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包木一膳把女子留在家裏,自己離開了家。那時是晚上九點半,下著細細的雨。


    包木的弧北丸號常常停泊在氣仙沼。所以他把家也安在了那兒。


    女子的芳名叫島田廣子。


    廣子今年二十七歲,是個漂亮而且很肉感的女人。廣子是包木的義父小縣廣太的女兒。


    包木自幼父母雙亡,小縣廣太收養了他。


    小縣是—個船工,有一艘獨航船。有一天他把船停在小樽港,走上岸來。


    那時正是黃昏時分。


    一個四、五歲的少年孤零零地站在夕陽裏,小縣就走過去問:


    “怎麽啦?”


    “母親死了。”


    少年邊說邊哭。


    小縣心裏升起一絲憐憫。


    “四歲。”


    少年揉著紅腫的眼睛哭道。


    “你家在哪兒?”


    小縣伸出手摸摸他的頭。


    “橫濱,可是我不知道橫濱在哪兒。”


    少年抬起頭望著小縣。


    小縣把他帶回了自己的船上。


    少年告訴小縣,說他叫金銀一郎,是昭和二十一年初夏生的。


    小縣去查戶籍簿,但因戰敗後的日本社會秩序混亂,戶籍簿丟失了許多,小縣一無所獲。


    小縣毫無辦法,隻得把他編入自己的戶籍。


    當時,小縣已有了相好。在大阪,名叫晴江。後來晴江又隨著小縣搬到了氣仙沼。不久晴江生了廣子,不幸在廣子六歲時病死。小縣一心撫養兩個孩子,沒有再娶。


    包木和廣子都住在氣仙沼。


    包木高中畢業後,到了東京。在小縣的幫助下,進了東京水產大學。大學畢業後,上了小縣的船。小縣還想讓他學點別的,可是包木說什麽也不幹。說小縣身體不好,子承父業,要接他的班,以報小縣的大恩大德。後來包木取得了乙種一等航海士證書。那一年,廣子結了婚。丈夫是在市政府工作的島田。小縣本來想讓廣子和包木一塊兒生活,但是包木幾乎天天都在海上,見不著人影,而廣子又耐不住寂寞,對島田一見鍾情。最後小縣也隻好無可奈何地同意了。


    婚約是用電話通知包木的。那時,他正在小樽港。聽到這個消息,他忍不住和美國加裏弗裏亞籍貨船上的六名船員打了一架。被警察抓起來,判了個傷害罪。


    廣子婚後第二年,小縣就病死了。


    包木回來主持了葬禮,葬禮儀式上見到了廣子。一年不見,廣子變得比以前更漂亮了。


    第二年秋天,因為船需要整修,包木回了家。


    回家後的第三天晚上,廣子也回來了。


    (當時家門緊閉,兩人都有鑰匙。但是廣子從不回來,而包木也隻是一年回來一次。)


    見到廣子,包木大吃一驚,忙問:


    “怎麽啦?”


    廣子眼睛一紅。


    “想和丈夫分開過。”


    “為什麽?”


    “性格不合。”


    半夜裏,廣子來到包木的房間。


    “哥哥,抱抱我。”


    包木心底升起一絲慌亂。他默默地坐著,一動不動。


    廣子走進來依偎在他身上。


    空氣仿佛凝固了,二人都默默無話。


    “你是不是討厭我?”


    良久,廣子輕聲問道。


    “不是。”


    包木答道。他是怎麽也不會討厭廣子的。現在,廣子依在他身上,渾身上下都流露出濃密的婦人氣息。這是少年時代的廣子身上所沒有的。包木很想伸手去撫摸,撫摸她那潔白的肌膚。他恨那個奪去廣子的男人,恨不得馬上去殺死他。包木知道他並不隻是想玩弄玩弄廣子,他知道自己被廣子的美貌和魅力深深迷住了。


    為什麽不先向廣子求婚?為什麽?對此他悔恨不已,很長時間,這種想情都不能平息。


    現在,廣子就近在眼前。


    “我作了三年的妻子,才懂得了男子是什麽,才知道了應該喜歡他們什麽。哥哥,比起他來,你才是個真正的男子漢。哥哥,抱抱我吧。”


    廣子說著站起身,解開紐扣。


    包木凝視著她。


    廣子走過來,替包木解開前襟,然後甩冰冷的手指開始在他胸口畫圈圈。


    “你太好了。”


    廣子喃喃道。


    從很小的時候起,她就喜歡這位大哥哥,渴望他的擁抱。


    但是,哥哥連碰都沒碰過她。她常常感到絕望。


    包木看著眼前細膩的女性的肌體,聞著女人芬芳的氣息,感受著輕柔的撫摸,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激情,一下子把廣子緊緊地抱在了懷裏。廣子在他懷裏輕輕地呢喃著。


    包木用唇堵住了她的唇。


    包木邁著矯健的步子,向港口走去。


    在魚街二號的拐角,他停住腳步。他看到二號的屋簷下,蜷縮著一個少年。懷裏抱著一隻七、八個月的小狗,畏畏縮縮地看著他走過來。


    街上一個人也沒有。


    “怎麽啦?”


