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舟上的第三天是在一片混亂中開始的。


    老賭鬼的呼嚕讓唐棄一晚上都沒睡好,到了下半夜,甲板上又咋呼了好一陣,唐棄很認真地思考了一下要不要幹脆出去看看,但是失眠的人總有一種錯覺,以為再熬一熬就能睡著,抱著這樣的幻想唐棄在床上越熬越清醒,結果一直到天蒙蒙亮時才打了一小會兒瞌睡,當他惺忪著眼睛踏上甲班時,已經錯過朝食了。


    唐棄在副舵旁找到了木芳,後者今天因為被大翁盯上而沒法開小差,半天沒沾酒讓他看上去憔悴了不少。


    “昨天夜裏甲板上在吵什麽?”


    木芳愁眉苦臉地握著舵把,一副出工不出力的樣子,真不知道是他搖舵還舵在搖他:“昨天半夜兩個泉州夥計在甲板上看到老屠了,老屠要他們立刻返航。”說到這兒他無比羨慕地瞅了一眼艏樓的方向,這老油條一定很想過去看熱鬧,“泉州人正在那裏鬧呢,唐相公,不如你去看一看,告訴我事情怎麽樣了。”


    真實的情況並沒有木芳想象中那麽嚴重,趙登兒隻是把鞭子亮出來,鬧事的泉州水手就知難而退了。看在大翁桓有齡的麵子上,趙主事並沒有打算深究,他們找來那個聲稱昨晚看到屠年海的水手,打算以盤問的名義嚇唬嚇唬他,但是之後的事情忽然朝出人意料的方向發展了。另有兩個人伴站出來宣稱自己昨晚上也看到了屠年海,隻不過不是在甲板上,有一個人是在夢裏見到的,另一個人則一口咬定已經死去的碇手昨晚曾來敲過他的門。


    事情變得複雜起來,因為後一個水手是翟東焦帶來的福州人,不但公認誠實可靠,而且膽大得邪乎。


    幾個高層走進艏樓緊急商討了一下,最後他們勉強達成了共識。當天中午,在一陣昏天黑地的經文唱誦後,水密倉的門被重新打開。


    即使站在正午的陽光下,船員們還是覺得背脊有點發冷。剛才的經文非但沒能壯了他們的膽子,反而在他們心中投下了光怪陸離的陰影。唐棄看著最靠近艙門的那幾個水手,仿佛聽到了他們咽下口水的聲音。


    兩個三佛齊水手被點名要求下到艙底抬出老屠的屍身,在船上人多欺負人少是天經地義的事,何況這些三佛齊人總是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一有機會就用他們的家鄉話嘀嘀咕咕,人緣算是差到極點了。


    三佛齊人極不情願地下到艙底,沒過多久,卷著蘆席的屠年海就被扛了上來。重新登上甲板的三佛齊人看上去非常魂不守舍,他們在其他水手嫌惡的眼光中用家鄉話交頭接耳了幾句,然後來到翟東焦麵前,用生硬的崖州話報告了一句什麽。


    翟部領皺起眉頭,像是指著一堆穢物一樣指著木訥的三佛齊人:“誰知道這個玩意兒說了什麽?”


    三佛齊人在眾人的哄堂大笑聲中賊眉鼠眼地轉頭四顧,臉上寫滿尷尬,然後,他用更響亮,更緩慢的速度把之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翟東焦看向聚攏在一起的崖州人,後者紛紛搖頭,表示他們沒有聽明白,而且事實上,他們很可能根本就沒去聽過。


    三佛齊人最後又用家鄉話說了一遍,他已經放棄解釋了,甚至做好了罰挨餓的準備,這是全船上下對待多事三佛齊人的一貫做法。高句麗人和東瀛人水手站在遠處露出兔死狐悲的表情,但誰都不知道他們心中有沒有在幸災樂禍。


    “我想他是說,”這時翟東焦身後響起了一個含糊的聲音,“老屠的屍體沒有好好躺著。”


    翟部領這才注意到背後站著的大食胖子,他撇撇嘴:“你懂三佛齊話?”


    大食人笑了笑,挺著大肚子來到三佛齊水手身邊,同後者嘰哩哇啦地交談了幾句,然後轉頭麵對翟東焦:“他們說,他們下到艙底,看到死人端端正正地在角落裏席地而坐。”


    此言一出,甲板上頓時鴉雀無聲,那些原本洋洋得意,等著看三佛齊人醜態的水手們一個個嚇得呆若木雞。


    過了半晌,竊竊私語聲開始在人群中蔓延開來。翟東焦的表情越來越難看,他黑著臉把手一揮,早有事先準備好的福州水手抬起屍身走到船舷邊。


    “等下!”與屠年海同為崖州本地人的三副舵路昂急著喊了起來,他的口音太重,別人幾乎聽不清他在說什麽:“至少給他換身好衣服!你們不能讓他卷著草席走!”


    除非遇到疫病等特殊情況,否則船上人是不能拋下同伴的,把同船手足扔進海裏喂魚更是大大違背了船上人的行為準則。路昂作為一個三副舵,這種事他沒有發言權,他知道自己救不下老鄉的全屍,也隻能在這種細枝末節上,為老鄉最後的尊嚴舍命爭取一下。


    船員們麵麵相覷,有些人的臉上甚至浮現出了同情,甚至連翟東焦都有些躊躇了,一邊的趙登兒終於忍無可忍,一把推開翟東焦嘶聲高喊:“別廢話!扔出去!”


    所有的船員都像是脊梁被紮了一下,福州水手條件反射般把屍體連同蘆席拋出了船舷。


    船舷外隨之響起沉悶的水聲,這聲音給人的感覺太不幹脆,又太潦草,以至於所有的人內心深處都拒絕把這水聲作為整起事件的結束。


    唐棄沒有看漏路昂望向趙登兒那種仇恨的眼神,也沒有看漏翟東焦懊惱而怨憤的表情——他又一次搞砸了向獨孤元應表現的機會。


    唐棄知道,另一個人也不會看漏,高鎮此時正站在人群最外圍,淡色的眼睛悄無聲息地掃過所有人,最後,停在了薄羅圭身上。


    趙登兒回到自己的艙室,胸中的怒火幾乎要從喉嚨口頂出來了,他咬著牙開始咒罵,從最低級的水手到翟東焦,每一個人他都沒有放過,最後他甚至把獨孤元應都罵進去了。


    “淹死鬼,活脫脫都該是淹死鬼!”趙登兒在房間裏轉了一圈又一圈,各種船上最惡毒的詞匯都罵盡了,可依然沒能讓自己的氣順下來。最後,他急迫地走進櫃子,取出鑰匙打開鎖,那張海圖還完好地躺在櫃子裏,像是一個乖巧的小孩等待著大人的探訪。


    這張海圖原本是從火長薛團那裏借來的,但趙登兒根本沒打算還回去,它太特別了,全船隻有他趙登兒才配保管這件寶貝。


    事頭將海圖取出,攤在桌上一遍遍地撫摸,那上麵的圖案今天看起來愈發明顯,肩膀的輪廓已經已經呼之欲出,即使是眼力普通的人也能依稀辨認出那些線條了。


    “我佛慈悲,”趙登兒呢喃著,懷著一種即將在海上參拜真佛的虔誠,“我佛……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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