,高聲吼道:“塵歸塵,土歸土!水歸水!”


    龐菩薩在船艙裏簇起秀眉,示意木芳將房門關緊,她是文明人,獨孤元應的粗魯聲音讓她不堪其擾。


    “周道爺,此刻情況緊急,妾身就不賣關子了,我想,你我都早就知道對方的存在了吧?”


    周問鶴點點頭:“貧道之前聽說,有人從深淵信徒手中接走秀坊路姑娘,然而我怎麽也沒有想到,幕後竟然是天字第壹號。我更沒有想到,她竟然還會跟蟾廷有瓜葛。菩薩,貧道有一事請教,您是從隱元會中叛逃後才信的蟾廷呢?還是反過來?”


    龐琴微微一笑,淡然反唇相譏:“道長,你們純陽也是名門正派,為何又要與深淵信徒為伍?”


    “菩薩弄錯了,貧道是跟‘淹僧’做了一筆交易,他替我找到我的朋友,我替他拿回他丟的東西。”


    “‘淹僧’,”龐琴若有所思,“還真有這個人。”然後她重新麵對道人:“那道長也弄錯了,妾身不信仰蟾廷,妾身這麽做,亦是受一個人類之托。”


    “人類?”


    “不是妾身托大,這位先生的心機智謀,武功見識,隱元會無人能望其項背,至於他是依附蟾廷,還是他自己想要路姑娘肚裏的孩子與道長你,妾身可管不著。”


    “那個人是誰?”


    龐琴隻是笑笑,又把話題引開:“道長莫要以為深淵信眾是善男信女,知不知他們帶走懷孕的路姑娘,就是要用小紅禪師那些殘骸在路姑娘身上重塑他們的神明。”


    “所以你們就出手,把路櫻劫來了?”


    “是請來,當時路姑娘可沒表示什麽不滿意。”


    “你們對路櫻的孩子又有什麽圖謀?”


    龐菩薩嫣然一笑:“道長你又錯了,我們對那個孽種興趣不大,那位先生定下這個計劃,主要是為了把你引出來。”


    “我?我明白了,送路櫻上博山隻是一個幌子。”


    “道長,你不知道你的價值有多大。”


    周問鶴苦笑著聳聳肩:“其實,最近一陣子已經有點知道了。”


    “如果一切按計劃來,我們把你引上船後,應該會在博山沉沒處與那位先生匯合,獨孤元應說服那位先生把路櫻送去那裏試一試,也許蟾廷的分身能殺大贇的子嗣。”


    這句話頓時勾起了周問鶴的無名之火:“那麽大贇子嗣的母親呢?”


    “如果運氣好,說不定她會像白姬那樣留下一條性命,隻是心智盡毀。你必須承認,跟大贇打過交道,有這麽個結果已經是萬幸了。”


    “如果運氣不好呢?”


    龐琴沒有回答,因為這不必回答,他相信道人已經見過林金秤了。


    “但是結果出乎你預料吧?獨孤元應根本不打算去博山。”


    女子幽幽歎了口氣,臉上全是菩薩般的慈悲:“妾身早就應該想到獨孤綱首已經瘋了,他擊沉‘青龍’後,妾身才明白過來必須立刻找人補救。”


    “你找來這個補救的人可不怎麽樣。”道人嘲弄地看了木芳一眼,希望後者會惱羞成怒,但二副舵隻是站在門口噴著酒氣,仿佛沒聽見一樣。


    龐菩薩攤開雙手:“事急從權。”


    “為什麽不找其他船客,我知道他們都是你請來的打手,”說到這兒道人忽然一愣,然後露出愉快的笑容,“他們不肯。”


    “那幾位都是為了對付道長你而來的,其他事,妾身差遣不動他們。”龐琴遺憾地笑了笑,“可惜,瘋子已除,海霧又追了上來。妾身原打算與那位先生碰頭後,再由那位先生向道長攤牌,現在也隻好作罷。眼下妾身有個計劃,或許可以在海霧臨頭時救我們一命,但是一定要道長幫忙。”


    周問鶴被逗樂了:“你該不會要貧道對抗海霧吧?”


    “妾身在隱元會時,曾經看到過與海霧有關的秘檔,根據隱元會百年來搜集的情報,海霧中一定有什麽了不得的東西。如今說不得,隻有請道長與我那幾位朋友合力,或許這艘船,尚有一線生機。”


    “你剛說你差遣不動那些人。”


    “此一時,彼一時,妾身昨天已經與他們都談過了,他們願意出一臂之力,現在,隻差道長您一句話了。”


    周問鶴沉默了半晌,像是正在思考,但事實上,他隻是在拖延時間。讓道長大感欣慰的是,龐琴似乎並沒有懷疑他,看起來緊追在“墨舟”後麵的東西確實讓這尊菩薩方寸大亂。


    最後,周問鶴像是經過了一番艱難的天人交戰,極為勉強地點點頭:“可以,但是有個條件。”他深吸一口氣,七天來,道人一直在等待這一刻,“我要見一見路櫻。”


    菩薩原本如釋重負的笑容變得有些僵硬,但她並沒有回絕周問鶴,隻是有些心虛似的吩咐木芳打開身後一直緊鎖的房門,看到這種不自然的反應,道人心中隱隱然升起了極度的不安。


    “您這邊請。”木芳說著來到內室的房門前,因為酒精而抖個不停的手讓他在鎖頭前試了好幾次。


    “對了,”周問鶴又回過身麵向龐琴,“你說的那位對我感興趣的先生,現在你可以說他名字了吧。”


    龐琴略一頷首,又露出了菩薩一樣恬淡的笑容:“‘壁上公子’,許亭[1]。”


    周問鶴愣了一下,心中不禁五味雜陳:“他終於……不再做壁上觀了嗎?”


    這時,木芳終於把門打開,周問鶴的心也懸了起來,不知為什麽,他覺得事情不會如他所願。內室中還有一道簾子,道人隱約可以看到簾幕後躺著一個女人,不安感更強烈了,裏麵還夾雜著本能的厭惡。


    木芳卻絲毫體會不到周問鶴的感覺,他指了指簾幕便走了出去,把周問鶴一個留在內室中,甚至,他還不忘貼心地關上房門。


    鐵鶴道人定了定神,感覺自己胸口猶如擂鼓,他掀起門簾,然後沮喪地發現事情果然沒有如他期待的那樣發展。


    他與門簾後的女子對望了一眼後,喉嚨忽然像是被塞住了。好半晌他才驚叫起來:“黃蟬,你怎麽……”他原先想問對方怎麽在此處,但是話說到一半,道人整個人就被憤怒所點燃了:“誰把你傷成這個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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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鎮站在船砲前,仔細打量這個古怪的東西。之前為了攻擊獨孤元應,龐琴的人把大部分的牛筋都摘下來了,不過問題不大,哥舒雅已經教過他裝回去的方法。


    “真沒想到我會走到這一步。”捕頭臉上閃過一絲自嘲,這種表情出現在他臉上實在是很難得。


    所有的一切都緣於淮南小鎮的那個夜晚,當時,他的人生還非常非常簡單,他隻是想抓住殺人凶手周問鶴。


    注[1]:為防止有人忘記,我多嘴提醒一下,許亭許臨風是知了的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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