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拉與劉器的悲劇都在於他們搞錯了一件事:他們想當然地認為以數學為代表的自然世界是圓滿的,詩意的,完美而渾然天成的,是田園牧歌的平和,是道生萬物的綿長。


    所以當一個破碎的,無法自洽的,毫無美感甚至深藏惡意的數學宇宙在劉器眼前展開時,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拒絕承認。沒有人可以責怪他,當他順著孫雄給出的方程往下計算時,滿眼看到的都是欲蓋彌彰的醜陋殘缺,原本美麗的數字變成了一個個畸形兒。所以他氣急敗壞,斥責孫雄是低劣的騙子,要他立刻離開自己的礦場。


    然而孫教授沒有打算花時間說服他,這個幹癟瘦小的老頭隻是背著手環顧四周的礦機,眼神裏全是宗教式的狂熱:


    “大贇需要所有異客合力,才能被囚禁到群星深處,荒佛的化身彼岸之眼可以看穿所有時間線的所有走向,蟾廷從它吞噬洪荒的生命力中撒下一點點渣屑就匯成了萬世不竭的生命長河,可是,所有異客中,信仰唯一綿延不絕的卻是流荼,你知道為什麽嗎?”教授臉上帶著殘忍的笑容,就像一隻老貓在戲弄它的食物,“因為流荼是真理!另外三個無論再怎麽強大,大不過真理!”他高聲向在場的人宣布,“我來這裏迎接真理!”


    因為頭部遭到重創,該案件唯一一個幸存者對於之後發生事情的回憶非常模糊,他說孫雄似乎講了一個故事,一個叫周問鶴的唐朝道士把什麽東西驅趕出了地球。他不確定是不是真的理解了故事的意思,因為根據孫教授的說法,那個東西幾十分鍾前剛通過這裏的礦機矩陣又一次降世了。


    “我們從很久以前就在注意你了,我們分析了你這裏挖出的所有哈希散列,每一條都分析了……什麽?你以為這個世界上隻有你一個人懂數學嗎?我們組織匯集了全世界最頂尖的數學家,我們設計出來的挖掘算法拿來跟你一比你這些算法簡直就是在掰手指!但是造化弄人呐,你這套幾乎是原始人編寫的算法卻通向了對我們來說遙不可及的聖殿,你在漆黑一片的數學世界裏誤打誤撞,觸碰到了絕對理性的邊緣。我們沒有能夠拿到你的算法,但是,我們通過你礦機的工作規律為它設計了一個精準的模型。你知道嗎?在你的礦機還在埋頭苦算時我們這裏就已經知道你那些笨鐵盒子會在什麽時候吐出結果了。根據我們模型的計算,你的機器有超過95%的概率會在這兩天裏為我們帶來苦苦追尋的最終答案,那個數字,是你捕獲了它?還是它捕獲了你?誰能說得清呢。”孫教授指了指周圍礦機上瘋狂閃爍的燈光:“瞧瞧這一切,你打開了一扇大門。什麽?邪教?不,你弄錯了,我們侍奉的不是神,是真理。我們的存在遠比你想象還要中古老,當尚未走出非洲的早期智人開始用加法計算食物時,他就已經成為流荼的仆從了。我們的主人,它不需要雄偉的宮殿,不需要豐盛的犧牲,它隻要計算,它把數學的概念播種在我們腦中,人類自會為它晝夜耕耘……”


    根據幸存者的口供,劉器顯然沒有接受孫教授的觀點,他煩躁地揮手,要工作人員關閉礦場的總電源。但是讓劉器瞠目結舌的一幕出現了,瘦削的孫雄教授飛起一腳把正要離開的工作人員踢翻在地,接著三下五除二製服了剩下的人,身手幹淨得像是一個格鬥專家。幸存者也被他摔出了五六米,重重撞在了機櫃上,斷了好幾根骨頭。


    與此同時,七千台礦機先後發出了超負荷的蜂鳴聲,因為電壓不穩,幸存者頭頂的白熾燈開始忽明忽滅。然而更讓他驚駭的還在後頭,礦機的指示燈閃爍越來越整齊,如同遵循著統一的韻律,一開始,這隻發生在小範圍,但是這韻律就像漣漪一樣,在機房裏飛速播散開來。他恐懼地意識到一件事:這些層層包圍著自己的礦機,正在變成一個整體。


    “為什麽!”劉器顯向孫雄吼道,他顯然也發現了這一點,然而他已經被打得動彈不得,一隻眼睛還被流出的血糊住,“為什麽你們要讓它回來,為什麽你們要聽它的!”


