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慘淡,在君上島上灑下一片朦朧的素白。周問鶴與貓三遠遠墜在那隊怪人後麵,穿過幾片樹林,又繞過幾個山包,約莫走了半個時辰有餘,貓三忽然低語:“不對勁,這島哪有那麽大?”


    道人也發覺事有蹊蹺:“他們似乎在繞島環行。”


    就在兩人說話間,前麵的人忽然消失了,它們消失得沒有任何征兆,前一刻他們還在蹣跚龜行,後一刻那個方向就什麽都看不到了,黯淡的月光下,黑漆漆的林子裏隻剩下了他們兩個。


    “怎麽回事?”貓三狐疑地問。


    “不知道,那些人……那些東西,太不對勁了。”


    “他們到底是什麽?”


    “從穿著上看,他們或許是始皇帝活祭湘君時,陪葬的官僚宮女。但是,一千多年過去了,他們的衣服早該爛光了!”


    貓三睜著銅鈴大的貓眼轉首四顧,忽然驚呼了一聲:“你看!”道人循著她指的方向望去,也是吃了一驚。


    之前,他們一心隻惦記著前方油團也似的怪人,全然沒有注意身邊,現在四下一望,才發現他們站在一座石像的麵前。


    那石像約莫三個人高,雕刻技法極為粗狂簡陋,勉強能夠看出這是一個盤膝而坐的人,這個人裸著上身,贅肉一層一層疊在他的身上,整個人就像是用油脂胡亂堆砌而成。它的頭極大,但是這大頭上,卻長了一張極小的臉,五官都湊到了它麵部的中央,麵部四周卻全是空白。這張臉很俊俏,也很和善,對著兩人眉開眼笑,如果不是長在這麽一顆大頭,這麽一團肥油腔子上,那這張臉一定很討人喜歡,但是現在,它太假了,這五官簡直像是畫工描在這顆腦袋上的,而這個粗心的畫工隻考慮到了麵孔的美醜,絲毫沒有去關心它與整張臉的比例。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蟬鳴停了,月光下萬籟俱靜,兩人與那石像對視著,那石像喜氣洋洋的表情像是要用最荒誕最謬妄的方法勾起兩人的笑意。一陣輕風無聲地吹過,貓三忽然覺得絲絲寒意裹住了她的全身:


    “是它?”


    “什麽?”道人問。


    “我怎麽早沒想到。”貓三的聲音猶如夢囈,“君山裏的東西,竟然是它!”


    “你知道它是什麽?”


    貓三點點頭,神色異常嚴峻:說來話長,我們最好還是快些先找到石屋……”話音未落,忽然耳聽得一聲尖嘯劃破夜空。


    “響箭?”兩人對望了一樣,立刻朝聲音的方向飛奔而去。


    響箭是在石屋前升空的,它就坐落在不遠的山坳裏,與怪人的巡遊路線僅僅偏差了一點。它還是那麽完好,看到它的第一眼,道人想到了“不動如山”四個字。


    一個五短身材的男子正站在石屋的門前,他一身勁裝,腰挎短刃,像是隨時準備與人動手。“司空陡!”貓三看到他不由出聲輕呼。


    司空陡顯然也沒有料到會在這裏看到他們,臉上一瞬間露出了方寸大亂的神色,但是這老狐狸旋即恢複了常態,冷哼一聲向兩人抱拳:“兩位好慢呐,在下已經恭候多時了。”接著他又指著周問鶴說:“楊先生當日說好了隨我們一同來,為何言而無信啊?”


    道人心中升起一股憐憫,他無奈地搖了搖頭:“司空狸山,不用胡攪蠻纏了,你無非是要拖延時間,好等到到陳家的人過來助你。你怎麽這麽傻?陳家的人不會來了。”


    司空陡的臉上頓時失了一片血色。


    貓三此刻也已明白了大半:“狸山先生,您真是利令智昏呐。”


    周問鶴接口說:“你也不想想,田家已除,陳家有什麽理由再留你這麽一個外人?”


    司空陡的臉色此時難看之極,他咬著牙,還是一聲不吭,站在那裏,僵硬得像是一個木人。周問鶴又說:“你一定是看著今晨霧散,就急急忙忙趕過來了吧?可惜,不管你響箭是射給誰的,他們恐怕都來不了了:陳友諒已經封鎖了湖麵。慚愧啊,我們三人都中了一個小孩的圈套,我早就應該想到,那娃兒放我們進君山,原來就是要借我們的手除掉你。”


    司空陡沉默不語,原本煞白的臉已經漲得通紅,一對吊睛死死盯著地麵,半晌他才從牙縫裏崩出幾個字:“小畜生,安敢如此!”周問鶴相信,如果不是因為自己和貓三身處這裏,他可能早就破口大罵了。雖然被陳友諒算計道人心裏有些不快,但是能看到司空陡的狼狽相,他還是頗為痛快。道人冷笑一聲,“無弦”出鞘:“司空先生先前盛情招待我們貓三小姐,今天,就讓在下好好報答一下先生的厚誼!”說罷他一擰身,功架正是胡笳十八拍的起手“一會一拍”。他這些日子就算身處絕望,也沒有忘記對於楊霜劍法的揣摩,不出手則已,如今用起來,早已融會貫通。


