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晃,又過了六個星期。亞森-羅平的一位朋友,家裏先後來了兩位不速之客,使他大為驚詫。事後他給別人講述了這次經曆。


    7月14日晚上,天氣非常悶熱,我讓傭人先回家去休息了。我不想走,打開陽台上所有的窗戶,開亮桌上的台燈,然後坐在沙發上,隨手拿起當日的報紙,翻閱起來。報紙仍在談論亞森-羅平事件。從勃脫萊遭遇不幸起,報紙開辟了每日專欄,天天都在議論安卜呂美西城堡案。這些突發事件,撲朔迷離,加上記者們戲劇性的渲染,令大眾的情緒異常興奮。


    費葉爾先生表現的誠意令人佩服,他公開聲明願當配角。他向報界發表演說,讚揚他的年輕搭檔,隻用了三天時間,便獲得了令人難忘的成果。他提請大家大膽發揮想象。


    他的精力沒白費。眾多的刑事專家、特工人員、小說家、戲劇家、法官、前保安官員,已經下崗的晉高科先生和未來的福爾摩斯們,各抒己見,暢所欲言。有人還寫下了長篇大論,盡情地表達自己的卓識高見。全部高論,無非都是對一個中學生——上鬆一德一薩夷公立中學文法班學生勃脫萊的設想,進行重述和補充而已。


    必須承認,他真的掌握了所有案情的真相。至於秘密……還有什麽未知的秘密?


    不是早在亞森-羅平藏身和死去的地點發現了嗎?這些都被事實證明了。臘特耳醫生,出了職業道德,始終不漏一字,拒絕提供任何證詞。但他向自己的知心朋友透露,他的確被帶進過小教堂的地下暗室,病人的同伴曾經向他引見過的那個人就是亞森-羅平。在地下暗室裏找到的弗德列科思的屍體,根據檢驗核實,就是亞森-羅平的屍體。這就再次驗證了亞森-羅平和病人是同一個人。


    亞森-羅平真死了。從營夢蒂小姐屍體手腕上戴的手鐲看,可以斷定死者就是小姐。事到如今,戲該落下帷幕了。


    不過,事情並非像人們斷言的那樣就此了結了,勃脫萊又提出了新問題。


    旁人弄不清問題出在哪兒,小夥子卻認定,事情仍然十分神秘。勃脫萊的見解是對事實提出的挑戰。有些情況並不十分明朗,但人們相信,他能作了令人滿意的答複。


    伯爵把遇刺的勃脫萊送到迪厄埔的醫院。人們焦急不安地等待著傷情報告。稍有一點消息,馬上會引起公眾的強烈關注。開始幾天,大家聽說他命在旦夕,深感憂慮。等到一天早上,報紙宣布他已脫離危險時,大家又無比寬慰。上了年紀的父親接到電報趕來,人們希望他能得到父親的愛。蘇姍小姐精心護理傷員,整夜守在床前,受到人們的讚揚。


    傷員度過了很短、很鬆心的恢複期。人們期待著再次聽到勃脫萊的聲音,聽到他向費葉爾先生透露事件的真實情況。


    這些情況,司法部門很難掌握,犯罪分子用匕首,也沒能從他嘴裏挖出一句。


    勃脫萊養好了傷,行動自由了。人們一致猜想,被關在桑維監獄裏的哈靈敦先生,是亞森-羅平的密謀者。人們還了解到,亞森-羅平的另一個同案犯,膽大包天的書記官勃雷杜,犯罪潛逃後的一些情況。


    勃脫萊能夠自由行動了。賈尼麻神秘失蹤,福爾摩斯遭到綁架,是鐵的事實。


    這兩件案子是如何發生的,英法兩國偵探一直沒有找到任何線索。聖誕節,賈尼麻沒有回家,星期一也未露蹤影。此後六個星期內竟然全無音訊。


    聖誕節,禮拜一下午四點鍾,福爾摩斯在倫敦坐上一輛兩輪馬車,打算去火車站。當他預感到有某種不測時,剛準備下車,便有兩個人從車的兩邊跳上車廂。車廂很窄,兩人差不多撲倒在他身上把他按在座位上。有十個行人看到情況,不等他們上前幹預,馬車早已跑得無影無蹤。


    還有那張受書記宮高度關注、用匕首劫走的密碼,現在變成一大批字謎專家研究的對象,他們把它稱之為“空劍峰猜想”,正在竭盡全力進行破譯。空劍峰!讓人感到神秘莫測,小小的一張紙片裏麵,隱藏著難以破解的秘密。紙條究竟從何而來,無從考證。會不會是哪個小學生在廢紙上隨意亂畫出來的?會不會其中暗含著亞森-羅平所有冒險生涯的秘密?誰也不知道。想要徹底搞清楚,或許還得依靠勃脫萊。