    包木忍不住上前問道。


    “媽媽不在了。”


    少年說著把頭埋進膝蓋裏,把小狗抱得更緊,小狗不知所措地叫起來,聲音在寂靜的黑夜裏格外清晰。


    ‘媽媽什麽時候不在的?”


    忽然感到這個場景他是那麽的熟悉,他記憶深處一下子就浮現出小縣的形象。


    少年有氣無力地回答。


    “昨天。”


    “你的家在哪兒?”


    少年抬起頭來向前指了指。


    “好,叔叔帶你回家。”


    包木扶起小孩,和他一起往前走去。


    從外麵看,那間房子很小。門前蒼白的熒光燈無力地照著台階。


    包木推開門。裏麵隻有二間屋子,空空蕩蕩,幾乎什麽也沒有。


    其中一間屋子的桌上,放著一張紙。


    包木拾起來一看,上麵沒有署名,隻寫著:


    “請行行善。”


    包木再一次打量了一下這個少年。在明亮的燈光下,他顯得那麽天真爛漫,隻是那雙大眼睛流露出無盡的哀傷。


    小孩在門口哀鳴起來,仿佛在訴說著什麽。


    “你,吃飯了嗎?”


    孩子搖搖頭。


    “從昨天就餓了,連小狗什麽都沒有吃。”


    包木忍不住罵道。


    “很心母親。”


    然後蹲下身子:


    “好,叔叔帶你去餐館吃麵條。嗯,喜歡大船嗎?”


    “嗯,”孩子點點頭。他抬頭看見門口的小狗,又添了句:“小狗也能一起去嗎?”


    說完他有些惴惴不安地望著包木。


    “那當然。叔叔肚子也餓了,一塊去吃飯吧。”


    包木拍了拍肚子。心想,這世界上真是什麽事情都有,親身母親竟然把這麽可愛的兒子扔掉了。要知道他還未成年,隻懂得抱著小狗玩。


    他握著少年的手,向外走去。


    出了門,他轉念一扭,拉著少年的手向對麵一家人家走去。一路上盤算著怎麽解釋。


    很快到了門口,他問了聲:


    “有人嗎?”


    不一會,門打開了,走出一個中年婦女。


    包木告訴她,這少年被他母親遺棄了。他想把他帶到自己船上去,並把自己的姓名和船名告訴了她。


    然後包木問道:


    “他母親究竟是誰?”


    中年婦人的臉上浮起一團疑雲。


    “你也是她接的客嗎?”


    “客?”


    “不對嗎?”


    “請不要打謎語,我都糊塗了。”


    “是嗎?……”


    中年婦女的視線落到了少年和小狗的身上。然後又看了包木一眼,把他們讓進屋子。


    她叫前野英子,對少年的母親阿田道子放蕩的生活知道得一清二楚。


    七個月以前,道子帶著這個少年來到這裏,租了間房子住下。道子看起來大概有三十幾歲,操著東京口音。來了後,並不拜訪左鄰右舍,是個不懂交際的女人。


    數日後的一個夜晚,外麵刮著大風,很冷。


    英子出來倒垃圾,發現少年縮在路邊的牆角下。就走上前問怎麽回事。


    少年說媽媽有客。


    英子感到很氣憤。大冷天,把孩子趕出來,簡直連一點做母親的心腸都沒有。這樣下去,非把孩子凍死不可。


    應該去勸勸她。英子想著,就去敲門。發現裏麵有人聲。她屏住呼吸仔細聽,是道子,正旁若無人地大笑著。她明白了,不看,也知道她在幹什麽,她的腳縮了回來。


    屋裏,不斷傳來道子淫蕩的笑聲,站在門外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透過拉門上的玻璃,英子看見一個白色的身體和一個褐色的身體糾纏在一起,在被蓋上滾來滾去。


    道子仍舊狂笑不停。


    英子再也看不下去,轉身就走。


    她把少年帶回家裏,給他倒可點熱水洗冼腳,哄著他上床睡覺。


    這事,英子對誰也沒有說過。她想,這大概是道子的職業。


    孩子但聰明,很惹英子喜歡。她想這要是我的兒子該多好。不過,兒子離不開母親,隻有母親才有權利撫養他。


    她很想把孩子收養起來,但是她不能奪走道子的權利。何況,她跟道子又幾乎沒有什麽交往。


    後來,道子越來越不象話,每天幫帶男人來。周圍的鄰居也開始對她議論紛紛。


    少年的日子也越來越慘,幾乎每天晚上,都能看見他佇立街頭。


    也不知什麽時候,他懷裏多了條相依為命的小狗。


    “是嗎?”


