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者可是許亭許公子的高徒啊?”劉給給冷冷地說。


    “大師明鑒,叫在下知了就可以了。”知了眼看沒有壓住場麵,不禁有些尷尬,隻得一麵回答一麵摸著後腦勺“嘿嘿”訕笑。這少年實在是有一股魔力,周問鶴可以清楚看到唐家那五個人見到他後,表情明顯緩和了下來,自己與那少年算不上深交,但是一見之下,心裏麵還是綻放出說不盡的欣喜。


    隻有劉給給,他的臉上非但沒有善意,甚至連原本的恬淡也褪去了幾分,此刻他的臉,冷得像是覆上了一層寒霜。


    知了隨後看到了周問鶴,他先是一愣,接著驚叫起來:“道長!一天不見,你怎麽憔悴成這樣?”被他這麽一咋呼,周問鶴也是嚇了一跳,真恨不得打一盆水馬上照照自己。但是隨即他就想到,自己連熬兩夜,昨晚又吃壞了肚子,現在就算脫了人形也不奇怪。


    一念及此,道人略帶自嘲地笑了笑:“這兒的東西吃不慣。”然後他又問,“知了賢弟怎麽來了?”


    “小弟是來逃難的,”那少年又回頭看了一眼黑洞洞的門外,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荒野上,有怪物!”


    眾人聞言麵麵相覷,正要發問,門外的曠野裏忽然響起一聲撕天裂地獸嗥,這粗野的吼聲帶著深不見底的怨毒與蠻暴,仿佛聲音的主人痛恨著世上有形有質的一切,甚至包括了它自己。無盡的憎恨與恐懼的情感夾雜在吼聲裏充斥在天地之間,仿佛一草一木都被這股惡毒的情緒感染了。


    但是,細細回味,這聲音裏卻好似少了一樣東西,少了血肉氣。這不是有血有肉的活物能夠發出的聲音,聲音的主人不像是父母所生,反倒像是從亙古存在的,對生命的仇恨中凝結出來的,如果你能把全人類的憎恨,灌輸到一隻狼的思想裏,再消抹掉它作為生命的本能與常識,那麽它有可能會發出這樣的吼聲,否則的話,這種聲音的主人,絕不應該存在。


    眾人急忙朝門外吼聲傳來的方向看,目力所及隻有一片晦暗。已經連門外幾步之內都看不清了,周問鶴忽然起了一個古怪的念頭:幽冥世界,也許就是這個樣子的吧。


    唐無影問:“那是什麽?”


    “怪物……晚輩也沒有看清楚……”


    知了並不算是在說謊話,至始至終,他確實沒看清那是什麽。今天早些時候,他是憑著野獸一般的直覺察覺到了那東西。


    當時他正在破廟的房梁上睡著回籠覺,忽然一股沒來由的恐懼襲上心頭。這少年好似被當頭澆了一盆涼水,幾乎立刻就驚醒過來。他舉目四望,眼前卻隻有這座空蕩蕩的破廟。昏暗的天光下,四周破舊的牆垣看起來像是掛滿了五官猙獰的麵具。


    這種感覺很荒誕,眼前明明什麽都沒有,可是驚駭欲絕的感情卻在知了胸中卷起了滔天巨浪,渾身的汗毛都一根根豎了起來。知了朝下看,殘缺的半尊山神塑像依舊靜靜倒地上,圓睜雙眼與房梁上的知了四目相對,這張臉上的漆幾乎全掉光了,全無半點威儀,隻有說不出的淒涼與滑稽。但是此時,知了卻仿佛從神像臉上讀出了驚恐,像是這尊泥塑木雕正張大著嘴叫他快跑。


    他不再有片刻猶豫,在橫梁上一扭身,整個人騰空借力,像燕子一樣從牆邊的裂口飛出了破廟,也就在衝出缺口的一刹那,他稍稍一偏頭,用眼角的餘光掃了身後一眼,剛好看見一個肥胖臃腫的影子蹣跚地出現在了破廟門口。


    知了的心一下子懸到了嗓子眼,雖然那隻是一個掠影,但是那種扭曲與不協調的影像已經深深烙在了他的腦海裏,無論他如何竭力想忽視掉那個影子,那形象卻像是生了根一樣,拚命往少年的思維深處鑽去。