    人們一定會搞清楚。一場新的較量即將開始,小夥子被強烈的複仇心所驅使,準備與對手拚出個勝負。


    近幾天,報紙始終在報導勃脫萊出場的消息。《大眾報》上的標題引起我的注意,他的名字非常醒目地登在頭版頭條的通欄上,其間還加上了編者按語:


    明天是星期三,在司法部門弄清真相之前,勃脫萊先生已經同意,優先向本報披露全部案情。本報將首先公布安卜呂美西案件的全部細節。


    “喂,老兄,你以為如何,有看頭吧?”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從沙發上蹦起來,離我不遠的一把椅子上,坐著一個素不相識的人。


    我本想找件武器自衛,但見他神態自若,便打消了這個念頭,走了過去。


    眼前這位青年男子,滿頭金發,淺褐色的鬢角,翹向兩側,表情剛毅,身穿英國紳士服,透著一股令人尊敬的莊嚴神氣。


    “你是誰?”


    沒有反應。我再次問道:


    “你叫什麽?怎麽進來的,到這兒來幹嘛?”


    他瞅著我,開口說道:


    “您不認識我了嗎?”


    “不認識!”


    “啊!多怪,您好好想想,您的一位朋友,一位有點與眾不同的朋友……”


    我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胳膊:


    “你胡扯!你不是那個人……這不是真的……”


    “你為什麽老想那個人,不去想另一個人呢?”


    他一邊說,一邊大笑起來。


    噢,這笑聲,爽朗宏亮的笑聲,帶著諷刺意味,曾經幾次使我陶醉,令我難以忘懷!我不禁打了個冷噤。這是真的嗎?


    “不對,不對,”我的語調有點恐慌,否認道,“這不會……”


    “怎麽不會,你以為我死了,是嗎?何況你也不信鬼魂呀?”他再一次笑道。


    “你以為一位小姐用槍擊中我的背,就把我送給上帝了?這的確是個誤會,好像連我本人也默認這種結局似的!”


    “真是你!”我目瞪口呆,心緒不寧,帶著少許疑惑說道,“你讓我認不出來了。”


    “噢,”他高興地說道,“那就讓我鬆心了。你曾經是見過我真麵目唯一的人,你要認不出我,那麽,照我今天的打扮,日後誰也別想認出我了。就算我不再打扮,也無關緊要了。”


    他恢複了原來的語調,我重又聽到了他的聲音;同時,透過他的打扮,我認出廠他的眼睛、表情、體態、他的整體。


    “亞森-羅平。”我壓低聲音說道。


    “對,是亞森-羅平,”他邊說邊站起來,“世上唯一的亞森-羅平。傳說我已經死在地下暗室裏,所以才從陰曹地府回來。亞森-羅平必須活著,必須按照個人的意誌愉快地活著,必須用過去所沒有的信心,打破世上的一切束縛。直到現在,他仍在人間享受優待和尊敬。”


    我忍不住也笑起來:


    “是的,的確是你。比起去年幸會時,你快樂多了,我向你祝福。”


    他曾經來訪過我。那是在轟動一時的王冠事件之後,他來不及舉行婚禮,便帶上年輕的俄羅斯姑娘索妮婭潛逃了。後來,這位姑娘淒慘地死去。那天的亞森-羅平,唉聲歎氣,眼裏充滿淚水,麵如土色,孱弱乏力,他曾用困倦的目光望著我,祈求得到關懷和安慰。


    “算了,”他說道,“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一年前。”我說。


    “十年前。”他自信道,“亞森-羅平一年能抵別人十年。”


    我不想跟他爭論,換了個話題:


    “你從哪兒進來的?”


    “我的上帝,跟其他人一樣,從門口走進來的。我沒遇到人,經過客廳,順陽台過來的。”


    “開門的鑰匙呢?”


    “這算什麽,你還不了解我。眼下我需要用用你的房間,所以就來了。”


    “可以,我到外麵去。”


    “啊,不用,你不礙事。這麽辦吧,讓咱們一起共度一個良宵佳夜。”


    “有人要來嗎?”


    “是的。十點鍾,有人要來拜訪我……”


    他取出懷表看了看。


    “十點,那人接到電報,該來了……”


    這時,廳外響起門鈴聲。


    “讓我說著了,你不必麻煩,我去。”


    我的上帝,誰會在這裏跟他約會呢?又有什麽事情會發生呢?是悲劇還是喜劇?


