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僧定在風雪中默默念完了經文,就轉身繼續上路,把這對戀人影像拋在了身後。走了大約一炷香時間後,他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那一男一女還在原處,越來越沉的夜幕下,兩個人影泛著微微的熒光。或許在夜晚,這會是一座很好的燈塔,和尚想。


    他沿著足跡又追蹤了約莫一刻鍾時間,眼看著天色已經越來越暗。不知是不是錯覺,仿佛刮在身上的風也愈加陰冷了。劉僧定前方不遠處高高聳起了一座山峰,但是走近一點後,他發現那是一隻碩大無朋的海螺殼,這個殼並非錐形,而是狀若圓盤,兩側則是有規則的漩渦[1],它豎立在雪地裏,至少有三十丈高。螺口深深埋在了雪下,早已沒有了生氣。


    總算這一馬平川的雪地有些變化了,卻偏偏是更加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東西。劉僧定隻能把心裏的疑問全都拋諸腦後,將全部心思用來眼前這條足跡上。但是走了兩步後,他又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那個巨殼,它是如此雄偉,簡直不像人世間的東西,難道此處在千百年前是汪洋大海嗎?


    現在巨螺在他左側,華山的懸崖的輪廓在他右側,他仿佛走進了一條峽穀。風多少小了一些,這讓他倍感欣慰,他甚至開始幻想,沿著這條路走,也許可以找到一處避風的洞穴。


    然而這美夢做了沒多久,劉僧定的腳步忽然停了下來,一開始,他隻是覺得有些微的不妥,但是隨後,更加強烈的疑慮夾雜著恐懼便襲向了和尚:懸崖的位置不對。


    當然,山體有可能改變它的走向,但是一刻鍾之前懸崖明明是在他的左麵的,怎麽沒有一點征兆,到了他的另一側呢?和尚能想到的唯一解釋,是他在不知不覺中走回頭路了。但是不可能,劉僧定對自己的方向感很有信心,至少這一個時辰裏,自己一直在往同一個方向前進。如果不是自己的問題,那麽就是山有毛病了,狐疑中和尚一把扯下眼罩,暮色裏,那片山崖隻有一個忽隱忽現的輪廓,就像是海市蜃樓飄浮在遠方。和尚駐足眺望了半晌,他不能確定,這是不是他之前看到的山崖,距離太遠了,一切都模模糊糊的。


    就在他繼續遠眺的時候,那座山忽然移動了一下。這異狀來得太突然,和尚幾乎嚇得要倒退幾步,他定了定神,再看過去,卻還是隻能看見一片朦朧縹緲。剛才看到的究竟是什麽?和尚問自己,那座山似乎在隨風搖曳,就像是一片直達天際的垂柳。劉僧定甩甩頭,他自己也覺得這個畫麵太荒誕了,他寧可相信是自己的眼睛產生了幻覺。


    然而就在這一刻,那片山崖又動了,這一次劉僧定看到得真真切切,它緩慢地扭轉自己的上半截山體,就像是一頭巨獸轉動著自己的頭顱。昏黃的餘輝下,和尚看到那個巨大而模糊的側影沉沉將把自己的軀體轉了一個向,然後,他聽到了一聲幾乎震破他耳膜的巨響。


    即使在經曆了那麽多瘋狂和瞻望之後,眼前所見,還是超出了劉僧定的理解範疇。有那麽一刹那,他覺得自己真的徹底瘋了,亂流般的恐懼直竄入他的腦髓,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劇烈顫抖起來,他的思想變得一片空白,隻剩下了尖叫的衝動,他跪倒在冰冷的雪地裏,像是最原始的動物一樣嚎叫著,扭動著,涕淚橫流著,時而在哭,時而在笑,時而像瘋狗一樣用雙手和牙齒死命刨啃著雪地,他看到了成千上萬的太古生物從他麵前呼嘯而過,千億顆星在他眼前交織成難以名狀的詭異花紋,恍惚間,他的意識仿佛觸及了光都從未到達的遙遠黑暗,他聽到了震耳欲聾的寂靜,看到了眼花繚亂的虛無,他仿佛在這種失心的狂躁中迷失了億萬年,在瘋癲中經曆了無數個大千世界的誕生與消亡。


    當劉僧定再次找回理智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幾乎筋疲力盡了,劉和尚匍匐在地上,嘴邊滿是積雪與口涎。和尚勉強地支撐起身子,那個龐然大物果然還在那裏。它真的有萬丈之高,像山峰一樣聳立在雲間。它發出轟鳴般的喘息聲,緩慢地在遠方來回踱步,當它腳步落下時,整片大地都在劇烈震顫。和尚隱約看到它有一顆碩大的頭顱,卻看不清它有沒有五官,連它有沒有四肢也看不真切,那巍峨的身軀絕大部分都隱沒在暮色中了,遠遠望去,就像是在看一副寫意到極點的山水畫。


