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鎮在灘塗上生起了一團火,眾人圍火而坐,視線還是沒有離開“墨舟”的方向。之前借著最後一點餘暉,他們疑惑地發現“墨舟”並沒有升帆,現在那艘船已經徹底隱沒於黑暗裏,在眾人心中留一個空落落的缺口。


    沒有哺食可以用,大家隻能隔著篝火大眼瞪小眼,最後師凝終於承受不住壓抑的氣氛,獨自一人走到灘塗邊緣,麵向大海坐下。


    “別落單。”高鎮朝她喊了一聲,但沒有得到回應。薄羅圭拍拍身子站起來:“我去勸勸她。”說罷,他就腆起大肚子走到白衣女子身旁,小心翼翼地挨著師凝坐了下來。


    “是我的錯覺嗎?”周問鶴看著遠處兩人的背影,“師姑娘對待胖子態度可比船上好多了。”


    “天氣涼了。”薄羅圭沒話找話地說。


    師凝沒有回答。


    “今晚上可不好熬啊。”大食人尷尬地繼續自說自話。


    “你是怎麽卷進這件事裏來的?”白衣女子忽然開口,一雙鳳目冷冷望著薄羅圭。


    “周問鶴毀了我一本經書,那是好一陣子之前的事了,唉,文明的瑰寶啊,說沒就沒了。”大食人饒有興趣地回望女子,“聽說你是因為周問鶴褻瀆你曾祖母的屍體,剛才在泥塘裏你喊了一聲‘阿娘’,你們那兒是把祖母叫做‘阿娘’吧?”


    師凝久久沒有回答,她的眼神裏泛出一絲哀傷,這一刻她不像是白衣絕塵的颯然劍客,反而像是個尋常的幽怨女兒家。


    (“回憶,湖水”第二部分)


    【前情提要:師凝追殺周問鶴來到葛嶺腳下的湖邊村落。村中這兩個月裏陸續沉湖的十多個人忽然手挽手浮出湖麵,而周問鶴正在這時也現身了。】


    村民們圍著湖邊呼天搶地了好一陣子,總算有幾個膽大的走入湖中,想要把自己的親人拉上岸。然而怪事發生了,湖漂像是生了根一樣,竟然半點也移動不得。後來又有一些人想要分開死者握在一起的手,結果也是徒勞無功,那些僵硬的手扣得比鉗子還要緊,好似本來就是生在一起的。越來越多的村民走入湖裏,在湖漂四周撲騰起了無數水花,倉惶而又茫然無助的哭喊聲在湖麵上此起彼伏。


    “沒有用的。”周問鶴漠然道,“它們得那樣在湖裏漂上一個月。”


    師凝轉頭望向道人,眼神中充滿挑釁:“你怎麽知道的?”


    周問鶴卻並不看白衣女子,他昂起頭把目光投向遠處鬱鬱蔥蔥的葛嶺:“你知不知道,葛嶺上以前有一座靈仙館,前隋時期遭逢大火,燒死了幾十個善男信女?”


    ……靈仙館是何時所建已經無從考證,但看其形製應該不會是在南陳之前。相比於葛嶺其它道觀,靈仙館香火不算興盛,這是因為信眾隻有經人介紹方可入館參拜。


    根據一些出處不詳的前人筆記可以得知,靈仙館供奉的是九天玄女,在館內還養著玄女娘娘上一次降世留下的金身,不過這所謂的活金身以及眾多館內密藏的經文都隨著那場離奇大火被付之一炬,當時在另一山頭目擊到火災的獵戶說,火光中映射出了五色七彩,似乎隱隱還有誦念之聲傳來。


    之後到了本朝,道士程信然隱居葛嶺,在距離仙靈館遺址十多裏的深穀下挖掘出了一口鐵鍾。程道士興奮欲狂,他堅信鐵鍾上那些古怪的鑄文隱藏著九天玄女下次臨凡的天機。


    程老道於是搬入穀中參悟鍾上鑄文,潛心祝拜玄女娘娘,半年後,他忽然患上失心瘋跑入葛嶺深處,從此音訊全無。


    “再到後來……你信嗎?九天玄女真的回來了。”道人冷哼一聲,仿佛是在說一個極荒唐的笑話。


    文佳皇帝,閨名陳碩真,高宗永徽年間起兵於覆船山,自稱九天玄女下凡,勢力最盛時有七千之眾,克桐廬,下睦州,攻於潛,勢如破竹。早在覆船山上時,陳碩真就急於稱帝,用她的話說,“除她以外天下沒有第二人尊貴到能做人主。”隻是這人出身農家,並無什麽顯赫身世,她這樣說,全因為她的一身法術。