    連亞森-羅平都覺得很有意思,肯定不是一般的約會。


    片刻,他返回來,後麵跟著一個身材修長、麵色蒼白的小夥子。


    亞森-羅平一言不發,把所有的燈都打開了,屋內頓時一片光明,如同白晝。


    這莊重的舉動,令我深感不安。眼前的兩個人,相互目視,似乎都想把對方看穿。


    這種一言不發的場麵,真叫人難忘嗬。剛剛進來的是誰呢?我猜測著,把報上看見的照片與他聯係在一起時,亞森-羅平扭頭對我說:


    “老朋友,讓我為你引見一下,這就是勃脫榮先生。”


    他馬上又對小夥子說:


    “勃脫萊先生,我要謝謝你。首先感謝你看了我的信,答應把公布真相的時間,推遲到這次見麵之後。我還要感謝你,秉承雅意,今晚屈尊與我麵晤。”


    勃脫萊微微一笑,“我提醒你,我的雅意是來聽從你的安排,你在信中明顯對我威脅,我覺得這種威脅針對的不是我,是我父親。”


    “是嗎?”亞森-羅平笑道,“那就讓咱們各自顯顯神通吧。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我的直覺告訴我,你對個人的安危早已置之度外。你曾與勃雷杜先生打過交道。


    眼下隻剩你父親了。你對他感情很深,這使我想到了他。”


    “請接著說下去。”勃脫萊說。


    我請他倆坐下談,他們坐下了。接著,亞森-羅平以他特有的、相當隱晦的譏諷口氣說道:


    “無論如何,勃脫萊先生,要是你不願接受找的謝意,應該不會拒絕我的歉意吧。”


    “歉意?什麽歉意,先生?”


    “勃雷杜先生對你無禮的歉意。”


    “我知道,他的舉動震驚了我。用匕首,這不是亞森-羅平通常的作法。”


    “我沒能及時製止他。勃雷杜先生是新來的。我的部下在行動中結識了這位預審法官的書記宮。我們覺得發展他有利於我們的事業。”


    “你的部下沒錯。”


    “對,他對我們相當重要,我派他盯你的梢。他求勝心切,急於想作出成績,所以自作主張打傷了你,也打亂了我的計劃。”


    “啊,這算不了什麽。”


    “那可不行,我已經對他進行了重罰。但是,我也不得不為他開脫一下,你的調查速度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在無路可走的情況下,不得已才那樣做的。如果你再給我們幾個小時,你一定不會遇到這種不可饒恕的打擊。”


    “可能我會受到更好的待遇,就像賈尼麻先生和福爾摩斯先生那樣?”


    “正是這樣。”亞森-羅平爽朗地笑道,“我嗎,當然不會因你受了傷而悲痛萬分。說句實話,我的確忍受了難以經曆的痛苦。眼下,我見你麵色蒼白,不能不讓我愧感內疚。你不再記恨我吧?”


    “你無條件地把自己交給我,早知如此,我何不順便帶賈尼麻的幾位朋友來,證實一下你對我的看重。這樣,我們還可以把從前的舊帳全部了結。”勃脫萊說道。


    他說的是真話嗎?簡直把我弄迷糊了。這兩人的談話方式,實在令我費解。這不禁使我想起,在北站咖啡館裏的一次交往中,亞森-羅平與福爾摩斯第一次見麵時的情形,兩位勇士清高自負的神態,那緊張的交鋒拚鬥,布滿心計的圈套,不可一世的淩利攻勢。表麵上彬彬有禮,實則狂妄自大。


    然而在這裏,卻是另一種風格。亞森-羅平呢,沒有多少變化,還是原有的計謀,原有的諷喻方式,原有的可親姿態;但在他的對麵,卻是一個不同凡響的對手。


    他語氣平和,毫不造作,舉止有禮,卻不過份;微笑坦然,絲毫沒有譏諷的表情。所有這些,與亞森-羅乎的風格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人們不禁要問,他是否就是對手。我似乎感到,亞森-羅平跟我一樣,被這個小夥子搞糊塗了。


    顯然,麵對這位具有天真惑人的眼睛、少女般粉紅臉蛋的小夥子,亞森-羅平確實控製不住自己。有幾次,我見他很尷尬,猶豫不定,不能果斷進攻,光講些粉飾的話,白白浪費了時間。


    也可以認為,他手裏還沒拿到需要的東西,好像在尋找,在等待。


    可又在等什麽呢?有誰會來助他一臂之力呢?


