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我大致算了一下,你們倆花了將近一刻時間泡了一壺黃土茶,又花了不到之前一半的時間把它喝進肚子裏,然後再花上兩倍於之前的時間收拾地上的東西。”高雲止揉著他臉上那個草莓一樣的紅鼻子,滿臉都寫著不高興。


    “關鍵是泡茶的過程,你要領會其中的雅趣。”周問鶴一麵說,一麵手腳麻利地把小爐熄滅,另一邊的藤原正和車夫一同收起蘆席。說是一同,但這胖子隻是象征性伸出一隻肥手無力地搭住席子一角,臉上卻寫滿了出力者的欣慰與從容。


    紅鼻子少年顯然沒被道人口中的雅趣打動,他翻了翻他那死魚眼,把雙手攏進袖子裏,做出一副死也不會過來幫忙的姿態,周問鶴知道多說無用,便隻好由得他去。這時藤原妹子走到兩人身邊,下意識地拍了拍他的大肚子:“道長……怎麽會在雁門呀?”


    周問鶴笑了笑:“為了一個朋友。”


    藤原從懷裏取出一把秀氣的小梳子,開始細心地梳理起那他一把精致的胡子:“是不是秀坊的‘七兩半’路女俠?”


    “你見過她?”道人不由一愣,手上的活計也停了下來。


    “這幾個月,在下都住在雁門縣城。前些日子,路女俠來找過在下,問在下買了五貼藥,都是付的現錢。”說著,他一手撐腰一手輕拍額頭,拿腔拿調地做了一個思考狀,“我想想啊……她買的有……斷腸茶,二分絕脈引,還有子午化軀膏……”


    作為一個自小跟丹鼎藥理打交道的人,周問鶴聽見這一串藥名簡直是哭笑不得,他咋了咋舌頭,語氣裏帶著一絲無奈:“藤原老板你起的這些名字……是生怕別人不知道這些是毒藥嗎?”


    周問鶴這句話原本是調侃,隻是不知為什麽,胖子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僵硬起來:“呃,這些名字不是在下起的……不過說這些是毒藥……某種意義上也不能完全算錯……”這最後一句話,胖子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臉上也浮現出做賊心虛的神情,但是,片刻之後,他忽然重新堆起和善的笑容:“道長,今天是仙蹤何處呀?”


    “走一次句注山。”周問鶴把小爐遞給車夫後,拍著手上的灰塵回答,“另外……如果貧道的預感沒錯的話,之後我還需要再回一次雁門縣城。”


    “哦?道長雅興不錯呀,但不知這雁門縣城裏,有什麽值得道長流連再三之處啊?”


    周問鶴皺起眉頭:“我在雁門都督府裏撞見一個人,我覺得……她瞞了我什麽事。”


    藤原妹子忽然搓著手訕笑起來,表情活像個沒有教養的登徒無賴:“是個女子吧?”


    “唉!”道人擺擺手,“我根本就不認識她,但是……她看起來似乎認識我,當時我與燕帥對答,她在一旁朝我不住冷笑,神色頗不以為然。”


    藤原沉吟片刻,又問:“是個什麽樣的女子啊?”


    “二十歲上下,武功應該是行伍路數,武器……很可能用的是槍,她身上有些東西讓我覺得很熟悉,但是我又說不上來是什麽。”


    藤原妹子哈哈大笑起來:“即是如此,我還真想看看這位讓道爺心神不寧的女子。”


    周問鶴見此人言語輕佻,心中不免升起一股厭惡,但嘴上還是答得謙恭:“雁門縣城本就不大,藤原老板既然住在城裏,那要看這麽一個人應該不在話下。”


    不料胖子聞言,卻露出了一言難盡的表情:“其實,在下已經搬出縣城了,暫時在城西王椅子客棧下榻。”


    周問鶴心中起疑,這麽一個養尊處優的闊老爺,放著舒適的城裏麵不住,卻要搬到城外去受罪,這究竟是為了什麽?他沒有講疑問說破,隻是不動聲色地打趣了一句:“城裏吃不慣?”


    藤原卻連說笑話的心情也沒有了,他苦著臉搖搖頭:“我不知道怎麽解釋,總之……我覺得雁門縣城……要不太平了。”


    “藤原老板何出此言?”


    “怎麽說呢?算是我的直覺吧,我在縣城那些日子,總覺得城裏的人眼神恍惚,印堂發暗,靜觀城中景色,尋常巷弄,青萍之末,也有一種山雨欲來的壓迫感。”說到這兒,藤原搖晃起他西瓜似的胖腦袋:“不自在,不自在呀。”


    鐵鶴道人沒有再問下去,他知道眼前這個胖子在風浪裏爬滾了多年,確實有一點辨風看勢的本領。道人正要再說什麽,土路上忽然又揚起了一陣狂風,這風來得又急又猛,馬車前的幾個人猝不及防下紛紛眯起了眼睛,忙不迭地以袖遮麵。


    “這風是一直這麽大嗎?”道人問,為了壓住呼嘯的狂風,他不得不提高聲調。


    “開年以來就沒停過。”藤原高聲回答。


    之後,風聲蓋過了他們的嗓音,有那麽幾個呼吸時間,天地變得一片模糊,道人耳旁邊隻有轟鳴般的呼嘯聲。遠處的蒿草被吹得整整齊齊地倒向一側,像是站在遠方的一排搖晃的人影,周問鶴忽然心裏沒來由地升起一股悲涼,仿佛茫茫宇宙洪荒裏,隻剩下了這一條不見盡頭的古道,以及古道邊的這幾個迷途之人。


    就在這時,道人的耳旁隱隱響起了歌聲,那曲調淒愴而又高亢,似乎是一首歌唱無名冤死者的梁父吟,周問鶴勉強睜開眼睛,漫天風沙中,一切的東西都變得亦幻亦真,他看見土路一頭,自己來的方向,有無數模糊的人影正朝此處走來,那些身影是如此沉默,如此疲憊,動作卻又如此整齊,分明就是一支軍隊。道人張嘴想要說什麽,但冷風灌進他的喉嚨讓他無法出聲,再看那些影子,早就隱沒在了飛沙走石裏,待到道人想要辨認真切,粗糙的沙粒早把他的眼球抽得生疼,眼睛半分都睜不開,而梁父吟的旋律,也在風聲中消散得一幹二淨。剛才的景象隻是一瞬間,但是周問鶴很確定自己沒有看錯,剛才,有一支軍隊沿著土路朝句注山的方向開過來。


    風刮了一陣之後,漸漸停下,幾個人都有劫後重生的感覺,各自狼狽地拍著身上的塵土。藤原又拾起剛才的話題:“道長,我也勸你一句,雁門縣城,最近能少去就少去。”


    周問鶴苦笑一聲:“老板多慮了,貧道隻是進去查一下那個女人,又不是要住在裏麵。不過,之前在都督府的時候,蒼雲燕帥似乎有心在提防我,這番回去,我可能根本進不了縣城。”


    “這不在話下,”藤原油光鋥亮的臉上忽然露出一抹賊笑,那樣子活像一隻兩百多斤的狐狸,“我讓老錢幫你進去。”


    “老錢會幫我?”道長心中自然是一百個不信,看錢德利走時那個樣子,說他對自己落井下石倒是有可能。


    “我自有妙計。”藤原拍了拍周問鶴手臂,一副穩如泰山的架勢,“你不用管了。”直到這一刻,他才像是個財大氣粗的體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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