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道人的說法,這個房間並非四四方方,而是一個側臥的馬鞍形,宦窔[1]兩處像犄角一樣拐到了東牆的後麵,隻不過,從他們站的地方望過去是看不出來的。劍九將信將疑地跟在道人後麵走向東牆,果然,兩旁原本平直的牆壁漸漸呈現出了詭異的弧度。乍一看平平無奇的牆壁與地麵,在邁出一步後,距離方位都起了變化,像是一層一層不停地識破障眼法,但是真相卻永遠藏在後麵。


    自從踏入這變化莫測的角落,劍九就感覺越來越暈眩,仿佛整個世界都扭曲了起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腳踏實地,還是軟綿綿地漂浮在半空,他甚至不確定自己是在蹣跚向前,還是停在了原地。每跨出一步負擔都在增加,他不得不時時刻刻調整對周圍空間的認識,所有感官傳達的信息都是相互矛盾的,虛汗一陣一陣冒了出來。


    道人轉過頭,露出關切的表情:“你怎麽樣?”


    劍九擺擺手,卻沒有說話,他怕一張口就會止不住嘔吐。然後他又指了指前方,現在他也能看到前方隱藏著的拐角了,那裏幾乎成了一個獨立的小室。道人知道勸這個漢子是沒用的,他也知道劍九現在很不好受,這世界上有兩種人,會暈眩的和不會暈眩的。人對於空間的認識是一種本能,而頻繁修正這種認識則會讓一些的人大腦不堪重負。劍九很不幸,這跟體魄無關,也無關毅力,這是出娘胎就已經決定了的事。


    轉過拐角之後,兩人看到了一個神龕,這個小室太小了,神龕幾乎塞滿了所有的空間。神龕本身寒酸至極,又舊又髒,充滿了敷衍的味道。燭台上隻有兩灘凝結的蠟油,香爐中則掛著厚厚的蛛網。一個灰撲撲的物件擺在神龕上,約莫半人高,壇口粗細,若不是它肮髒的外表,周問鶴會以為它是一尊觀自在大士的木雕。


    劍九對著那物件好奇地打量了半晌,它擺得並不莊重,隻是斜斜靠著,怎麽看都與神龕無緣。泥腿漢子確認沒有危險後,伸手碰了碰它。


    “像是幹了的樹皮,很脆。”他對道人說,然後他試著拿起那物件,出乎他意料那東西並不沉,幾乎像是提著一個篾籠,“是空心的。”他喃喃說著,把那東西湊到臉龐細細端詳,片刻之後,他忽然驚叫一聲:“是個人!”


    劍九的聲音就像一個炸雷,滾過兩人頭頂,道人卻並沒有被他的怪嗥驚到,劍九轉過頭,發現道人此刻如遭雷殛一般僵立當場,兩眼呆呆望著神龕上一行斑駁不清的字跡。他一把搖醒周問鶴:“怎麽了?”


    道人尷尬地做了一個笑臉,又指了指泥腿漢子手裏的幹屍:“嚇到了。”


    劍九嫌惡地把幹屍放回神龕,身心的雙重不適讓他渾身打顫:“一個人怎麽能輕成這樣,他不但徹底幹透了,而且……被蛀空了。”


    周問鶴收起心神,認真審視這團殘骸,它就像是用破布卷起來的一把枯柴,道人忽然有了一種很奇怪的預感。他仿佛看見了這個罹難者的最後歲月,那是一段很長很長的歲月,他就一直保持著這種狀態,斜倚在神龕上,直到自己徹底死透。


    周問鶴狠狠搖了搖頭,此地的扭曲已經讓他產生幻覺了,這時身邊傳來劍九的聲音:“楊先生你看,神龕旁的牆上……是不是刻著什麽字?”道人急忙蹲下身去找,果然,那裏確實有四個字,而且很明顯是用劍一類武器倉促刻上。那四個字並不難辨認,周問鶴和劍九幾乎同時認了出來。那四個字是:“我是楊霜。”


    “楊先生……你來過這兒?”劍九一臉狐疑。


    周問鶴頓時陷入了一片茫然,楊霜來過嗎?根據貓三所說,絕對沒有。難道,他本就精通奇門遁甲,瞞著貓三暗中到了這裏?可是,他為什麽要留下刻字呢?各種疑問在道人腦海裏交雜,他現在的思緒一團混亂,對於劍九的問題,他隻是含含糊糊地回答了一句:“我……不記得來過。”


    這種模棱兩可的語氣讓劍九眼中的懷疑愈加深重了:“楊先生,你有事在瞞著我?”


