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讓人有些唏噓,兩個月前發生在s市的那起殺人縱火案,現在已經差不多被公眾遺忘了。在當下紛紛擾擾的資訊洪流中,這宗案件實在是沒有什麽長期霸占眼球的資本,或許本案唯一能夠讓人記住之處就在於它的凶手:南方目前最大規模比特幣礦場之一的礦主;以及其中一名受害者:s市大學數學係教授。


    五年前,劉器幾乎是義無反顧地一頭紮進挖礦的事業當中,甚至不惜放棄了已經攻讀了兩年的數學碩士學位。在之後的日子裏,比特幣市場起起落落,劉器卻從沒有減退過對這種數字貨幣的熱情,不僅如此,他還參與了最新一代礦機的研發。新機型對傳統算法進行了突破性的改良,讓挖掘的速度快了不止一倍,此外,它的同步功能更可以對礦機的運算進行實時多線程回溯,讓坐在監控室裏的劉器真正能夠做到掌控全局。


    劉器的執著為他換來了豐厚的回報,他如今擁有一座超大規模的工業級礦場。每天約莫有五千台礦機在他的名下隆隆運作,另外還預留了兩千個空置機位給別人提供托管。他在不久前一次采訪中直言不諱地表示,他是一名信徒,對數字有著近乎狂熱的虔誠。在他眼中,每一次加鹽計算都是朝聖,都會讓他距離他心中那個最純粹的數字更進一步。


    這些言辭聽起來有些荒唐,但熟悉劉器的人,沒有一個會懷疑他這番話的真實性。誰也想不到,就在做出以上表述之後不到一個星期,他會放火燒掉自己苦心經營的信仰源泉,並且留下四具屍體。


    調查人員根據劉器手機中的通訊記錄,以及他身邊人員的口供,大致還原出了事發前48小時內這些人的行動軌跡:星期三早晨9點,隱藏在城郊工業園的劉器礦場內,有一台最新型號的礦機忽然跳出了一個極其怪異的字串:一個負數。


    所謂的挖礦,其實指的是根據區塊傳過來的交易信息,反複通過加鹽的sha256算法,計算出一個64位的十六進製數字,此外還有一個增加門檻的特殊要求:特定位置上必須都是0。


    毫無疑問,一個負數絕對不符合挖礦的格式規範,更讓劉器無法接受的是,通過檢索礦機的內嵌係統日誌,他發現在當天早上6時許,該礦機曾經挖出過一份礦,也就是運算出一個合乎要求的數字,但是在這個時段,監控人員從來沒接收到任何通知,礦機在停滯了500毫秒後,運算自動重啟,日誌裏除了一條空記錄什麽也沒有留下。


    正當火冒三丈的劉器準備調出礦機的原始運算數據時,更嚴峻的問題出現了。


    首先是那台出問題的礦機開始不受控製地滿負荷運行,在同步了芯片實時數據後,劉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台機器正在自行優化挖礦算法。其它的礦機似乎也紛紛受到了感染,這種滿負荷的自我升級很快就在礦機之間蔓延了開來,監控係統顯示,所有芯片的溫度都急速飆升到紅線附近,在當時的劉器看來,眼前似乎隻剩下關閉主電源,讓包括托管在內的八千台礦機強製停工這一個選擇了,而這將是一筆難以估量的損失。就在他舉棋不定之時,工作人員忽然報告說,機房裏闖進了一個不速之客。


    來人是一個六十上下,精神矍鑠的半老頭,身材瘦削,皮膚黝黑,衣著頗為考究,頜下留著稀疏的山羊胡子。當劉器看見他的時候,他正圍著一個滿載礦機的架子打轉。老頭給劉器遞上的名片上麵寫著他叫孫雄,是s市大學的數學係教授,另外他表示,他已經注意這個礦場很久了。


    “你們是被選中的。”他語氣飄忽地告訴劉器。


    “被選中什麽?”劉器不耐煩地問。


    一個幸存下來的工作人員事後堅持說,孫雄回答這個問題時,臉上帶著一種聖徒般平和的表情:“被選中,迎接那個數字回來。”