    門外的鈴聲又響起來。亞森-羅平趕緊跑出去。


    回來時手裏拿著一封信。


    “很抱歉,先生們,原諒我先看看信。”他對我們說道。


    他撕開信封,拿出一份電報看著。


    看完電報,他仿佛變了樣,眉頭舒展,挺起胸膛,額頭上的青筋也繃起來了。


    我的麵前,又出現了原來那個身體強壯、信心十足、號令眾人、安排諸事、主宰一切的人。他把電報擱在桌子上,把拳頭往上一砸,高聲說道:


    “勃脫萊先生,該咱倆說了。”


    勃脫萊認真聽著。亞森-羅平的語調刻薄、強硬,卻很有節製。


    “讓咱們把麵紗揭下吧,別再拿腔弄調了。我倆是敵人,都與對方為敵,采取種種手段,而且心照不宣,因此,隻能以敵人對待。”


    “對待?”勃脫萊詫異地問道。


    一是的,對待。這個詞不是隨便用的。我使用這個詞,對敵人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再重複一遍,無論讓我付出多大代價,哪怕十分昂貴。請你看重這個機會。我現在可以說,隻有答應了我,我才會轉身出去。不然,等待你我的隻有戰鬥。”


    勃脫萊心情越來越緊張,表麵卻平和地說道:


    “我沒想到會這樣,你的話太離譜了!為什麽跟我想的不一樣呢。在我的印象裏,你是另一種人,何必要大動肝火恫嚇人呢?難道是環境使我們為敵,使我們變成敵人?敵人,幹嘛要彼此為敵呢?”


    亞森-羅平有些尷尬,馬上向小夥子冷笑道:


    “聽好了,小夥子,問題的關鍵不在於怎麽說,而在於怎麽做。事實就是事實,十年裏,我從未碰上過像你這樣強硬的對手。我與賈尼麻和福爾摩斯打交道,就像在戲要小孩。你不同,雖然我不講退卻,但也得講講設防。對,你我都很明白,我是輸家,勃脫萊在與亞森-羅平的較量中,占了上風。我的安排被你搞亂了,我著力想遮掩的東西,全被你亮在大庭廣眾麵前。你給我帶來麻煩,盡跟我找別扭,我已經忍無可忍……勃雷杜警告過你,但沒起作用。眼下我再次忠告你,一定得好好想想,我的忍耐是有限的。”


    勃脫萊點點頭:


    “好吧,你打算怎麽辦?”


    “停戰。各自罷手,回自己的家。”


    “照這麽說,以後你還可以不斷去盜竊,我可以平安無事地回到學校。”


    “回不回學校,是你的事,我管不著。但是,今後不許你再打擾我,我需要和平。”


    “我打擾你了?”


    亞森-羅平突然抓住他的手:


    “你心裏很明白!別給我裝蒜了。我的機密掌握在你手裏,憑你的能力,你能識破它,可你沒有權利把它公布。”


    “你敢斷定我確實了解這個機密嗎?”


    “是的,我敢斷定。我時時刻刻都在關注你的謀算,注視著你的調查過程。勃雷杜打傷你時,你就要把真情抖落出來,可是,出於你對父親的關切,你猶豫了。


    現在,你答應了這家報紙,稿子已經寫完,一小時以後排印,明天上市。”


    “不錯。”


    亞森-羅平站起來,在空中把手一揮。


    “文章不能發表!”他喊道。


    “一定會發表!”勃脫萊呼地從座位上站起身,堅定地說。


    兩人緊盯對方,眼看就要扭打起來。


    勃脫萊熱血沸騰,滿臉通紅,似乎隻需一個火星便可點燃他的激情、勇氣、自尊心、亢奮的意誌以及探險的情趣。


    而亞森-羅平呢,兩眼射出光芒,眼神裏透著一個戰士的歡快,終於碰上了死對頭的、決鬥者的歡快。


    “交稿了嗎?”


    “沒有。”


    “帶著嘛?”


    “我沒那麽傻。能拿在手裏嗎?”


    “放在哪兒了?”


    “有位編輯替我秘密保存著。假如我夜裏回不到報社,文章就會發排。”


    “好啊,這個混蛋!”亞森-羅平自語道,“他把什麽都安排好了!”


    他大動肝火,麵色難看。


    勃脫萊發出冷笑,臉上露出嘲諷的神色,沉醉在勝利的歡樂中。


    “把嘴閉上吧,小家夥!”亞森-羅平叫道,“你也不打聽打聽我是幹什麽的?


    如果我樂意……好啊,你敢嘲笑我!”


    雙方靜默了片刻。亞森-羅平跨前兩步,緊盯著勃脫萊的眼睛,語調陰沉地說道:


    “你馬上去《大眾報》社……”


    “不。”


    “把文章撕掉。”


    “不。”


    “找到那位編輯。”


    “不。”


    “跟他說是你弄錯了。”


    “不。”


    “你再寫一篇,按照官方的說法,重寫安卜呂美西事件,照公眾的看法寫。”


    “不!”


