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棄與高鎮坐在桅杆頂上,四周隻聽得見颯颯風聲。唐棄的手腕被箍得生疼,他咧嘴露出個討好的笑容,對方卻鐵著臉不為所動,一雙淡色的眸子似乎是要把他剝皮拆骨。


    “捕爺,我說……”唐棄撇了一眼船頭,“能不能先放下手,在下覺得……我們到地方了。”


    夕陽下,“墨舟”之前方圓百裏的水麵都在翻滾,猶如一鍋沸湯,但是,兩人並未看到白霧蒸騰,也沒有感覺到熱量,隻有無數氣泡從水下冒上來,攪得海麵激蕩翻湧。


    高鎮鬆開手,他也被眼前的異象震懾到了。“真有意思,”他喃喃說,“我以前也見過海床開裂,瘴氣散入海中的事情,但瘴氣一般惡臭無比[1],怎地在這裏破水而出卻沒有異味。”


    “那麽就不是瘴氣。”唐棄說罷用力嗅了嗅,果然什麽氣味都沒嗅到。這時甲板上有人朝他們喊了兩句,想是叫他們下去換班,唐棄心中暗暗慶幸,他今天的罪終於受完了。


    下到甲板上,唐棄才聽到“嘩嘩”的水聲,越過船舷望出去,密密麻麻的氣泡在海麵下聚成了一道白牆。木芳正在桅杆底下等著他們,見他們下來就招呼他們一起用哺食。


    “這到底是什麽?”高鎮指著水麵問。


    “我也不知道,之前趙事頭解釋過一次,我也沒聽懂,好像是說海底有綿延百裏的山脈,是億萬年泥沙層疊而成,這氣便是從山脈縫隙中泄出的,趙事頭特別關照在此地不能見明火,今晚咱們隻能吃冷食了。”說完木芳頓了頓,又補充道,“對了,事主說這山脈叫做‘海將軍’,看到它,咱們就離博山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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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博山不遠了?趙登兒這麽說的?”龐菩薩語帶嘲諷。


    “獨孤元應在扯謊,”她麵前的人回答道,“博山早就沉了,‘海將軍’就是它的殘骸。”


    當下已經是二更,用過哺食後,趙登兒對大家千叮萬囑不可點火,所以全船的人今晚都早早睡去,所幸龐菩薩隨身總是帶著夜明珠,不必受黑夜的拖累。


    “趙登兒見過那張海圖,他應該也發現了這裏就是博山,但此人向來唯獨孤元應之命是從,我不信他會站出來揭穿綱首。”


    龐琴聞言雙眉微蹙:“獨孤元應,你究竟想幹什麽?”


    “我們沿著‘海將軍’的邊緣走,明天下午,我們就能到達島上。”麵前的人謹慎地提醒菩薩,後者愣了一下,她沒想到會走這麽快:“那麽誰上島,獨孤元應已經決定了?”


    “他選了周問鶴,魚一貫,師凝,薄羅圭,以及三個三佛齊水手。”


    龐菩薩幾乎跳起來:“周問鶴絕對不能上島!那裏有去無回!”


    “周問鶴是蹭著魚一貫的艙房上船的,我們找不出理由拒絕綱首……”


    中年婦人重重出了一口氣,這支隊伍太容易看懂了,唐棄和魚一貫是無權無勢的搭船客,幾乎跟底層水手無異,薄羅圭是獨孤元應向來厭惡的外邦人,因為怕這三個人沒有能力保護自己,所以又加入了獨來獨往,毫無背景的師凝。至於其他人,尹落鵬是一方霸主,高鎮是江南道名捕,獨孤元應自然不會派他們去冒險,至於那三個三佛齊人,綱首老爺恐怕從來都沒有把他們當做人看過吧。從這支人馬的構成來看,獨孤的意圖已經昭然若揭,他就是要拿不重要的人去送死。


    “菩薩,這座島真這麽可怕?”