    雙腳甫一落地,少年立刻開始在荒原上發足狂奔,天好像變得更暗了,幾乎跟黑夜一樣,少年的耳邊全是狂風掃過枯枝的尖嘯聲與晨鳥嘶啞的鳴叫,怪石與衰草此時全在少年眼中都變成了張牙舞爪的魔怪,在他飛奔的身側跳著狂亂的舞蹈。


    跑了百來步之後,知了忽然看到前方的巨石上倒伏著一個人,確切地說是半個,他的下半身顯然已經被一張巨口嚼碎了,肚腸肝膽淌滿了巨石。驚慌中他不及細看,強迫自己腳下一個發力,飛掠過了巨石,就在他越過死者的當口,借著幽暗的光線他依稀辨認出了屍體身旁的腰牌:神策軍探馬營。隨後他又看到了第二個死者的殘骸,像一團洗了很多次的破布一樣,稀稀拉拉地掛在樹杈上。知了不由腳上的速度又加快了幾成,這幾乎是他有生以來跑得最快的一次,說不清楚來由的恐懼像是一條鞭子,每一次抽打都讓他無法忍受。


    知了他自從10歲開始行走江湖,無論講到身手,才智,膽色,見識,他無一不是萬裏挑一的天才,熟悉他的人要麽愛他要麽怕他,卻從未有人敢看輕他。但今天,他嚐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恐懼,把人逼到癲狂的恐懼。在這碾壓一切的恐懼下,少年的勇氣與智慧已經徹底煙消雲散,此刻他的腦海裏隻剩下了一個念頭:逃!快點!再快點!


    眼前出現了一個岔道,知了不假思索,一個急轉彎跑上了茅橋老店的方向,在轉彎的時候他又偷眼往後一撇,寂靜的荒原上空無一人,隻有肅殺的秋風搖晃著他身後的老樹枯藤。知了稍稍心安,心想或許那東西沒有追過來,但是就在他打算收回目光的一刹那,一團模糊的影子在他視線邊緣一閃而過,這影子看起來既不凶惡,也不危險,隻是,那個地方本來無論如何不會出現影子的。


    少年幾乎要尖叫起來,那個東西就在他身後,同他的距離遠比他估算中還要近。絕望中他如利箭一樣朝前方急竄出數十丈,之後沒有停頓,又是數十丈,這時的少年,眼睛裏隻有飛掠而去的草叢,耳畔的呼呼風聲就好似某種瘋狂的合唱,這荒原像是沒有盡頭,無論他奔跑得多快,眼前隻有無限一望無垠的貧瘠大地。那乏善可陳的景色像是對狂奔中少年投出的鄙夷嘲笑,是對他將要葬身黃土之下的冷漠預兆。少年感覺他的心腔被一隻鬼手緊緊攥住,跳動喘息都不能如意。這時的知了,奔跑速度與鬼和尚相比也已經不遑多讓,至於好手好腳時候的鐵鶴道人,更是絕對無法望其項背,饒是如此,命若懸絲的感覺還是催煮著他的五髒,不管他跑得多快,始終覺得有一隻手隻差咫尺距離就要撩撥到他的後背。他既不覺得累,也不覺得熱,渾身上下隻有遍體的冰寒,這股寒冷隨著脈絡走遍全身,一絲絲地侵入五內三焦,虯結在他的心肺裏。


    在飛奔途中,他又看到了幾具支離破碎的屍體,無一例外都別著神策軍的腰牌,他們零星地四散在貧瘠的原野上,就像是一碗味道寡淡的白粥中飄著的細碎的的肉末。


    少年無意中掃了一眼天空,他忽然發現。晦暗的天幕上隱約透著一線暗紅,就好像從一片化膿潰爛的傷口中滲出了一絲絲淤血。這詭異的景象讓他產生了錯覺,仿佛要是不馬上找一片屋簷,片刻後就會有傾盆的血雨澆到他的頭上。他如同一隻被鷹盯上的兔子,倉惶中隻知道加速,加速,最後他簡直就像是貼地飛行一般,橫跨了整片荒原。


    當老店的燈光在他麵前亮起時,知了感到了一種死後重生般的喜悅,他用盡最後的力氣,不顧一切地向前急躥百餘步。在臨近撞入老店之前,他回頭看了又一眼身後,暗無天日的荒野上,陰沉的天空如同隨時會垮塌下來,在遠處,靠近地平線的地方,荒蕪的土地上,有一個模糊的黑影正在蹣跚地來回走動,距離太遠了,光線又太暗,知了根本沒法看清那個黑影,但是,當他落進店門內的時候,他心裏已經很清楚,那是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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