    “我們沒聽它的,是我們自己要見它。”教授臉上浮現出向往之色,“理由,你不是也知道嗎?那種沉溺於計算中的快樂,那種親手觸碰數字時的興奮,那種徹底隔絕物質世界的靜謐,其實你和我們一樣,你不是也在朝拜數學嗎?你不是也在探求數字宇宙中心處,那個最神聖的數字嗎?吸引著我們的一直是同一個東西,它是一套算法,一組公式,一條定理,一個概念,它紛繁到可以把驗算寫滿全世界所有的稿紙,也簡單到可以隻用一個數字來表達,它在我們的麵前千差萬別僅僅是因為我們無法真正理解它。我多想超脫我的大腦,飛到雲端看一看它真正的樣子,或許當我見到它真容之後,我就可以舍棄我原始的思考模式,徹徹底底擁抱那絕對的理性了……”


    “警方後來在孫雄家裏找到幾封尚未寄出的信。孫雄真正的目的,是要割除裏他認為不必要的冗餘思考,徹底變成一個單一的計算動物。他在信裏多次表現出了對於感情與人際關係的無法忍耐,在動身去礦場前,他剛取消了一次前往埃及的行程,原本他似乎是要到那裏尋找畢達哥拉斯的真正葬身處。”楊榆摩挲著雙手,“他們那一群人相信,畢達哥拉斯的石棺蓋內部,用希臘文刻著某一樣東西,通過它可以親眼見到流荼。”


    “什麽東西?”葉芸芸問。


    “不知道,他們內部,把那個東西稱為畢達哥拉斯第一公理。”


    “那個周問鶴,又是誰?”馮凱安忽然插嘴問,不知為什麽,他的聲音很輕,簡直就像怕聲音傳到窗外。


    “那是一個唐代純陽派的道士,他的名字出現在很多怪力亂神的唐傳奇中。”閆康冷哼一聲,“唐代的道士專好給自己編造各種聳人聽聞的經曆。”


    “相傳,周問鶴與好友霍蟲鳴在一千多年前燒毀了最後一冊南朝原本的《張丘建算經》後,某一個數學概念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流荼失去了掌絡人腦的最後機會。如果孫雄教授所說是真的,那麽就在不久前,劉器的礦機又一次把這個概念帶回到了我們的世界。雖然礦機被燒了,但是那個數字很可能已經深入了比特幣區塊,每天有無數的運算單位在網絡上進行著海量計算,每一次計算後麵都可能是流荼的藏身之處。”大個子歎了口氣,“我們已經無法阻止它了。”


    “後來呢,劉器是怎麽殺死孫雄的?”小葉輕聲問。


    “不知道,幸存的工作人員在那之前就已經昏迷過去了,之後是一連串爆炸聲把他喚醒的,目前的猜測,是礦機的超負荷運行造成了那些爆炸,而爆炸又擊傷了孫教授。幸存者親眼看到劉器在火光中掐死了渾身是血的孫雄,然後又用滅火狠砸另外三個工作人員的腦袋。不過劉器當時應該已經神誌不清,因為他並沒有注意到五六米遠處的幸存者……”


    非常遺憾,礦場的視頻監控設備都在大火中付之一炬,我們永遠無法知道那最關鍵的幾分鍾裏所發生的事了。然而萬幸的是,音頻監控設備留下了很小一段的語音記錄,保存著孫雄臨死前與劉器的對話,考慮到這兩個當事人一個已死一個畏罪潛逃,對話無疑有著很高的價值。從錄音中粗重的喘息和強烈的背景噪音可以推斷,當時火勢已經蔓延,而孫雄也已奄奄一息。研究人員對其中可辨識的部分進行了還原,他們半讀半猜地獲得了以下這段內容:


    “我以為,流荼選中的人是我,看來我弄錯了,咳咳咳,它選中的是你。畢達哥拉斯的石棺……恐怕再也沒人能夠看到了。不過,我告訴你一個找到流荼的捷徑,它的化身之一,是一串有限的十進製數字,這個數字組合,在圓周率中從來沒有出現過,找到圓周率的盡頭,你就能找到它,它在等著你,去找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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