    “隱元會裏有一本冊子,上麵記著些絕對不能去的地方,六羊村,華山古原,第二雁門關全都冊上有名,不過它們在冊上的地位,還是比不上明天我們要去的地方,禹王島。”


    對禹王島的記載最早可以追溯到劉宋時期,劉義慶在《幽冥錄》中引用了一段東晉中書侍郎謝翀的筆記,說一個漁夫為奪家產暗害胞弟夫婦,後冤魂顯靈告狀,漁夫被當地官員正法,十五年後胞弟之子出海遭遇大風,連人帶船被吹到一座荒島上,看見已被問斬的漁夫正在島上受苦,漁夫告訴侄子此地名喚禹王島,是海上人家清償罪孽的所在。


    這個故事本身毫無新奇之處,是當時隨處可見的誌怪套路,而這個中書侍郎謝翀,很有可能也是劉義慶假托的。但是關於禹王島的信仰,卻實實在在紮根在沿海居民中,對他們而言,地獄並不虛無縹緲,它就矗立在海外某處。


    “可是,即使我們到了博山又能如何?小紅禪師留下的偽神遺骸,有一個已經隨‘青龍’沉到海底了。”


    龐菩薩聞言久久沉默不語,似乎是被什麽問題難住了。


    “菩薩?”


    “你覺得,獨孤元應真有可能把偽神的遺骸白白扔給龍王爺嗎?”


    對麵的人沉吟良久,最後搖頭道:“我早就知道獨孤元應是個瘋子,但是今天白天他的行為……我真的沒法解釋。”


    “看來,我們的敵人比我預期的還要不可掌握……水手那邊的事要加快了。”


    麵前之人點點頭:“我們已經拉攏了船上四分之一的人,原本我還想拉高句麗人入夥,但是跟他們沒法溝通。”


    外邦水手方麵,東瀛人幾乎全部都會講唐語,但是高句麗與三佛齊人就各隻有一個人能夠勉強對付一兩句,而船上能能夠懂這三國語言的唐人則一個都沒有。


    “如果船客們不插手,那船上最大的刺頭就是直庫哥舒雅了,這頭蠻牛目下氣血兩虧,正是下手的時候。”


    “知道了,你去處理,要幹淨,我不想在船上提前火並,還有,起事的時候,你們一定不能把事情搞得不能收拾,”龐琴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內室艙門,“我不想我跟裏麵的人有任何閃失。”


    “菩薩,裏麵的那個女人,真能製住周問鶴嗎?”


    “現在我也不太確定了,也許,我們都被藤原那個胖子給騙了。如果有必要,我們還是要請出船上那幾個客人。”


    “那幾位?唉,也不知那幾個人能不能拿下鐵鶴道人……菩薩,那幾個人可靠嗎?”


    龐琴的眉頭又一次皺起來,這是另一個讓她煩心的不確定因素:“尹落鵬是我用隱元會的舊關係找到的,薄羅圭聽說我們在對付周問鶴就自己尋來了,高鎮是我在江南道的私交推薦的,而魚一貫則是高鎮推薦的,師凝……這個人最奇怪,她是‘南海客棧’二掌櫃第五羨台推薦的,據說她直接闖進了第五羨台店裏,帶著可以買下半艘船的重金。這五個人,我都動用手裏的資源查過,沒有什麽可疑之處,但是……你也知道,我離開隱元會之後,能獲取的消息已經不能跟當初做天字第壹號的時候比了……船上的人,我們不能不防啊,木掌舵。”


    龐琴跟木芳都把聲音壓得很輕,那些竊竊私語還未飄出艙外就已經消散在了黑暗中,但是,也並不是沒有人聽見。


    “天字……第壹號?”魚一貫的耳朵離開了艙板,臉上幾乎全無血色。他縱身躍下床,輕輕搖了搖睡在對麵的唐棄:“喂,醒醒。”


    唐棄咕噥著翻了個身,長時間瞭望一定很耗精神。


    “醒醒,醒醒啊!你知道你讓我惹的人是誰?你怎麽不早告訴我龐菩薩就是隱元會天字第壹號啊?”


    唐棄說了一句什麽,乍一聽像是回應魚一貫,但事實上他隻是在說夢話。賭鬼終於忍無可忍,重重一巴掌扇在對方臉上:“起來啊,鐵鶴道長啊!鐵牛鼻子啊!你這次真的害死我啦!”


    注[1]:硫化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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