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凝的回憶第一部分)


    師凝終於找到她的仇人了。她幾乎不敢相信,在失去蹤跡十幾天後,那個道士竟然會自行回到葛嶺腳下。


    師凝實在搞不懂那人想幹什麽,就算他不知道“千裏劍”師霜城正在追殺他,那人也應該明白,自己曾在葛嶺犯下了多讓人發指的罪行。


    山下小村裏的人都記得有那麽一個腳蹬紅靴的道士,這陣子,他每天都會在村裏出現。有時候那人會沿著湖岸一言不發地走上半日,有時候則會去造訪最近幾個溺死者的家人。道士似乎很樂於同當地人交談,隻是他滿口都是關中雅言,村裏人理解起來十分費勁,所以願意搭理他的人並不多。


    租給師凝住處的村姑向她保證,隻要在湖邊等著,一定不會錯過紅靴道士。所以“千裏劍”此刻才會站在這片靜謐的灘塗上,望著波瀾不起的水麵沉思。周圍的寧靜讓白衣女子感到窒息,仿佛被千鈞紋絲不動的湖水壓在身上。這座破落村莊裏住著的都是愚昧麻木的野戶,他們對於這片湖水有著難以解釋的敬畏,即使是小孩也不敢在湖邊發出聲響,仿佛怕驚動碧綠湖麵下沉睡的恐懼。這裏是一個死寂的世界,隻有從遠處村莊裏傳來的雞鳴狗吠會偶爾劃破此地的靜謐。


    當地村民望向師凝的眼神包含著一種溢於言表的幸災樂禍,白衣女子知道他們正迫不及待地要看自己被湖泊的詛咒吞沒,師凝猜想,他們看道士的眼光一定也是這樣,與這片湖比鄰而居,已經讓當地人變得惡毒而冷血。


    從上個月開始,在湖泊裏陸陸續續沒了十五個人,他們中有玩耍的孩童,洗衣的村婦,夜行的醉漢,還有癡呆的老人,他們的家屍體也從來沒被找到過。湖水風平浪靜地吞沒了十五個人,唯一吐出來僅僅是一隻濕透的鞋子。


    “今天湖水還要再吞一個人。”女子心裏說,“我和道士之中有一個人要留在這兒。”她腦海中又浮現出了閣皂台上那副淒慘的光景,破碎的瓦當與肮髒的絲絮圍繞著那半具殘缺的遺體,那畫麵狼藉得就像是傾倒在地上的一口肮髒的剩飯,師凝沒想到,她第一次與祖母相見會是這樣一番景象。


    女子又握緊了腰間的“滿城霜”,她知道她的仇人是純陽清虛子的高徒,然而出道以來,大大小小的惡戰她已不知經曆過多少,今天這一仗,也未必會比過去更凶險。她是個劍客,她的一生都是在死中求活。


    這時,師凝看到有個人沿著河岸朝她走來。那個人跟描述中一模一樣,穿著純陽道袍,腳蹬一雙紮眼的大紅靴子,走路的樣子有些心不在焉,但是,白衣女子一眼就看出他是個用劍好手。


    “鐵鶴道爺!”師凝高聲叫道。


    道士滿臉堆笑,緊走兩步來到“千裏劍”跟前,伸出三指口唱慈悲:“女施主,別來無恙。”


    “你知道我?”


    “雖不知名姓,但貧道曉得,女施主從閣皂台就一直跟著貧道。”他停了停,又道,“其實,我也一直在等著施主。”


    師凝心中大感不妥,正要再問,周問鶴忽然麵色一變:“其它的事,我們稍後再細談,這水裏的東西可等不得。”


    他話音未落,師凝忽然聽到身後傳來驚叫聲,她轉過身,發現好幾個村裏人站在岸邊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有個中年婦人伸手指著湖水,發出不知道是恐懼還是悲傷的尖厲哭聲,她身邊的後生像是受到了婦人驚嚇,撒開腿朝村子的方向跑去,而另有一些人則正從村中慌慌張張跑出來。師凝順著婦人的手指看過去,立刻明白了那群人驚慌的原因,浩淼的水麵泛起波紋,一個麵色慘白的人直挺挺地從水下浮了上來,接著又是另一個,然後是第三個,之後是第四個人,他們中有大有小,有男有女,像是一根根木頭一樣依次浮出水麵。師凝數了一數,一共有十五個人,他們仰麵朝天,張目開口,有些人嘴裏甚至能看到水草與蝦蟹。岸上的人還在大呼小叫,水裏的死人則報以湖水一般的沉默。有趣的是,這些人在活著的時候未必有多親密,大部分隻是在一個村落裏生活,其中幾個還有些過節,然而淹死之後,他們卻仿佛要好了許多,手拉著手在水麵上圍成了一個大圈。


    (師凝的回憶結束)


    第二天早晨,風浪總算小了一些。太陽從雲層裏鑽出來,在灰蒙蒙的海上撒下點點刺目的金光,乍一看,仿佛從海水裏伸出的無數刀劍。


    墨舟是一艘巨型廣船,通體用鐵力木製造,接縫以桐油麻絲石灰填充,外殼塗以瀝青,這些是標準的大食工藝。船身從前到後有四根桅杆,主桅高20丈[1],可供人攀爬瞭望。綱首是一個50開外的嶺南人,據說大半輩子都在跟大海搏鬥。這次航行,部領,直庫和大部分人伴都是新招募的,隻有事頭趙登兒跟火長薛團是跟隨綱首的老人。[2]


    “水手圈子就這麽大,就算沒一同出過海,相互之間也一定有點耳聞。”邊舵木芳說著又灌了自己一口酒,要是他這個樣子被大翁[3]看到,可能就不止一頓訓斥這麽簡單了,“老屠在我們這行裏風評向來不錯,沒想到他一離開港口就出岔子了。”


    “老屠”指的是船上的碇手屠年海,今天一早,原本他應該去船頭測量海水深潛,但這位仁兄卻把自己關在艙室裏說什麽也不肯出來。


    說實話,昨天夜裏墨舟已然離開了暗礁叢生的淺海,如今並不一定非要碇手出馬,但是作為一名老水手出海頭天就公然抗命,這簡直就是蓄意挑釁領導層,尤其對新入夥的部領翟東焦而言,老屠的行為更加不能忍受,前者正要給新東家留下個良好的第一印象。此刻,他已經暴跳如雷,在老屠睡的艙室門外指天畫地地破口大罵。


    “屠老爺子幹嘛不出來?”魚一貫笑嘻嘻地問。


    “跟老屠一個艙室的人說,他昨晚一宿沒睡,反反複複在念叨船上來了不該上來的東西。”木芳咂咂嘴,認真思考要不要再給自己灌一口寶貴的濁米酒,“這種情況也挺常見,有些人在海上待久了,就會疑神疑鬼,總覺得在船上看到了陌生人,實話告訴你,我們每年都有幾個同行在船上崩潰。”說到這兒木芳隨手指了指船舷外:“你知不知道在海上的壓力有多大?你看看那一片空空蕩蕩的海麵,想象一下,你五旬,十旬,甚至十五旬的日子都隻能看到那個,”他最終還是沒忍住又灌了自己一口,“鐵打的漢子也會發瘋。”


    注[1]:我沒有找到關於廣船的具體數據,所以不知道主桅杆到底應該多高,我隻是盡量往大裏說。如果讀者誰知道哪裏能找到廣船的具體信息,請一定告訴作者。


    注[2]:綱首的權力等同船長,他跟事頭,部領,直庫都是領導層。人伴類似水手,火長類似領航員。


    注[3]:艄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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