    “那就……請楊先生指教了。”話音未落司空陡也拔出了腰間短刃,這把刀太短了,捅刺劃切似乎都不方便,隻有用剜才稍稍合手一些。


    “雲山萬重兮歸路遐,疾風千裏兮揚塵沙”周問鶴身形一展,整個人便向司空陡掠去,這一劍如遊萬裏天外,恍惚間仿佛還合著胡笳悠揚的笛聲。司空陡也不著慌,一矮頭從道人身側竄開,兩人一錯之際,他左手疾揚,一枚寸許長的鐵器脫掌而飛。


    “棺材釘!”貓三驚叫一聲。


    早前周問鶴見司空陡左手握拳,就已經猜到他暗中扣著東西,如今道人有恃無恐,頭稍稍一偏就將暗器避過。


    “陳家藥方是我的!你們誰都別想拿走!”司空陡氣急敗壞,他的聲音如同老鴞讓人難以忍受。


    道人搶上一步又是斜刺一劍,這已經到了第三拍“感今傷昔兮三拍成,銜悲蓄恨兮何時平”。司空陡原本就是強鼓的鬥誌,如今被密集的劍雨逼得左右支拙。倉皇中又是左手一揚,第二根棺材釘飛出。


    司空陡身為唐門叛徒,活到現在並不是靠的運氣,從小此人的雙手就大得異於常人,他刻意磨練,如今已經掌握了一門武林中獨此一家的絕技。一般的人手中隻能藏下一件暗器,纏鬥時還有抓握不牢之虞,他左手的暗器卻是隨用隨打,簡直像是把諸葛弩,誰都不知道,他一把能在手裏扣住多少枚棺材釘。


    第二根釘子雖然打得刁鑽,可惜意圖太明顯,還是被周問鶴輕鬆撥開,如今的道人劍下順風順水,攻守進退如有神助,早把司空陡迫得暈頭轉向。手中的短刃眼看越來越沒有掌法,情急之下又一揚左手,手心處三枚鋼釘悉數飛出。道人哈哈一笑:“原來你隻有五顆。”說話間“無弦”一抖,已將三枚鋼釘斬落,同時欺身上前,“尋思渉歴兮多艱阻。四拍成兮益淒楚。”心到劍到,已是人劍合一的境界。


    眼看這一劍就能斬落司空陡人頭,樹林中忽然一聲低吼:“留神。”話音未落,司空陡早先揚起的手未及收回又是向下一揮,周問鶴聽到背後一聲慘叫,分神之際,檀中已被司空陡刀背一記重拍,他內勁一滯,頓覺渾身力道渙散,幾乎要癱倒在地。


    回頭再看貓三,已經仆倒在他身邊,煞白的臉上冷汗淋漓,左側肋旁正滲出殷紅。


    司空狸貓,果然名不虛傳,剛才他是故意在道人麵前亮出掌心,誰都沒料到,他還有第六根棺材釘夾在小指與無名指之間,這一招他自幼練成,卻從未用過,因為他知道,總有一天,他會碰上真正的生死關頭,在那一刻,他需要真正的殺手鐧。


    司空陡並不急於取走兩人性命,他朝剛才出聲的樹林裏喊了一句:“朋友,出來吧。”一麵說,一麵從腰間袋子裏又取出了六釘子,“藏頭露尾,你以為就跑得掉了嗎?”


    他話音未落,就被地上一陣咯咯笑聲打斷了,司空陡回過頭,道人正匍匐在地,艱難地朝貓三爬去,隻是即使處境如此狼狽,他的心情似乎依舊不錯,在兩人對視的時候,司空陡明顯察覺到了他臉上的嘲諷。


    “你笑什麽?”司空陡怒道,他忽然覺得心煩意亂,心中暗想,或許應該現在就殺了他們。


    “你竟然以為……你這樣就能安然無事?你知道這麽多……陳家……怎麽會放過你……”道人一麵吃力地爬著,一麵斷斷續續地說,他的視線全落在貓三身上,似乎這個站在他麵前的男人對於他而言不值一提。


    “住口!”惱羞成怒的司空陡說話間提著刀就要上來,卻被道人一陣更狂野的笑聲震懾住了。現在的形勢似乎顛倒,仿佛眼前這對半死之人已經占盡先機,而自己這個手握利刃的人反而成了板上魚肉。


    “我說得……對不對啊?你既然肯出聲提醒我,為什麽……還不現身?”道人的語氣中有一半是得意,另一半是憤怒,“你還要操縱我們到什麽時候?玉師傅?彭瑩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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