    “它顯然不是焦道廣或者軒轅氏遇見的仙人,”劉僧定心想,“也許它就是這個世界的主人?”和尚這時已經別過頭收回視線,繼續眺望那個巨物會讓他的靈魂都戰戰發抖。他害怕那東西會看到自己,急急忙忙跑到海螺後麵躲了起來。然而劉和尚似乎多心了,那東西沒有朝這裏看過一眼,或許,細如塵埃的和尚對它而言根本無足輕重,它還在原地徘徊著,時不時發出一聲開天裂地的嗥叫,太陽低低垂在地平線上方,暗淡的金色餘暉下,那巨獸的背影竟然有了一絲孤寂,一絲悲涼。劉僧定遠眺著它,心中升騰起了強烈的無力感,自己太渺小了,仿佛隻有遠處的龐然巨物才配得上天地這副大器皿,他很不情願地伸手扶住海螺,因為他的兩隻腳眼下抖得就像篩糠一樣。一扶之下,和尚發現巨螺的外壁並不像尋常貝類那般光滑,反而粗糙得如同岩石,真不敢想象,這小山一樣的東西萬年之前竟然會在深水中遊弋。


    劉僧定的手細細撫過海螺外壁,仿佛這樣做就可以感受到千萬年的滄桑變化,但是他的手忽然停了下來,現有些異樣,巨螺外壁上明顯有人工雕琢的痕跡,似乎是用拇指在硬比岩石的外壁上鑿出來的。他急忙湊近辨認,無奈天色已經太暗了,和尚隻盯著看了一會兒就覺得眼冒金星,他想用手去摸索,然而雙手早已凍僵,幾乎毫無感覺。和尚幾乎要急出汗來了,眼看著天光褪盡,陰影緩緩爬上貝殼表麵,寒冷和焦慮讓他一陣陣地惡心。就在束手無策之時,劉和尚腦中靈光一閃,他迅速脫單衣鋪在殼上,又掬起幾捧雪朝單衣上抹去,往複幾次後,雪被塞進了刻出的凹槽中,單衣上隨即被他拓出了兩行大字。


    “遁世君子欲飛升,銅爐炸破紫爐崩。”後麵還有兩行小字,第一行是:“惡道焦曠死於此。”


    【大雄寶殿】


    最左麵的老僧微微抬起眼皮:“焦曠……惡貫滿盈了?”


    “顯然我跟聶定並不是第一批到達這裏的人。”劉僧定回答。


    當中的老僧停下了撥動念珠的手指:“根據前人筆記,宇文邕的士兵確實在空無一人的雲台觀中,發現一口炸了膛的銅爐和一口紫金爐,都被草草扔在了石階下,我想焦曠處理這對丹爐的時候,一定很倉卒。”


    “那焦道廣又是如何去那片雪原的呢?又為何要去呢?”左邊的老僧問。


    “或許那是一次意外,或許他是故意要躲進那裏,好避開誰的耳目,又或許,他是要在裏麵找什麽東西。”中間的老僧若有所思地回答。


    “馮井爐失蹤前在後山石壁上發現的那個古代記號,焦曠也曾在上麵花了大量心血,這是宇文邕安插在焦曠身邊的奸細告訴他的,據說,焦曠曾經整夜整夜對著記號發呆,難道,這就是連接兩個世界的關鍵?”右麵的老僧喃喃說,“但是不久後,有另一個人進入了雪原,在那裏殺了焦曠,為那對男女報了仇,恐怕,我們再也不能知道那位壯士的姓名,那應該已經是差不多兩百年前的事了。”


    “三位師兄,其實,沒有那麽久遠。”劉僧定回答,他的眼中閃爍著某種灼人的狂熱,但是他的表情卻很平靜,這股狂熱,仿佛是他在直麵烈焰時,火光在他眸子裏的倒影,“這個字跡我認識,這個人,我也認識。”


    “你認識?”左邊的老僧語氣裏夾雜著些許不滿,“難道他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人?難道焦曠在那個世界裏活了兩百年,才被一個我們這個時代的人擊殺?”


    劉僧定沒有回答,他隻是站在搖曳的燭光中,思緒回到了那個寒冷徹骨的傍晚。


    【雪原】


    海螺上的第二行字是:“不管是誰,若你能看到,把這則消息帶出去。”


    劉僧定的腦子“嗡”一聲炸開了,他不知道是因為這則消息,還是因為寫下這則消息的人,太陽已經徹底沉入了地平線,他像是失了魂一樣站在暗淡的天幕下,血液在他的體內加速流動,他感到身體裏有一部分地方正變得越來越燙,即使是身臨險境,精疲力竭,鐵皮和尚的鬥誌與憤怒還是被點燃了,他發出了一聲低吼,因為雪盲而濕潤發紅的眼睛掃過整片雪地。


    海螺上的,是劉給給的字跡。


    注[1]:那個其實不是海螺,而是菊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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