    亞森-羅平表情嚇人,伸手擦去額頭上的汗水,從書桌上抓起一把鐵尺,稍一用力就把它折成兩段。過去,從來沒有人敢抗拒他的意誌,眼前這個小夥子的倔勁兒,差點把他氣昏了。


    他伸出鐵鉗般的手,緊緊抓住勃脫萊的肩膀,惡狠狠地說道:


    “勃脫萊,你沒什麽可選擇的,你必須說:通過最近你的了解,確信我已經死了,沒有任何可以懷疑的。你必須這麽做。這是我的要求。一定讓人確信我死了,一定要把它強調出來,你要是不這麽做……”


    “那又怎麽樣?”


    “今晚你父親就會被綁架,下場跟賈尼麻和福爾摩斯一樣。”


    勃脫萊仍然笑著。


    “有什麽可笑的,回答我!”


    “好吧,我說。我傷害了你,我很內疚。但是,我說話算數,決不反悔。”


    “你要按照我的意見去寫。”


    “我不能講假話。”勃脫萊堅定地高聲說道,“公布這件事,毫無保留地公布它。這是我的需要,我的快樂。你不會明白我腦袋裏裝著事件的全部真相,必將毫無保留地倒出來。我要把文章一字不漏地發表出去,讓人們知道亞森-羅平還活著,讓人們清楚亞森-羅平為什麽想讓別人知道他死了。所有的一切都將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隨即,他心平氣和地補充道:


    “誰也綁架不了我的父親。”


    兩人一語不發,死盯著對方不放。各自的利劍似乎早已拚上了,死一般的沉默似乎就是拚命出擊的前奏,就看誰先出手了。


    亞森-羅平壓低聲音說道:


    “明天淩晨三點,除非我放棄計劃,不然我的兩位助手就會按照我的命令,把你父親從臥室裏帶走,不管他願意不願意。並且把他跟賈尼麻和福爾摩斯關在一起。”


    一陣瘋狂的嘲笑,算是對他的回答。


    “但是,強盜,”勃脫萊高聲說道,“我已經采取了對付你的辦法,你還不知道嗎?你以為我真那麽笨?甚至讓我父親回到原來的地方,住到荒郊野外的小房子裏去嗎?”


    喝!小夥子臉上流露出的笑容多麽刻薄!其嘲諷的勁兒不亞於亞森-羅平。


    這步步緊逼的“你”的稱呼,已經表明他把自己擺在與亞森-羅平相等的位置上了。他繼續說道:“你看,亞森-羅平,你的大錯就在於你過份自信,總以為自己沒有失算的時候。你該認定失敗了,開了多麽大的玩笑!你自以為自己不會輸,可是你別忘了,別人也會用腦子,我的老戰友,我的點子非常簡單。”


    聽他說話,真是一種享受。隻見他雙手插在兜裏,走來走去,既大膽又放肆,就像一個調皮的孩子在玩弄一頭凶惡的野獸。的確,就在此時此刻,他的心裏充滿了仇恨,他想為所有受過這個強盜傷害人的複仇。


    他最後說道:


    “亞森-羅平,你在薩窪找不到我父親,他在法國一個大城市的市中心,有20個人日夜守護著他,直到我們彼此的鬥爭完全結束。你打算了解詳情嗎?他住在塞耳堡一個軍需庫裏,那裏戒備森嚴,進出不僅需要有通行證,還得有一個士兵跟著。”


    他走到亞森-羅平跟前,帶著嘲諷的神態,好似在跟同學開玩笑。


    “你還想說點什麽,能人?”


    亞森-羅平聲色不露,麵無表情。過了幾分鍾,他仍在思索著,考慮著怎麽辦。


    這對一位常用狂妄殘暴手段的人來說,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馬上幹淨利索地把對方打敗。他的手指在抖動。一瞬間,我感到他要撲過去,把對方狠命掐死。


    “你倒是說話呀,能人?”


    亞森-羅平拿起桌上的電報,讓勃脫萊看,他非常穩健地說道:


    “拿著,毛小子,好好看看。”


    對方的語氣平和,勃脫萊心裏一顫,臉頓時陰沉下來。他打開電報,隨即盯住亞森-羅平,小聲道:


    “你這是幹什麽……我不明白。”


    “你能看明白第一個字吧,”亞森-羅平說道,“上麵的第一個字,發報地點……瞧瞧是哪兒,塞耳堡。”


    “是的……不錯……”勃脫萊目瞪口呆,“是的……是塞耳堡……其它呢?”


    “其它……也沒什麽不好懂的,‘包裹已到手……大家已經撤離。上午八點之前等候命令。一帆風順。’你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嗎?包裹這兩個字,噢,有必要改成勃脫萊老先生嗎?其它嗎?過程嗎?塞耳堡軍需庫有20名守衛,你想了解你父親是如何被悄悄劫走的嗎?哈哈,這是最常用的方式!無論如何,包裹被運走了。你還想說什麽,毛小子?”


