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跟你說說錢掌櫃這個人。


    錢掌櫃不喜歡他的兒子,這不是裝出來的,他真的不喜歡。他從他的兒子身上,看到了自己這輩子花了老命才克服掉的所有弱點。可以這麽說,錢安樂是他一生都逃避不掉的爛攤子。


    他有時也會對兒子寬容一些,一般不會超過一頓飯時間,在那段時間裏,他會忘了他對兒子有多失望,身體裏的一些本能會讓他追求去做一個好父親。當這段時間過去,孩子的缺點重新浮現出來,這對父子就又回到了原來的狀態。


    錢掌櫃有一個夫人,他們是真正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成親之前,他們從來沒有看到過對方,而在成親之後,新婚的激情隻維持了不到三天。


    錢掌櫃並不恨他的妻子,問題就在這兒。他的妻子是個本分女人,不但為他操持家務,還為他生了個兒子,他沒有什麽可以抱怨的。然而,他們也並不愛對方,連一丁點兒的愛都沒有。夫妻雙方為此都試過了很多次,最後隻是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


    錢安樂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的,他不知道母親為什麽滿臉愁容,不知道父親為什麽喜怒無常,年幼的他隻有靠猜,猜來猜去,他成了現在這個懦弱的模樣。


    錢掌櫃與他兒子最多的語言交流,就是數落他兒子。一開始他以為他這是在替不成器的兒子焦急,後來他才發現,他隻是單純喜歡數落對方,喜歡看到一個不能反擊的人,被自己以苦口婆心的姿態指責得一無是處,他可以借此讓自己變得高大起來,順便也能進一步穩固他在父子關係中的地位。


    但歸根到底,他還是不很喜歡他兒子,每當想到要照顧這麽個一身毛病的人時,他都感覺到無比惶恐。


    山莊內,即使是隔著水幕,你依舊能夠看清錢掌櫃因為悲憤而漲紅的麵孔:“它們往那兒跑了,快追呀!”


    你與小紅禪師對視了一眼,心中都不太好受。雨太大了,就算剛才那些東西真的留下了什麽蹤跡,也早就被雨衝走了。


    “往這個方向走是懸崖,”和尚最後為難地說,他鮮紅的僧衣已經被雨水淋透,像是遭雨打的殘花一樣耷拉著,“沒人過得去。”


    “想想辦法呀!二位,二位都是高人,想想辦法呀!我求求二位了,我……”錢掌櫃噗通一聲跪在了爛泥裏,搗蒜似地磕起頭來,見你與和尚都沒有反應,他踉蹌站起身,絕望地朝懸崖又跑了十幾步:“安樂啊!”錢掌櫃在大雨中瘋狂地揮著手,也許他是希望哪個方向能給他一個回應,“兒子啊!兒子啊!天哪!這可怎麽辦呐!我該怎麽辦呐!”他號啕大哭起來。


    為了防止他足下打滑滾下山崖,你從後麵一把抱住了錢掌櫃。後者掙紮著垂足頓胸,幾乎把你掀到地上。就在兩人扭打中,你忽然發現遠處的黑色小樓裏,有一個模糊的人影正在二樓扶欄朝你們這裏張望。


    你的視線太模糊了,一開始你分不清究竟是那裏真的有人,還是水簾給你造成錯覺,直到小紅禪師順著你的視線回過頭去,在那一刻,你清楚地看到和尚的全身震了一下。


    “那是不是……”你話說一半,和尚就已經點著頭替你說完:“就是他。”


    這是自從你進入山莊以來,第一次與苦沙大師麵對麵。可惜,你看不清他,而且,你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在看著你。


    你原以為把錢掌櫃帶回去會是個費力的差事,結果他在半路上就已經虛弱得昏厥了過去。你找到山莊裏一個管事的老傭人,問他可不可以組織幾個人尋找錢安樂,那老頭看你的眼光就像在看一個瘋子。然後他用濃重的本地口音告訴你,在這裏,死於猴子手中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老人說完這句話便閉緊了癟嘴,你看著他冷漠的臉,忽然生出一種四麵楚歌的絕望感。天先生也在回看著你,他想知道你現在的悵然若失是不是裝出來的。其實早在你來到山莊之前,他就已聽說過你的大名,所以在這些人中,你特別地受到他的關注,因為他已經下定決心要殺你。


    當天傍晚,傭人們找來一個幹淨的瓷碗,他們先在裏麵撒了把幹燥的米,然後把碗放到了山莊門口,又把一隻活雞割喉放血,丟在山莊外的台階上任其自生自滅。這是封家百年以來的傳統,前者是為了供養新喪的山莊子弟,後者是為了與猴子和解。據說儀式過程中,工人們還要用家鄉話唱一些歌曲,但是看這些傭人的樣子,全都沒什麽興致,其中最賣力的也隻是張口胡亂呢喃兩句。


    收拾幹淨的你站在門廊下,看著雞在大雨中抽搐,殷紅紅色的血從它脖頸潺潺流出,還未匯聚成血泊就已經被雨水衝散。這裏麵似乎含著一種殘酷的哲理,或許小紅禪師看到這一幕會有所開悟吧。


    一個五六歲,盛裝打扮的小孩忽然冒雨跑到雞邊,好奇地用手戳了戳地上行將咽氣的扁毛畜牲。他的腰間掛了一個樸素的布囊,與他渾身上下的喜慶打扮格格不入。你正奇怪現在非年非節,怎麽會有小孩穿得這麽講究,那孩子忽然就不見了。


    一隻大手按在了你的肩膀上。來人稱得上是天生神力,這輕輕一按就已經讓你擔上了十來斤的份量。


    “殺雞有什麽好看的?”孫百丈戲謔道。每當他在你身邊開口,你都能聞到一股刺鼻的海腥味,那是海鹽,魚獲,櫸木還有人血的味道。你回頭看了他一眼,發現他似乎在咀嚼什麽幹果,把牙齒都染紅了,好似臉上掛了一麵血盆。


    “我們客棧原本有一個夥計,仗著自己少壯有筋骨,隔三差五欺負我們的老賬房。”孫頭領搓著手自顧自說下去,“老賬房身子骨很弱,但是他有兩個好兒子。有一天,那兩個兒子在客棧角落裏把夥計生吞活剝了。骨頭毛發堆在原處,過了半年才有人注意到。”


    “你跟我說這個幹什麽?”


    孫百丈把口中的渣滓吐幹淨,抹了抹嘴:“老賬房一輩子都是窩窩囊囊的,但他教好了兒子。錢掌櫃的失敗在於他執意要把兒子教成他所避之唯恐不及的那種人,他兒子死不死,他們家都一樣是個悲劇。”


    “你們那兒都是這麽安慰人的嗎?”


    “我隻是好心提醒你一句,別因為同情老錢就跟他走得太近了。”他頓了頓又說,“我來找你其實是為了另一件事:我今天早上跑遍了整座山莊都沒有找到張謬,原本我打算中午就找你商量的,結果就出了錢掌櫃兒子這檔子事。”他也學著你把目光投向山門外的台階,“也許過不了多久,他們就要再殺一隻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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