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丁鬆隻是被製住了穴位,血氣流轉不暢所以人事不省。風夜北為他打通經脈之後,就送他到後麵調養了。天快亮的時候,阮糜與老蒼頭先後回到了藥鋪,他們在外麵奔走了半夜,當得知王和尚遭險的消息,兩個人都非常震驚。天策女校報告了她這一晚的經曆,另有蒼雲士兵將已化了七八分的執戟郎屍身找回,在聽了她的講述之後,蒼雲將官都同意對柏杞下榻的館驛展開監視。


    風夜北還提出,應該查一查柏杞同王毛仲之間的關係:“王毛仲在潞州時,高力士曾向他借過一些人手,可能柏公公就是在這個時候與王毛仲牽上的。”他說,“那時候今上還在潞州別駕任上,他們都是今上的家臣。隻是後來高王貌合神離,柏公公會為了王毛仲得罪自己主子嗎?”


    “這個問題,恐怕隻有柏公公自己才能回答了。”阮糜歎了口氣,現在雖然天光大亮,她還是有兩眼一抹黑的感覺。


    新的勒索信已經被眾人傳閱過了,這一次的內容特別簡單:“今夜子時都督府,七百萬錢換王不空性命。”所有人看到信上的數字都沉默不語,一天時間內,要如何湊到七百萬錢呢?阮糜有一種感覺,對方與其說是在獅子大開口,不如說是心存刁難。


    不過,眼下最讓人焦頭爛額的,還要數王不空的傷勢。根據燕憶眉的說法,她與王和尚昨夜循著凶手留下的痕跡一直追到了縣城外的亂葬崗,王不空看到一個背掛長刀的黑衣人在崗上一閃而過,立刻展動身形撲了過去,速度之快,燕憶眉用盡解數也難望其項背。轉眼間,黑衣人與和尚都已隱沒在墳叢之中。


    “後來末將在崗上來來回回轉了一盞茶功夫,時不時能聽到一鱗半爪的打鬥聲,趕過去卻不見人影。末將心中明白,他們定是在繞著亂葬崗遊鬥,但是麵對滿目荒煙散墳也是束手無策。直到最後,末將聽到一聲慘呼,似是大師吃了虧,急忙循聲追過去,隻看到大師倒在一座無名墳丘前,痙攣著抓扯自己的胸口。末將問他發生了什麽,他喉內‘嗤嗤’發聲,卻說不出一句整話,最後,他用手指在地上畫了一豎一橫一折,就不省人事了,末將看他所寫,似乎是個‘門’字的起筆……”說到這裏,燕憶眉臉上的表情似乎欲言又止。


    “憶眉,現在是危急關頭,不能再存顧慮,你看到什麽聽到什麽,哪怕沒有把握也盡管說出來,我們眼下需要線索,任何的線索。”


    “啟稟渠帥,末將在看到王大師時,依稀間似乎還看到……”她又看了一眼師父,才重新鼓起了勇氣,“看到了宋統領正匆匆離開。”


    燕忘情回味著她徒弟說的最後兩句話,隨仆人來到都督府正堂。其實距離她上次離開這裏,隻相隔了一天,然而如今再看到長史留下的擺設,竟大有物是人非之感。


    原本坐在正堂裏的兩個人見到蒼雲女帥立刻站起了身。田承嗣是一名四十開外的漢子,五短身材,滿臉虯髯,這個人一看便知大半輩子都在馬上渡過,甚至,很有可能還有胡人的血統。


    “左清道率田承嗣見過燕帥。”他拱手道,聲音頗為粗魯,“在下奉河東節度使田仁琬之命,特來向燕帥請教家兄田承業的命案,你看,我們是從公事開始聊起好,還是從私事開始聊起好?”


    “這裏是都督府,在這裏沒有私事。”女帥回答,聲音裏也全沒有半分客氣。


    三人落座,早有小廝上來看茶。田承嗣看了看杯盞,卻碰都不碰:“燕帥,末將是個粗人,就直說了,末將聽聞,昨天都督府曾受你們之托,出外抓人?”