    勃脫萊感到全身麻木,他竭力抑製住內心的憤怒,臉上卻很自然。然而可以看出,他神色不安,嘴角在顫抖,目光向周圍流動。他吞吞吐吐地說出幾個字,就無言了。猛地,他周身像散了架,雙手蒙住臉,失聲痛哭起來:


    “啊!爸……爸……”


    眼前出現的意想不到的情狀,帶有非常天真和感人的成份,使亞森-羅平的自尊心得到了滿足。他似乎被這宣泄的感傷弄得疲倦了,煩躁地擺擺手,抓起帽子。


    他走到門口,猶豫了一下,又慢慢返身走回來。


    這悄聲的抽泣,有如一個孩子受了委屈發出的悲鳴。他的肩膀抖動著,淚水從交叉的手指中流淌下來。亞森-羅平俯下身,沒去碰他,也沒有用得勝者的譏諷或憐憫的口吻說道:


    “小夥子,不要掉眼淚,當大家全力投入一場鬥爭時,隨時隨地都會有不幸降臨,就像你幹的那樣,需要預見到這種結果。這就是我們角鬥士的命運,要敢於麵對一切。”


    接著,他用和藹的口氣說道:


    “你說得不錯,看吧,咱們算不上是敵人。我早就清楚,從開始我就慢慢愛上了你的才華,對你抱有很大的同情心,我很欽佩你,……因此我隻打算跟你說,請你不要責怪我,我讓你受不了,非常對不起。可我又不得不說,你不應該與我過不去,我不是因為虛榮才對你這樣做的。也不是看上你,那是……因為力量相差太大。


    你還不清楚,沒有誰能清楚我有多少手段……你花了好大氣力,還沒弄清空劍峰的秘密,你可以把它當做是一個寶藏,或者是一個神奇的秘窟,或者又是秘窟又有寶藏。你可以想到,我的力量有多大。你不清楚我有多少財富,我可以按自己的意願,想做什麽就做什麽,而且一定能夠做到。你了解我的生平嗎?——自我出生起,我一直在為我的目標奮鬥。在幹這個行當之前,我過過牛馬不如的日子,我的目標,就是要按自己的意願,把自己培養成像我這樣一個人。可你能幹什麽呢,你以為自己穩操勝券,可是事與願違,有些情況,小得就像一粒沙子,你想到沒有,我趁你沒有留神時,就緊緊抓住了它。我想讓你放棄你的想法,不然我會給你帶來痛苦,也使我為難。”


    他手按額頭,重複道:


    “我重複一次,小家夥,丟掉你的想法吧,不然我會使你痛心。你會無止境地陷入困境,誰都清楚,困境或許就在你的腳下!”


    勃脫萊昂起頭來,停止了哭泣。亞森-羅平的這番話他聽進去了嗎?從他不以為然的表情看,不能不讓人懷疑。幾分鍾過去了,他仍然默不作聲,好像在權衡利害,考慮自己的決定,終於,他對亞森-羅平說道:


    “如果我修改文章,向讀者說明你已經死了,並且將來也不推翻這種說法,你一定會放我父親嗎?”


    “我向你保證。我的好友會開車把你父親送到外省的一個城市。明早七點,《大眾報》上刊登出的文章,如不違反我的意願,我馬上打電話,放了你父親。”


    “就這樣吧,”勃脫萊說道,“我答應你的要求。”


    他自知敗了,渾身再沒什麽可談的,隨即站起來,拿上帽子,向我和亞森-羅平行了個禮,便走了。


    亞森-羅平望著他,聽著他把門關上,叨咕道:


    “不幸的孩子……”


    第二天早上八點,我讓傭人去買《大眾報》,他用了20分鍾才替我買回來,報紙剛送上報攤,很快就被搶購一空。


    我趕忙翻閱報紙,勃脫萊的文章被刊登在頭版頭條的位置上。世界上許多報紙,也轉載了這篇文章。文章的標題是:


    安卜呂美西的慘案


    本文要講的慘案,可以說是兩個慘案,中心不在講述調查和研究的過程。因為我所采取的工作方式,例如演繹、歸納、分析等,顯然使人覺得索然寡味,不會讓人感興趣。我打算說明我在工作中的兩種指導思想。在說明和解釋我的思想,並由此引出兩個問題的同時,我會依照一定的順序,簡單扼要地鋪敘案情。


    有人讀後可能會感到,某些情況沒有多少根據,隻是我的設想。但是,要知道,我的設想是有充分可信的基礎的,所以,眾多的情況,包括那些還沒有澄清的情況,都可以說是相當準確的。清泉常在鋪滿卵石的水底消失;距溪水不遠的地方,大家經常可以望見倒映著天空的湖水,小溪與湖水常出自同一個源頭……


    現在,讓我從全局而不是局部,闡述第一個謎。


    亞森-羅平受傷以後生命垂危,在沒有醫療、藥品和食品的條件下,在一個不見天日的暗室裏,他怎麽能夠活上40天呢?


