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猜得沒錯,張謬並不在他的房間裏。


    他也不在平常會去的其它幾個地方,簡而言之,你暫且可以認為那個土夫子失蹤了。


    你並沒覺得有多意外,張不詳本來就對這座山莊抱著不合常理的濃厚興趣,如果他在探尋此地某個秘密的時候遭遇到不測,你想你不會為他感到惋惜。


    下午的雨急一陣緩一陣,卻一點都沒有要停下的樣子。隔著雨幕,你依稀可以看到遠處一座漆黑的兩層小樓。根據小紅禪師的說法,那裏曾是封樹昆被囚死的地方,但是現在,小樓已經被推倒重建過了,如今住在裏麵的,是被封亭嶽老爺重禮請來的苦沙大師。


    十年前,苦沙大師師兄弟六人,跟隨他們的師父,天竺高僧鳩圖衍不遠萬裏來東土傳法。他們在五烽前的沙漠裏遇到驚駝,丟失了所有飲水,鳩圖衍當時年事已高,不堪焦陽幹渴之苦,雖經弟子百般救護卻終究回天乏術,便在沙漠中圓寂了。剩下的六人埋葬了師父,憑著意誌一路走到五烽下才獲救。當他們進入長安時,獲得了英雄一般的禮遇。


    苦沙大師與他的師兄弟並沒有沉迷在護經的榮耀與大唐的繁華當中。他們向今上要了一處偏僻的地方,開始潛心譯經。雖然經此劫難,有大量的經文散落在了沙漠中,但六位高僧還是舍命保存下了一部分,在最艱險的那段行程裏,他們把經書貼肉攜帶,一步一步走出了茫茫沙海。


    因為在沙漠裏落下了病根,苦沙大師的幾個師兄弟來到長安沒幾年就先後辭世,繁重的譯經工作便壓到了他一個人頭上。從此,他閉門謝客,改號苦沙,發下宏願要用一己之力譯完帶回來的所有經書。


    這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來,幾乎沒有人見過這位天竺僧人。苦沙大師初到長安,奉上命開壇講法時人山人海的盛況早已被淡忘,反倒是一些奇怪的流言開始在市井中間不脛而走。


    有一種說法,鳩圖衍當年並沒有死在沙漠裏。他們在沙海中聽到梵音自天邊傳來,鳩圖衍聽得著了魔,拋下眾人,隻身追逐梵音走進沙海深處。眾弟子當時已經精疲力竭,隻能眼睜睜看著年邁的師父消失在狂沙漫卷中。事後這些人回憶當時情景,更是越想越怕,他們倉皇地重新踏上前往五烽的路,把失蹤的鳩圖衍留在沙漠中棄之不顧,又編了一個傳法殉難的感人故事,並且相互之間立誓,永遠不把那天的真相說出來。


    這種流言並不是毫無根據的,自漢代起,就有人相信五烽前的沙漠下藏著東西,駐守烽下的將士們有時也會在無風之夜看到沙海憑空翻騰起滔天沙浪。有人曾在長安西市看到過一卷據說是鳩圖衍弟子遺書的抄本,他要求把他的屍體用金漆塑入缸內,埋於一棵百年槐樹下,並且再三叮囑缸中絕對不能混進黃沙。那個弟子圓寂時,你有一個朋友剛好就在他身旁,他告訴你說抬進缸中的屍身猶如一個百歲老人,如果不官府把那僧人的年紀弄錯了,那麽他一定是在晝夜憂恐中徹底毀掉了自己的身體。


    奇怪的還不止這些,苦沙大師拒絕把譯成的經書公布出來。那些經文都被他鎖在一個盒子裏,由他一人保管,半個字也不許別人觀看。三年前,長安富戶竇嵐幼子患上麻風,眼看已經無藥可醫。苦沙大師破天荒地把孩子接入寺廟,對其日夜宣經,兩個月後,竇公子的麻風竟然不藥而愈。雖然小公子本人比起過去似乎木訥了許多,但是竇家請來多位郎中檢查後一致認為,小公子的身體非常健康。


    從此,苦沙大師的經文能治病的消息就傳遍了京城,上門求經的人絡繹不絕。大師終日為俗務所苦,煩不勝煩,正好有封家新老爺送來邀請,便借養病為名悄悄住進了合樂山莊。


    對於外麵的流言,大師從來沒有提過一句,就像他從來沒有給山莊裏的人看過一眼他譯成的經書一樣。你們隻知道大師用經文嚇阻猴子的時候,任何人都要回避,這是他答應留在這裏的唯一條件。


    如今山莊裏的客人,雖然名義上是收到了亭嶽老爺的邀請,但事實上都是為了與苦沙見麵才來的。而見麵的目的,十有八九是為了治病。你看不出那位貴客身體哪裏抱恙,但是既然能逼得他們鬼鬼祟祟拜訪合樂山莊,那病一定不輕。


    當天晚上,張謬與小紅禪師果然都沒有現身,孫百丈很不高興,因為封老爺在信中是明確要求他們一同用膳的。錢掌櫃趁著這個機會,說了兩句不堪入耳的話,算作是昨天被土夫子揶揄的報複。你看著這一班人,心中猜想他們究竟要等上多久才能意識到張謬發生了不測,地鼠門的土夫子太無足輕重了,以至於在座眾人也許根本沒有把他看做這裏的一員。


    此刻,按照封老爺信中的要求,你們這些陌生人圍成一桌,裝模作樣地用起哺食,不知道的人看到這一幕,也許真會以為你們是一個合樂融融的大家庭。端上桌的酒飯也非常講究,與富貴人家的菜色無異,在待客之道上,山莊倒是下足了本。這頓飯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是,桌上的人誰都不願意多說話,隻是各自占了一片地方悶聲用餐。


    蘇橫旁若無人地胡吃海塞,把杯盤碗碟敲得叮當亂響,他還在長身體,胃口是所有人中最好的,有過這個年齡的人都明白那種永遠隻到半飽的感覺;一旁的貝珠扭捏作態著小口啜食,時不時還朝其他人飛兩個無人問津的媚眼;孫百丈把袖子捋上手肘,露出兩隻黑毛濃密的前臂,他吃相還算得體,至少沒有棄碗筷於不顧,也許,這已經是一個崖州海盜能表現出的最大禮儀了;錢掌櫃倒是斯文得很,看他的樣子,十有八九是怕弄髒他唯一的袍子,錢安樂小心地站在一旁侍候著,他沒有上桌的份,那些菜肴勾得他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至於那個自稱叫周雲的道人,他可能是桌上最自在的一個人。起初他說自己是修道之人吃得不多,但是抄起筷子沒多久,他就原形畢露地大快朵頤起來,周圍的人紛紛側目他隻當看不見,臉上全是沒心沒肺的傻笑。


    “封老爺還是沒來嗎?”孫百丈忽然問。


    沒有人回答,連隨侍一旁的傭人都露出事不關己的表情。


    孫頭領臉沉了下來,眉目間升騰起幾縷陰寒。對麵的蘇橫擺出一副潑悍的樣子繼續吃喝,但是最後還是忍不住偷瞄了孫百丈一眼。你心中有些好笑,這孩子已經被對方攝住了,恐怕以後,會越來越對這個殺人魔王俯首帖耳。


    晚膳在沉悶的氣氛下結束,你回到房間,躺回床上。不知為什麽,眼前的掛飾似乎越發詭異了,你甚至覺得那個東西在牆上往複爬行,就像是一直巨大的蜚蠊,有那麽一瞬間,你覺得你聽見了那東西拍動翅膀的噗噗聲。“我真是太累了。”你心中這麽想著,然後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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