    包木聽到傷心處,忍不住落下了同情的眼淚。


    屋裏靜悄悄的。


    過了會,包木站起來,向英子道了別,帶著少年往回走。


    很顯然,道子遺棄了兒子。可是包木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為什麽要扔下兒子不管。大概帶著孩子賺錢不方便吧,兒子不在,她白天也可以帶人進屋。或者,怕自己的行為對兒子產生不良的影響,為著他的未來,離開了他。


    也許還有什麽別的事情。


    不管怎麽說,她遺棄了她的孩子子,孩子也成了孤兒,無依無靠,他有責任象當年的小縣那樣去做。


    他拉著孩子,向港口走去。


    遠遠地,看見了船上的白帆。


    包木想到小縣廣太收養他時,他才四歲;當時,也是在夕陽中,小縣拉著他的手把他帶回了小樽港;他連記得小縣和他的一問一答,許多年前的情景仿佛依稀就在眼前。


    不過那時他太小了,許多事都記不太清了,還是小縣後來告訴他的。


    但是,在包木的記憶中,有一天的夕陽,不,也許是朝陽,是永近也不曾忘記的。那天,在陽光下的岩石上,坐著個女子,穿著和服,無言地望著大海,夕陽映紅了她蒼白的臉。


    他不知道是哪個港口,不知道是夕陽還是朝陽下,不知道那女子多大年紀。


    隻記得她麵色蒼白,很白,很白。


    包木總以為這是小縣拾到他以前的事。盡管記得不清楚,但是,他知道,這是真的。


    不過他也常常想,這或許是小縣收養他以後的事。小縣收養他之後,就把他帶到了獨航船上,船經過了很多港口。也許這是其中一個港口的情景。


    他先前一定見過那個女子,坐在夕陽下。望著她那夕陽下映紅的麵孔,他想起了離他而去的母親。


    也許,對母親的懷念和那個女子結合在一起了。


    這是殘存的記憶。


    對包木來說,他更願意相信這是小縣拾到他以前的事,雖然沒有什麽確鑿的理由。不過他知道小縣是在小樽港拾到他的。也許,在小縣領走他以前,他和母親在一起。為了不讓他回到橫濱的家中,母親狠心她把他帶到小樽,扔下他走了。


    是什麽理由使母親拋棄了自己的兒子。而且,還要從橫濱帶到東京來扔掉。大概,母親也有難言的苦衷。


    盡管自己知道是被母親遺棄的,包木卻恨不起母親來。母親扔了他一定很痛苦,很傷心。過樣想著,包木就原諒了母親。


    包木現在想起夕陽中的那個女子,一定不是包木的母親。隻不過包木那時才四歲,還記不得母親是什麽樣子。然而思母心切,就把她當作了母親。


    母親大概是沒有錢,出於無奈,才扔下了自己的吧。


    ——媽媽。


    包木輕聲地喚著,心中升起一股柔情,感到眼角有些潮濕。


    這時,少年扯了扯他的手,望著他:


    “叔叔,你怎麽啦?”


    自己的母親或許也是賣春的。包木的腦子忽然閃過這個想法。


    包木知道,二次大戰後,戰敗後的日本一片混亂,田野雜草叢生,土地荒蕪,糧食奇缺,很多女子失去了丈夫,沒有了生活來源,隻得以此為生。


    ——難道母親也不得不靠這個生活嗎?


    包木的腦海裏又浮現出廣子的身影。那一夜後,在包木的嚴厲勸告下,廣子又回到了丈夫的家。


    盡管她再三再四地不想回去,堅持要做包木的妻子,包木還是拒絕了。並不是他不愛廣子,而是他一年有半載在海上飄泊,不能在廣子跟前。廣子一定不堪寂寞。


    他深明這一點,所以,一直沒有向廣子求婚。


    包木覺得自己在走義父小縣的老路。他大學畢業後就上了小縣的獨航船。義父身體很虛弱,那是因為長年生活在海上,生活顛沛無定的結果。為了幫助義父,他也上了船。


    其實,包木心底還藏著個秘密。他想尋找母親,想尋找三十幾年前那個在陽光下坐在岩石上的臉色蒼白的女子。


    小縣的獨航船,總是往返於日本的各個港口。哪裏都不是他的久留之地,他是屬於大海的,正因為如此,人到中年,他仍然孤身一人,飄泊在大海上。


    他心裏仍然堅信,他一定能找到母親。


    這時,氣笛長鳴,船進港了。包木加快了腳步。


    他是一個四海為家的飄泊的男人。目前海運界並不景氣,因而競爭相當激烈。比起別的船上的船員,他的人素質可就差了一大截。他很想重新招聘幾個,但現在願當船員的年輕人越來越少。偶爾有那麽一、兩個,也是船一靠岸就往街上跑。對這個時代來說,海員夢已永遠成為過去。


    但是包木並不願意上岸生活。他不是那種能在陸地上安居樂業的人。


    廣子也明白這一點。


    這就是為什麽第二天早上,廣子終於還是回到了丈夫家裏的原因。


    不過,包木的船到氣仙沼港時,廣子又來見他了。


    她們兄妹倆從小就一塊長大,因此,丈夫並不感到奇怪。


    廣子住了一晚上,第二無回到了夫家。


    她也不再說要和包木共生死,隻是默默她來到包木的房間。……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喋血香島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西村壽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西村壽行並收藏喋血香島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