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看了那姑娘一眼之後,又陷入了沉睡。這一次,他在睡與醒的邊緣迷糊了好幾天,就像是赤腳淌過一個睡眠的沼澤,時而一腳踩上幹地,時而水又沒過腳踝,另外一些時候,夢與醒則像是交疊在一起,他感覺自己既醒著又睡著。


    十來天之後,他開始微微睜開了眼睛,隻有些許微弱的光落在他眼裏,他也說不清自己看到了什麽。第一次睜眼的疲勞讓他又睡了一天一夜,隨後的日子,睜開眼的次數變多了,他終於能夠辨認他此刻身處的環境。


    這是一個頗為雅致的房間,主人在提升房間格調方麵顯然做足了功夫,無論桌椅還是門窗,看上去都顯得素淨卻不簡陋,周問鶴在房內隱隱然聞到一股檀香味,這是他在純陽宮習以為常的氣味,但是純陽絕對沒有這麽一個房間,那麽或許周問鶴此刻身處的也是一個道觀吧。檀香味讓道人心中燃起一股懷念之情,他仿佛又回到少年時候的華山,躺在自己的被窩裏,明知再不起來,蹙著眉頭的師父就要闖進來抓人了,卻還是想在床上多賴一會兒,那是一個永遠回不去的年歲啊,在那個時候,對師父的敬畏,始終敵不過少年人的貪睡。


    周問鶴躺著的位置,隻能看到半扇窗,他發現窗外的景色變得飛快,有是有隻是閉一閉眼,外麵就從正午的陽光變成了落日餘暉,仿佛他隻要稍不留意,就會錯失一整天的時間。


    有兩個道童模樣的人每天都會來給他喂飯,他們穿的毫無疑問是道袍,但是周問鶴卻並沒有見過這種款式,這不像是關中的道士,也不像江南或者蜀中,甚至也不是昆侖派。


    那兩個道童發現周問鶴眼睛睜開了,就每天對他說幾句話。他們說的話語速很快,周問鶴幾乎跟不上,周問鶴把他們說的話記在心裏反複琢磨,發現根本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他們說的似乎是一種荊楚地方的方言,卻跟道人平時所聽的荊楚方言形似神異,與荊州官話更是大相徑庭。聽得多了,道人依稀能從道童說的話中分辨出“休息”,“師伯”,“內傷”幾個字眼,其它的字因為說得太快,道人完全無法領會。


    後來,那兩個道童看周問鶴恢複得不錯,就扶他坐起來進食,周問鶴也總算從終日的流食中解脫了出來。時不時還有一些道士會來看他,從年紀上看都是自己的長輩,他們說話慢一點,但周問鶴還是一句都聽不懂,這或許是荊楚語言的某種偏僻的分支,自己行走江湖這些年中從來沒有碰到過。那些中年道士對自己都很友好,仿佛自己是他們的熟人,但是周問鶴想來想去,也不記得自己在什麽地方看到過他們。


    此外,還有一個鶴發童顏的老道也曾經來看過自己,他在此處的地位無疑很高,陪同他來的兩個中年人都對他畢恭畢敬,周問鶴仔細端詳這個老道,發現沒法估算那人的具體年歲,第一眼看他確實已經年紀不小,但是看他矍鑠的精神和白皙的皮膚,卻又像是一個保養極好的中年人。那老道也在看他,起初那老道對他說話軟言細語,想必是在安慰自己,但是幾句話說完後,老道的表情變得有些奇怪,他仔細端詳周問鶴的臉,像是越看越狐疑,最後,他一言不發地離開了,走的時候臉上明顯掛著不妥的神色。


    給周問鶴吃的都是些大補的食物,其中還加了許多味名貴的藥材。道人自幼跟隨於睿,對岐黃之術當然不會陌生,他發現這幾味藥都是針對心脈受損的,早些時候,他已發現自己受了內傷,好在經過這些時日的調理,已經沒有了大礙。至於渾身上下的骨折,簡直像是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過去在老店裏那個遍體鱗傷,慘不忍睹的道人,像是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道人有時候還是會夢見那棵大樹,他不知道最後發生了什麽,仿佛從那時候到現在,轉了好幾輩子。


    那老道後來再也沒來過,倒是那兩個道童有一天似乎是傳達了那老道的意思,道人勉強聽出他們說“太師父”要他用“陰雲訣”配合療傷。


    “陰雲訣”是什麽?周問鶴不知道,就像薛煮劍不會去煮劍,霍蟲鳴不會學蟲鳴,周問鶴,他當然不可能去問鶴,想來想去,也隻有本門的坐忘經重新祭出來,用它來配合藥物調理,自然事半功倍,沒幾天道人的精神就提上來了許多。


    兩個道童對於周問鶴的回複速度也大感意外,他們跟道人說話的語氣,甚至都帶上了幾分崇敬,當然,在他們眼中,這肯定都是“陰雲訣”的功勞。


    半個月之後,周問鶴開始嚐試下床。這實在是一份苦差事。哪怕不考慮心脈的傷勢,在床上躺了這麽久,沒有人的身子可以不軟的。兩個道童給周問鶴披上了一件樣式古怪褂子,周問鶴發現領口處繡了一個“霜”字,心想這明顯是男人的衣服,哪個男人這麽無聊會在自己的衣服上繡字?不過眼下他沒有心思去考慮這個,躺了一個多月後,他十分迫切想要走出門去。這時候的道人已經學了一些當地的簡單詞匯,勉強算是可以做最基本的交流了,他連說帶比劃了半天,兩個道童才勉為其難地答應扶他出門看一看。


    道人的心簡直雀躍得像個孩子,兩個道童一人搭住他一條膀子,小心翼翼地架著他向門口走去。前兩步實在是很艱難,但是周問鶴發現,每走一步,都在變得更輕鬆,這真是一個好得不能再好的消息。


    左麵的道童嘰裏咕嚕又說了兩句,道人估計他的意思是“咱就看一眼,看完了咱還回去躺著。”道人也顧不了這許多,連連點頭同意,於是左麵的道童伸手推開了房門。


    一束陽光直接照到了道人臉上,他忍不住閉上了眼睛。他在屋子裏太久了,都不記得室外的光線有多明亮。重新睜開雙眼後,他發現自己在一座山峰上,他從來沒見過如此俊秀的山峰,簡直是人間仙境。華山的秀絕險峻已經是世上少有,但是要比飄逸出塵,華山都要甘拜下風,這山上的一石一木,都仿佛有一身仙骨,從道人這裏望過去,仿佛每一座山峰都是在雲端,而不像是從俗世壘起來的。


    道人貪婪地看著四周的風景,忽然他的視線被一座山崖吸引住了。那座山崖的正麵,有很大一片區域被人鑿平,然後又用黑白兩色畫了一個巨大的圖案。


    那個圖案的外圍是一圈八卦,內部則是一個圓,圓的內部被平分黑白兩色,當中用曲線分開,就像相互逐尾嬉戲的黑白二魚,黑色的區域裏有一個白點,白色的相同區域則有一個黑點,就像是魚的眼睛。


    周問鶴端詳了那張圖半晌,心中大感有趣,就問身邊的道童:“那是什麽?”


    兩個道童麵麵相覷,像是對這個問題大感意外,然後這次道童的回答,周問鶴倒是立刻就聽明白了:“那是太極圖啊。”


    “太極圖?”道人歪這頭再次打量這個古怪的圖案,“這也叫太極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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