    燕忘情冷哼了一聲:“這件事,問坐在你旁邊的那位先生不是更簡單?”說著她的目光落在了與田承嗣同來之人的身上,“戚先生,在下不明白,為什麽範陽軍的人,會成為河東軍的陪客。”


    戚不生假模假式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緩緩道:“昨天事發,左清道田將軍便求助於安大人,不過燕帥放心,安大人這次,純粹是仗義相助,沒有別的意思。”


    如果蛇會笑,那麽一定就是戚不生如今這副表情。燕忘情不是個膽小的人,但是看到麵前書生,她忽然覺得遍體深寒,女帥緊抿雙唇,口中泛起了苦澀的悔恨,從頭到尾,自己都小瞧了對方。縣城拿得太容易了,以至於自己變得輕慢,竟容得敵人在自己眼皮下吐線織網,當她反應過來,已經回天乏術。


    “燕忘情,你什麽時候變成了這樣?”她在心裏咒罵著自己,仿佛又聽到了自己年輕時候薛帥無情的斥責。


    田家到底是不是真心投靠安祿山,其實很難說。田仁琬是女帥所見過,世上最狡猾的人之一,雖然這位田承嗣將軍已經與安祿山站在一處,但是誰也不知道河東軍是不是在兩頭下注,也許就在此時此刻,向官家表達忠誠的書信已經由另一個田家子嗣送進長安了。


    中午時候,宋森雪的管家憂心忡忡地跑來藥鋪,他說宋森雪昨夜離家,至今音信全無。之後風夜北動員起全縣城的蒼雲部隊,幾乎是把整座城翻了一遍,但是,依然沒有找到這位先鋒營統領。如今飛羽營統領申屠遠坐鎮蒼雲堡,而燕憶眉年紀尚輕不能服眾,蒼雲高層出現了讓人尷尬的真空。


    呂蒼頭從今早開始就沉著一張臉,別人說什麽他都盡量用一兩個字回答。阮糜為了幫他散心,把老人帶到了萬家樓,找了個僻靜地方坐下。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女校說,“你在擔心施魯的悲劇又要重演。”


    “一豎,一橫,一折,這個筆畫很難不讓人想到‘閻羅’的‘閻’字,我估計現在藥鋪裏肯定已經有人在往那個方向猜了。”呂籍的聲音如同一隻受到冒犯的老熊。


    阮糜陷入沉默,蒼雲的實力已經今非昔比,如果他們想讓一個人的一切石沉大海,那麽他們可以保證,海麵不會泛起一絲水花。她不喜歡宋森雪,她總覺得“笑麵閻羅”的笑臉背後藏著算計,但是宋森雪確確實實隨著蒼雲衝鋒陷陣過,跟千千萬萬玄甲兒郎一樣,他曾用血肉之軀為雁門郡擋下槍林彈雨。阮糜不願意看到宋森雪出事,隻有同是沙場上死中求活過的人,才能生出這份惺惺相惜。


    這時,一道消瘦的身影出現在兩人麵前,蒼雲軍師風夜北在兩個童子的攙扶下,摸索著坐到阮呂二人身側。


    “王大師怎麽樣了?”呂籍問。


    “惡化的速度比王洵快出許多。”風軍師將手在桌麵上拂了拂,便探到了茶杯茶壺,他提起茶壺自斟了一杯,動作幾乎看不出是個盲人,“如果今晚沒有起色,後果難料。”


    “那今晚的……事怎麽樣?”呂籍轉頭警惕地掃了一眼四周,所幸這裏空蕩蕩的,隻有他們幾人。


    “數目太大了,絕對湊不出來。”風夜北端起茶杯,卻被劣湯的氣味衝得直皺眉頭,“而且我一直搞不明白,他們為什麽要選在都督府交易,那裏簡直就是天羅地網啊,難道他們真的插著翅膀,可以飛出去?”


    “那……”阮糜話到嘴邊,卻不知該怎麽說。


    “事到如今,隻有兵行險招了。”消瘦的男子接過話頭,聲音還是那麽斯文,仿佛他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今晚在都督府,多多安排人手,這可能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無論如何,一定要把他們就地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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