    話得從頭說起。4月23日,星期四,淩晨四點,亞森-羅平冒著危險,在盜竊時被人發現。他從廢墟逃跑時,被子彈擊倒,然後向前爬了幾步,又倒下了,最後站起來,拚命爬向一座小教堂。小教堂裏麵有個暗室,他是以前行竊時偶然發現的。


    倘若他躲進那裏,就能保住性命。他拚命爬向那裏,僅剩幾公尺了,有人突然向這裏走來,他在絕望和無可奈何中用盡了氣力。前去抓他的人就是蕾夢蒂小姐。


    悲劇的開端就是這樣。


    他倆怎麽了?我們可以猜猜看。事情的發展給我們提供了許多證據。小姐身旁躺著一個受傷的、無法活動的男人,她把這人打傷了,能不把他抓住嗎?兩分鍾後他將被帶走。


    如果他就是殺死過發爾的凶手,她一定會把他交出。然而,在簡短的交談中,她了解到,那是她的叔父日斯菲爾先生,反抗自衛造成的結果。她沒有懷疑這點。她該做點什麽呢?此時誰也看不見他們倆。傭人維克朵把住小門,阿貝耳正在客廳的窗口觀望,誰也看不見他倆。她會把這個被她打中的男人交出來嗎?


    女人生性具有的、無法抑製的愛憐之心,油然出現。為了替他止血,她拿出自己的手帕,替他包紮好傷口。然後,她拿著亞森-羅平給她的鑰匙,打開小教堂的門。在姑娘攙扶下,亞森-羅平進了小教堂。她關上門就走開了。這時阿貝耳也來了。


    如果當時或者過幾分鍾就檢查小教堂,不給亞森-羅平喘息的機會,他就掀不起石板,下台階進入暗室。他一定會被抓住。可是,過了十個小時,大家才進行這項調查工作,而且又相當草率,就這樣,亞森-羅平得救了。是誰救了他?就是那位差點把他打死的人。


    打那以後,不管蕾夢蒂小姐是怎麽想的,她成了亞森-羅平的救護人。她想不幹不行,把他交出也不行。她不能不接著幹下去,不然病人就會死在她安置的地下室裏。


    她沒有停止自己的工作……。照此看,出於女人的天性,她把這項工作當成了她的義務。她做這件事並不難,辦法很多,也可以對付任何意外發生的事。她向預審法官描述了亞森-羅平不真實的體貌特征(大家還沒有忘記兩位小姐對亞森-羅平身材的不同描述吧)。很明顯,是她找了不少我不清楚的根據,想到了亞森-羅平的部下(就是那個偽裝成司機的人),告訴那個同夥,趕快請醫生給亞森-羅平動手術。可以斷定,也是她換走了司機用的鴨舌帽,寫了一封對她指名道姓的恐嚇信。照此推斷,誰還會懷疑她呢?


    正當我準備向預審法官談談我的想法時,她忽然揚言,出事的前一天,在小樹林裏見過我。此事引起費葉爾先生對我的猜疑,我便不好再說什麽了。是的,這種做法是冒險的,它引起我的關注,讓我開始思考她胡說的目的。這種做法很有用,為了拖延時間,不讓我說話。她在40天裏,給亞森-羅平送過食品和藥物。有人問過督威爾藥劑師,他出據了為營夢蒂小姐開過的藥方。她照料病人,給他換藥,直到使他痊愈。


    上麵談到兩個問題,其中一個問題已經解決,並且說明了悲劇發生的過程。亞森-羅平在城堡內,獲得了不可缺少的幫助,這使他沒有暴露,而且死裏逃生。


    他沒有死,還活著。這是我要說的第二個問題,它與安卜呂美西發生的第二個慘案有關。亞森-羅平還活著,而且逍遙自在,又以頭頭的身份回到同夥那裏。他和從前一樣強硬,而且拚死奮戰,他的抗拒使我不斷陷入困境,目的是使司法部門和人們相信他已不在人世。


    有必要在此強調一點,營夢蒂小姐長得非常漂亮。她被劫後,報紙上登出的照片,樣子並不美,也不完整。以後,事情發展了。4o天裏,亞森-羅平結識了這位漂亮的少女。她不在時,他很想看見她;她露麵時,他為她著迷;她靠在他的身邊,他嗅著她身上的氣味;亞森-羅平喜歡上了料理他的護士。感激之情變成了愛情,欣賞變成了戀情。她救了他的命,成了他的恩人,也使他在寂寞中得到快樂和安慰。