    周問鶴忽然清醒過來,從劍九眼中讀出的狂亂與猜疑讓他意識到這個漢子正在處崩潰邊緣,之前的暈眩早已把他折磨得油盡燈枯,他沒有精力再去判斷眼下的情勢了。


    “剛才你……你是不是在神龕上看到了什麽?你的表情很奇怪……”劍九用神經質的餘光艱難地掃視四周,然而並沒有發現可以防身的東西,劍九咬了咬牙,忽然,他毫無預兆地轉過身,朝入口連滾帶爬地跑去,眩暈和舊傷讓他的動作就像是一隻竭力想要兩足站立的烏龜。


    “九爺。”道人跟在劍九身後,他走得很慢,並不擔心劍九會威脅到自己,因為這裏唯一一件武器就掛在自己身後,他自信地認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轉過拐角,他發現劍九正半躺著在地上翻找什麽。


    “九爺你先冷靜一下……”


    “別過來!”劍九高喊一聲,轉過身麵對道人,後者發現他一手拿著蠟燭,另一隻手上則是之前的竹筒。這情景太怪異了,以至於道人真的停下了腳步。


    “你看到了什麽?”劍九氣喘籲籲地問,他完全是靠著一口氣才沒讓自己昏倒,“那神龕上的字……寫的是什麽!”


    “九爺,看來你讀的書真的不多。”道人忍著笑說,眼前的景象太滑稽了,他實在沒法嚴肅應對。


    “牆上寫著‘我是楊霜’,難道神龕上那個死者是真正的楊霜?你又是誰!”劍九的眼睛像是能滴出血來,他早已沒有了主張,隻是困獸一般憑著本能掙紮。


    “九爺你先聽我說,神龕上那個人幹得如此徹底,起碼死了五六年了,他怎麽可能是楊霜?”話一出口,周問鶴就後悔了,這話等於承認了自己也不是楊霜。


    劍九卻沒有漏過道人的失言,他的視線渙散,臉上一片茫然,此刻的他一定盡力在腦海中勾勒事情本來的樣子,但是很快,這泥腿漢子就放棄了,他作勢就要把手裏的蠟燭塞進竹筒:“你不說實話,我們一起死!”


    平心而論,鐵鶴道人一點都不怕這個竹筒,在他眼裏劍九這種舉動不過是神誌不清的表現。即使是眼下,他要用強力把劍九製服都不是難事。但他還是很尊敬劍九,這個為了職責不顧一切的莽漢,他讀書少,腦子不靈活,還愛鑽牛角尖,但在他糙笨的皮囊下,沒有半分私心。


    於是他壓下輕蔑,鄭重地向這漢子一抱拳:“九爺,在下從無害你之心,而且同你一樣想救出田掌門,這個地方有多古怪,我想不用我說你也知道,現在田掌門近在咫尺,我們真要為了幾個來路不明的字空耗時間嗎。”他將“無弦”從背上接下扔在地上,“這樣吧,劍你拿著,一會兒上督郵,我走在前麵,如何?”


    這些話似乎起了作用,劍九看起來已經恢複了些許平靜,他或許並不是相信了周問鶴,僅僅是想要從眼前的僵局中走出來。他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兩口氣,有那麽一瞬間,他臉上的痛苦減少了許多,但那隻是他的錯覺,轉眼這漢子就發現,眩暈並沒有離開。


    “楊先生,我姑且這樣叫你。劍你留著吧,我是用不了了。現在我們可以出發了嗎?”說完這些話後,他整個人都鬆懈了下來,周問鶴也覺得一陣輕鬆,就在這時,他看到一點燃燒的燭淚落進了竹筒,但是他並沒有在意,誰會為一點火星擔憂呢,此刻的空氣中充滿了平靜與鬆弛……


    來到元代後,周問鶴看到了三次奇景,讓他瞠目結舌,終生難忘。第一次是在武當,他看到了宋人陳摶所留下的太極圖,第二次是在荊江上,看到了載著貓三在江心擱淺的巨大浙船,第三次,就是在此處,劍九當他的麵被炸飛了半個身體。


    一直到那聲巨響之後很久,周問鶴都不確定到底發生了什麽,一個人就這樣四分五裂了,簡直像是一個笑話。道人不知所措地繞過散落一地的遺骸來到劍九身邊,他的頭連著一小部分身子,還有小半截手臂掛在肩上。周問鶴驚訝地發現這漢子竟然還有一絲知覺,他的眼睛死死盯著道人,瞳孔中還有最後一絲神采。他的嘴微微翕張,吐出兩個字:“掌門……”這兩個字用盡了他最後一口氣,他終於不動了。


    眼前的畫麵太慘烈了,周問鶴需要清理一下思緒,但是它做不到,胸中翻湧起了不可遏製的悔恨。他原可以阻止這悲劇發生的,如果他當時沒有對劍九的威脅掉以輕心,他有足夠的時間勸劍九把竹筒放下,甚至於直到那致命的燭淚滴下的瞬間,他都有機會上前奪過竹筒。但是他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生了,他什麽都沒做。


    “九爺……”道人喃喃說,他想要對這個漢子講些什麽,卻什麽都說不出口,最後,他像是下了什麽決定,俯下身用破碎的衣服,將劍九連頭的半截身體包裹了起來,往身後一背,“走吧,我們去找田掌門。”


    在進入暗門之前,道人最後看了一眼這個地方,他的目光停在了拐角後麵那個小室的方向,剛才他就是在神龕上看到了那行字才會方寸大亂讓事情最終不可收拾,也是那行字揭開了神龕死者的真實身份,那行字是:“恩師,壁上公子,許公(諱亭)府君悟道飛升於此。”


    注[1]:東南角和東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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