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胖中年人所在棚子後麵,原來還立著十幾個棚子,幾十名少壯男子從那些棚子裏走了出來出來,他們穿著簡單的蓑衣,戴著鬥笠,手裏拿著鋸子,刨子,各種木匠工具以及一些上好的木料。男子們來到正對棚子的土路另一邊,便開始有條不紊地忙碌起來:有的架梁,有的立柱,片刻之後竟然搭建起了一座別具一格的小亭子。接著另一些人拿來了桌椅,蠟燭,燈籠,裝飾用的綢緞和果盤,熟練地開始在亭子裏布置開來。周問鶴躺在小棚子裏,看著這麽一棟建築憑空出現在自己眼前,口中不由嘖嘖稱奇。“夜來香”黃蟬正坐在一邊為他處理傷口。田玉子則在準備藥物,那個矮胖的中年男人原本想幫忙配製一些藥材,卻被田玉子以一句“別礙手礙腳”趕開了。現在他正站在道人麵前,玩著他那粗胖的手指。“別擔心,”他笑嘻嘻地說,“我知道老兄你眼下手頭有些緊,你的診金和藥錢我會找於真人要的。”


    這個男人長著一張和氣生財的臉,總是掛著和氣生財的笑容,看他的表情,仿佛他隨時隨地都在和麵前的任何一個人說:“我想跟你做生意。”男人的下巴上長了一把火焰形狀的大胡子,又濃又密,把整個胸口都遮住了。這團長髯原本可以給他加上不少的威嚴,可惜胡子被修剪得過太精致,精致到乍一看簡直像是大家閨秀錦帕上繡出來的。所以掛上了這麽一口胡子,男人非但沒有變得威嚴,反而有些不倫不類。


    “令師於真人是少有的幾個讓我敬仰的奇女子之一啊。”說到這裏,男人臉上浮現出了神往的表情,“又漂亮又有錢……”“不知道小煮聽了這句話會有什麽反應。”周問鶴心想。


    這個男人是藤原家的旁支,他的名字在東瀛頗為響亮,然而到了這兒卻總是給他惹出許多的啼笑皆非。每次他跟人打招呼總是這麽說:“敝姓藤原,藤原妹子,叫在下妹子就行了。”


    當遍體鱗傷的道人告訴藤原他看見有一輛巨大的馬車就在附近時,矮胖的男人立刻叫出了他手下的匠人,開始在路邊搭造亭子。他告訴周問鶴來的並不是聶定,而是一個他等了很久的人。周問鶴半信半疑,不過他也樂得把這些事交給這個胖子處理,自己躺下來休養休養。


    當那輛龐然大物漸漸從雨中浮現出來時,道人才發現,這比聶定那輛黑馬車要大上不隻三倍。而且牽引它向前的也不是高頭大馬,而是五十名精壯的漢子。這些漢子半赤著身子,任憑暴雨澆在脊背上,踏在泥濘中的步履整齊劃一,絲毫沒有收到雨水的幹擾,好像一頭頭沉默的公牛,顯然,他們是受過是嚴格訓練的。再看後麵的車廂,那竟是一棟按上車輪的房子。廊柱飛簷雕梁畫棟,說不盡的雅致與尊榮,房中還依稀有琴聲傳出,悠揚的曲調在雨中繞梁不去,周問鶴在琴聲中聽出了一絲冷漠,仿佛這個世界即刻在暴雨中化為粉齏,也與房中的人毫無關係。


    “好大的氣派啊。”道人不由讚歎。


    “這就是關中宮家的‘雨簾小築’。”藤原說。


    周問鶴恍然大悟:“原來你等的是她啊。”


    “當然是她了,天下第一巨富,‘富貴逼人’的宮飛鶴。”黃蟬一麵說,一麵為周問鶴重新打好了吊臂,她看了看自己的成果,莞爾一笑,“這下你就算翻上百來個跟鬥,也不會散開了。”


    “我不想再鬥了。”胖胖的生意人一麵說,一麵撫摸自己柔軟細密的胡子,看起來有些難為情,“時局艱辛,現在和解對誰都好。”


    黃蟬悄悄湊到道人耳邊輕聲說:“有人看到竹老板出現在泉州。”


    道人一愣:“誰?”


    大約在十年前,天下第一巨富其實說的是另一個人。沒人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僅有的幾個見過她的人都聲稱她是一個大約十四五歲的小姑娘。此人自稱竹老板,臉上總是掛著無邪的笑容。


    她幾乎每一行的生意都做,而且在每一行裏,都沒人敢得罪她。可想而知,她的生意自然是越做越大。直到十年前有一天,竹老板失蹤了。她隻留下了一封信,信中說自己永遠不會再回來了,她指名十個家族接手她的生意,十個在各自的生意場上都能呼風喚雨的家族。這十族的家長得到消息都頗為意外,因為其中絕大部分人和這位竹老板並沒有深交。在之後的三年時間裏,財富繼續流著,生意繼續做著,隻是其中有一族人憑借高超的手腕兼並了其餘九家,吞下了竹老板留下的所有遺產,這一族就是關中宮家。


    “不管她的富貴怎麽逼人,她應該也清楚她絕非竹老板的對手。”藤原看著遠處緩緩駛來的房子,搓著他那雙短胖的手掌說。


    “那你為什麽要幫她?”道人問。


    “一個讓你日子不好過的敵人總比一個讓你日子過不下去的敵人強。”藤原又擺出了他那副生意人的笑容,“我從來都不喜歡那個丫頭,但我更不可能喜歡那個姓竹的小娃娃。”


    大雨中,從“雨簾小築”中走下兩個身材高挑的女子,她們打起絹傘,嫋嫋婷婷地朝小棚飄過來。矮胖的生意人回過頭,一臉抱歉的表情。


    “我是不是不方便在這兒?”道人問,他知道宮飛鶴不喜歡陌生人。


    “我用馬車載你去碎花鋪,那兒有我的人。”說罷藤原招手叫來了一個年約40的漢子,那漢子看起來不喜歡說話,他默不作聲地攙起周問鶴,把他扶到小棚邊的一輛馬車前。打開車門,道人鬆了一口氣,狹小的車廂內沒有擺凳子,而是鋪上了柔軟的毯子,還有一個看起來就很舒服的枕頭。道人心滿意足地跨入車廂,在簾子被放下前的一刹那,他回過頭,看見那座亭子已經被布置得燈火通明,一個年約二十上下的華服女子正施施然向矮胖的商人行禮。周問鶴隻來得及看到這些,視線就被簾子隔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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