    他把她當做光明、希望、未來的生命。


    他敬重她,沒有村用她的真誠,沒有讓她去給他的同夥幹事。當時那些人行動遲疑不決。他喜歡她,他的顧慮慢慢地消失了。蕾夢蒂小姐當時並沒有被他的愛情所打動。以後,隨著傷勢漸好,他們之間的接觸日見減少。他知道傷好以後,總有一天會離開她,為此他痛苦極了。


    他決定采取冒然行動。6月6號,禮拜六,他離開地下室,計劃行動。在同夥的協助下,他綁走了這位小姐。事情並未就此了結。這次行動不能露出破綻,也不能讓人進行調查、猜測和期待。要讓人們以為,蕾夢蒂小姐已經死了。緊跟著出現一起謀殺案。調查人找到了確鑿無疑的證據,這是他跟同夥早就策劃好的,好像是為他們的頭頭報仇。這件事幹得多麽巧妙,有了這件事,可以讓人相信


    小姐確實死了。


    僅僅讓人知道還不行,還必須讓人確信無疑。亞森-羅平知道我會參與,會找到小教堂的地下暗室,弄清他所耍的小把戲。如果地下室什麽也沒有,他的計劃就會付之東流。


    果然,地下暗室有死人。


    同理,當海水漲潮時,小姐的屍首就被衝上岸來,從而讓人確定她死了。


    還有什麽難題沒有解決嗎?兩道難關不都闖過去了嗎?對其他人而言,可能是這樣,但亞森-羅平除外。


    正像他所想的那樣,我猜到了小教堂裏有暗室,而且找到了那裏的暗室。當我下到亞森-羅平藏身之處時,他的確已經死在那裏了!


    那些認為亞森-羅平已經死了的人,都被他蒙騙了。


    憑我的直覺、推理,我始終沒有相信這點。接著,他耍的把戲被我戳破,所有的陰謀就完蛋了。當時我就想,鐵鎬敲動的那塊大石頭,怎麽會在那個位置上,隻要稍稍用力,大石頭就會落下,並且正好砸爛假亞森-羅平的腦袋,從而讓人無法弄清死者的身份。


    事情很巧,剛過半小時,外麵便傳來在迪厄埔海邊的崖石上,有人找到了營夢蒂小姐的屍首,不上。說是一具替身更為準確。根據隻是她手腕上戴的一隻金手鐲。


    死者麵目全非根本無法辨認。上麵是我的回憶和認識。前幾天,我在迪厄埔《了望》報上看到一則新聞:在美國,有對年輕夫妻,在昂凡耳牟停留時,服毒自殺了。就在那天晚上,死者的屍體不見了。我趕到昂凡耳牟查詢,有關屍體失蹤的說法,都不太準確。死者的幾個親屬驗屍後,領走了屍體。那些所謂的“親屬”,可以斷定就是亞森-羅平一夥。


    因此,證據確鑿。由此可知,亞森-羅平之所以要製造蕾夢蒂小姐被殺案,讓人們確信她已經死了,完全出於對她的愛,但他不想讓人知道這一點。他想做到這一點,便使出渾身解數,想方設法偷走那兩具屍體,用它們來假冒自己和營夢蒂小姐被殺,掩蓋事實真相。他可以鬆下心了,因為不會再有人猜疑他。


    真的沒人懷疑嗎?有……就是三個想逮捕他的人;在適當的時候,這三個人會提出質疑。一個是賈尼麻,另一個是正在渡海的福爾摩斯,還有本人。


    為了打敗這幾個人,他製造了三起事件。劫持賈尼麻,綁架福爾摩斯,他叫勃雷杜捅了我一刀。


    剩下一個問題,至今尚未找到答案。為什麽亞森-羅平竭力想把“空劍峰”紙條弄走?其實就算他弄走了,也抹不掉在我腦海裏印上的五行字。究竟為什麽?他是不是怕我通過紙條或上麵的記號,找到其它線索?


    以上是安卜呂美西慘案的真相。我再強調一下,以上案情的分析,帶有一定程度的假設,這些假設在我獨立調查中發揮了很大作用。假如我們隻期待證據,等待事情發展,最後再去戳穿亞森-羅平,那麽,就會出現這種情形:或者就這樣等待下去,或者讓亞森-羅平製造出事實,給我們一個根本相反的結果。


    勃脫萊由於父親遭到不幸,雖然心思很亂,使亞森-羅平氣焰暫時囂張,不過他並沒有屈服。大家盼望他講話,他終究開口了。他公布的事實既怪異又可信,議論既有很強的說服力,又那麽合乎情理,叫人無法再對事件作出其它解釋。


    文章公布的當天晚上,各家報紙登出勃脫萊父親被劫持的消息。下午三點鍾,勃脫萊收到塞耳堡發來的電報,知道了這個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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