    “我在s市當刑警的堂叔知道我是學數學的,把孫雄教授遺物中的一張草稿發給我看,問我能不能看懂上麵的計算過程。”回憶起當時的情況,楊榆忍不住皺起了眉頭,“那些計算太跳躍了,我完全跟不上孫教授的思路,不過在草稿紙的邊緣處,我看到了一句話:-1/12,最後的鎖。”


    “或許你們不知道,對於我們研究數學的人來說,-1/12就是數字中的魔鬼,原本平滑的數理在接近它之後忽然跌入了黑洞,說起來你們可能不信,通過某些計算,-1/12可以被看做所有自然數的和。”


    “等下,等下,且不說自然數都是非負的,僅僅第一個自然數1就已經大於1/12了。”閆康粗魯地打斷了大個子,“-1/12其實是所有自然數的拉馬努金求和而不是我們平時所說的自然求和,你這是在偷換概念!”


    “沒錯,但是作為自然和的替代,拉馬努金和在量子力學,統計學,計算機學中得到了長足的應用,當出現需要全體自然數求和的情況時,科學家們一般都會直接把-1/12代入,獲得的計算結果往往與實驗真實數據驚人地吻合。那麽,就隻有兩種解釋了,第一,自然界中出現了一個讓人瞠目結舌的巧合,-1/12與無窮大在某些場合是等效的;第二……在所有自然數的盡頭,有一個異常大的非整負數……”


    “你這說法與自然數的定義根本就衝突了!”閆康忍不住提醒大個子。


    “那麽,就是過去的智者們在定義這些概念時,無意中包裹進了一些他們自己也不理解的東西。”楊榆說到這裏忽然像是想起了另一件事,“想必你們都知道,萊昂哈德?歐拉在晚年因為視力嚴重退化而大大影響了他的數學研究。但事實上……他不是看不見,他是看見了太多的東西。他曾經跟友人抱怨說,他的眼前充滿了不停跳躍的數字,即使是在睡眠中,他的大腦也在無意識地進行著他自己也不甚明白的運算……”


    這一切都是從歐拉研究全體自然數求和問題開始的,起初隻是腦海中偶爾跳出意義不明的四則算式,接著越來越多精密的微積分方程組便排山倒海一樣湧出來,這種不由自主的計算幾乎耗盡了他所有的心力,他在寫給友人的信中不無恐懼地提及,他的大腦正一意孤行地把他拉到某一個尚不明了的數學概念麵前,這個深埋於層層演算與推導之下的概念太過深邃,太過純粹,遠遠超出人類能夠領悟的程度,或許隻要循著它的思路稍微做一下思考,數學家們就會被深藏其中,這股寒徹骨髓的,伸手不見五指的絕對理性逼成瘋子。“自然數的盡頭通向地獄!”他在信的結尾這麽說。


    這樣這一連串計算的結尾究竟存在著什麽?歐拉一點也不想要知道,當他透過重重公式與方程的迷霧向深不可測的數學之海中遙望時,他隻看到了一個模糊輪廓。而當他意識到這個身影也在望著他時,他幾乎崩潰了。最終,歐拉因為恐懼與疲倦的雙重折磨而倒下,或許,這未嚐不是一種幸運。“他停止了生命和計算。”誰能體會到這句話背後,潛藏在全人類心中的惶恐呢。雖然早已不在這個世上,但是那個數字對於人類的聯係從來沒有中斷過,或許某一次積分,某一次求導,又或許某一個數學模型,某一項思想實驗,就會為它打開一道門,讓它順著長長的計算軌跡回來。甚至,隻要是有足夠運算能力的東西,不管是大腦還是礦機,一旦在數學的地脈中接觸到某個邊緣,都會條件反射一樣無止境地挖掘下去,就像是陷入了身不由己的流沙。


    一言以蔽之,誰也無法從數學中逃脫。因為,流荼從未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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