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很重,我費力地大睜著不讓它合上。溫熱的血慢慢流過,一些東西很清楚,象19歲的美麗的臉,一些東西漸漸模糊,象年年春天成都街頭的霧氣……


    流一滴眼淚吧親愛的


    隻要一滴


    就可以救活


    在千萬層地獄下


    受盡苦難而死的


    我


    ……


    聖誕鍾聲遠遠敲響,整個城市一片歡騰。在那條黑冷潮濕的小巷裏,我無聲無息地躺倒,鮮血凝於泥土,催發春草無數。透過越來越絢爛的成都夜空,我看見了金光燦燦的上帝,他正在雲端慈悲地注視著這個世界,傳說中,今夜他將向人間賜福。


    ——《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慕容雪村


    三年中,我始終心懷警惕,就像一個心懷惡意的弄蛇者,在蛇群


    中茫然地吹著口哨,既迷戀它翩翩的麗影,又怕被它的毒牙刺傷。現在我就要死


    了,終於發現,原來那蛇無毒,自始至終心懷溫柔,從沒想過咬我,隻會隨著我的


    口哨婆娑起舞。


    我們本是一個巢裏的螞蚱,日日逐草尋食,現在風起霜來,注定要振翅自飛。這是幽暗的叢林,長草萋萋,虎狼潛伏,死生各憑天命。


    人到中年,時日無多,死神隨時徘徊門外。根據東方古老的傳說,今生微不足道,隻是一條通往來世的門廊,它狹窄而肮髒,一旦燈火熄滅,死者舉手叩響永恒之門。我活了37年,舔過蜜液,吮過苦根,心落在鍘刀間漸漸絕望,早已死不足惜。


    來世太遠,我已經不抱任何希望。如果那燈熄了,但願它永遠不再點燃。


    英雄功業今何處,


    長空明月在,千年照青塚。


    金宮玉殿生荒草,


    紅顏頭如雪,胭脂隨水東。


    前世恩,來生恨,都付了黃卷與青燈,


    青衫濕,關山遠,更難堪長亭連短亭。


    紅塵千丈路,人間生死情,


    此一去萬古不相逢……


    我老於世故,知道這些無非做戲,永遠不可當真。37年顛倒浮沉,我早就練成了一顆生鐵般的心,不為任何情感所動,對一切甜言蜜語都深自警惕。人世最毒是溫柔,美麗的蘑菇總是致人死命,親切的笑容往往暗藏刀鋒,而生命的真諦就在於無情,紅塵莫有不死,早死的卻總是深情者。


    也曾人間橫行


    鐵馬嘶吳鉤冷,千山踏平


    也曾黃昏對雨


    平生事家國愁,有淚如傾


    一杯酒飲了浮名


    一聲嘯滄海潮生……


    這就是我的哲學:絕不仁慈,永不饒恕,這世界向來心狠為王,真理永遠握在殺人者手中。人敬我一丈,我還他一尺,誰拔我一毛,我殺他全家。堂皇五車史,老不死看到道德,窩囊廢看到力量,而我隻讀出了兩個字:殺人。此乃大道,真理中的真理,一切功業,一切文明,一切興亡變遷皆出於此。弱者死,強者食,都市即是叢林,要麽殺人,要麽被殺,永遠沒有中間道路。


    這就是我的生活。這世上有三種人,第一種人愛自己也愛別人,第二種人隻愛自己,不愛別人,我屬於第三種:既不愛自己,也不愛別人。有時候我覺得生命隻是一場恍惚,什麽也抓不住,什麽也留不下,凡世種種,隻為靜等老死。海亮和尚送過我一幅字,上書兩句箴言:


    想人間婆娑,全無著落;


    看萬般紅紫,過眼成灰。


    就是這個意思。我埋下了種子,卻從不期待果實,它滿貯蜜液,或者暗藏毒汁,於我並無分別。


    我搖搖頭,一個黑色的影子漸漸走近,我深吸一口氣,用力地昂起頭來。暮春


    五月,繁花盛開,一隻幼鶴振翼而起,直入青天無垠……黑暗無邊,我飄飄下沉。人間歌聲悠揚,一重重門扉次第打開。遠方人語隱隱,有


    人笑,有人哭,一個聲音絮絮而言:世界已經老了,我們如此年青……


    ——《原諒我紅塵顛倒》慕容雪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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