    陳碩真早年為躲避官府曾入葛嶺三年,出山時異術大成,已不再是肉體凡胎。有人在陣前見到她頭上散出七彩瑞霞,與靈仙館當日大火中的異光別無二致。


    永徽四年十一月,陳碩真兵臨婺州時,這位“赤天聖母”忽然扔下她的部隊,連夜走得不知所終,那七千烏合之眾沒了依靠,隨即在婺州城下一哄而散。


    而這女皇帝的去向,至今仍然眾說紛紜,她身邊的信徒斷言,“赤天聖母”已經得成大道,回天上複命去了,用不了多久,她就會以九天玄女正神的身份再臨塵世。


    “但是九天玄女沒有再回來。”師凝冷然道,這些事她也曾從別人口中聽說過。


    “因為陳碩真根本不是九天玄女,至少不是靈仙館供奉的那個九天玄女,她不過是九天玄女的宿主,卻癡妄地以為自己成了真神。”


    “你說什麽?”


    “程信然在鐵鍾上看到的,是把某樣東西植入人體內的方法,宿主越瘋狂,她體內寄生物脫胎換骨得越徹底……”


    “……程信然給陳碩真灌輸了九天玄女的迷信,隻是他也沒想到,他挑選的宿主會狂熱到去當皇帝。永徽四年十一月,文佳皇帝已經被掏成了一具軀殼,她體內的九天玄女也已經長成幼體,需要找個地方吐絲化蛹。”


    說到這裏,道人歎了口氣:“我聽說葛嶺已經荒廢的無名觀中有一口瓦棺,觀內常有被絲絮纏繞填塞的鳥獸屍骸,料想這就是陳碩真的最後歸宿。隻是沒想到她的執念竟如此之強,明明被吃空了卻還不肯死透,百年之後,竟然遺禍到這些鄉民。”


    “道長玩笑了。”師凝忽然變得激動起來,“那陳碩真又是怎麽讓這些人手拉手沉在湖裏的?”說話間,白衣女子的手已然按在了劍柄上,她打定主意,周問鶴下一句話說完,她就要摘走道人的頭顱。


    周問鶴像是渾然不覺,他的眼光重又落在了湖邊那個一直在尖叫的中年婦人身上:“是貧道疏忽了,萬料不到,九天玄女在這村裏還有隱藏的信徒。”


    (“回憶,湖水”第二部分結束)


    “吃點東西吧,”薄羅圭道,眼中流露讀書人那種克製的關心,說出這句話一定消耗了他很大的勇氣,“你從中午開始是不是就沒吃過東西?”


    師凝沉默地搖搖頭,大食人立刻心領神會:“幹糧弄丟了?”也不等白衣女子回答他就從懷中掏出一個拳頭大小的精巧小盒:“吃這個吧。”


    可能師凝是真餓了,她並未多做推辭,爽快地接過盒子,打開之後卻又愣住,盒子裏放著的是一小塊龍肉。白衣女子疑惑地抬頭看向大食人,後者壓低聲音,一臉得意:“我偷偷留了一塊。”


    事到如今,師凝也講不了幹淨,三兩口將龍肉吃完,臉上浮現出些許的羞赧。


    為了化解師凝的難堪,薄羅圭裝模作樣地舉頭望天:“難得今天倒是個滿月……”說到這兒大食人忽然停住口,臉上頗有震驚之色。


    “怎麽了?”師凝問。


    “今天是初二,怎麽會有滿月?”


    “薄先生,你確定?”


    “我年少時在巴格達上的第一課就是天象曆法,出師之後我遊學天下,寒暑三百六十五天都刻在我的腦子裏,怎麽會把日期搞錯呢?”


    話音未落,忽然兩人身後一陣喧嘩,薄羅圭轉過頭,看到火光搖曳的灘塗上,緩緩走來一個消瘦的佝僂人影,那個人影太瘦了,帶著一種病態的詼諧,仿佛全世界的厄運,正要從他身上迸發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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