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德田左近在堤壩上漫步。柳宗元的五言絕句已成往昔。德田的腦海中泛起日高登誌那勻稱白皙的臉龐。與登誌所描述的風景無異的景象橫陳在晚秋的多摩河畔。釣杆林立,垃圾雜呈。


    垂釣者的臉皮一天厚似一天。曾聽赴海上垂釣的友人說過:站在船頭等處的釣魚人,每當船兒返回港灣之前,便將所有不要的物品悉數拋進大海之中。友人感慨萬千地說:釣魚人拋棄垃圾時的醜陋之狀終於令他痛下決心拋棄了海上垂釣的嗜好。


    海邊,釣魚線俯拾皆是,隨處可見。棲息於海邊的鳥類因為被釣魚線纏住腿腳而死去的現象已屢見不鮮。不論是誰,無論怎樣呼籲,垂釣者們依然我行我素,照扔不誤。


    德田走下堤壩,向河中沙洲踱去。大量的搜查記錄中的一份短短的報告內容浮現在他的腦海中。被殺害的淺黃留治當時拿著一根釣杆。從未到海上釣過魚的淺黃不知為何當天隻拿了一根釣杆。據其正室作證,那釣杆大約是淺黃被害半個月前買的。那是一根用來釣條石鯛的釣杆。鯛魚具有極強的掙紮力,共有三種:條石鯛、石垣鯛和寒鯛。


    條石鯛的掙紮力在鯛魚中當推首位。當釣到四五公斤重的條石鯛時,垂釣經驗淺的人竟會被嚇得麵如土色。條石鯛將會反複進行垂死的掙紮。其結果不是將魚兒釣到岸上就是釣杆被魚兒拖進水中。如果是垂釣經驗淺的人,身邊的其他垂釣者就會跑來幫忙。就算是能夠將魚兒釣到岸上來,時間也會很長。垂釣者兩腿發抖,臉色蒼白,麵無血色。緊張激動的心情事後亦難以平靜下來。要想釣到這種條石鯛,必須準備特殊的釣杆。


    淺黃隻拿了一根條石鯛釣杆。


    調查記錄上記載著:九月九日晨,淺黃拿著那根釣杆離開了家門。他的妻子和職員已經確認過,用於垂釣淡水魚的其他二十一根釣杆全都保存在家中,隻有那根釣條石鯛用的釣杆去向不明。


    淺黃是騎著二百五十毫升的摩托車離開家門的。該摩托車於距屍體約四公裏處下遊的泥土中被發現。破陋不堪的摩托車已無法成為證據。


    德田在河灘中漫步。河流逶迤而去,地勢崎嶇。河灘中有幾塊沙洲。在一塊沙洲上坐著一位老人。老人身下鋪著坐墊,麵前放著酒葫蘆。


    “可以打攪一下嗎?”德田笑容可掬地問道。


    “隨便,隨便。”老人挪了一下位置,答道。


    “來一口怎麽樣?”老人抓起葫蘆,問道。


    德田低頭施了一禮,接過了酒葫蘆。


    “看你優哉遊哉的,很有些閑情逸致呢!”老人說道。大概是因為一身休閑裝束才使得老人認為德田是個無所事事的閑人。


    “哎,我喜歡散步。”


    “我可是最怕走路啦。”


    這是一個看上去大約在七十歲上下的老人。臉上雖然布滿了皺紋,但充滿神秘感的麵龐看上去卻十分周正。


    “您就住在附近嗎?”


    “哎。”老人點了點頭,“天氣好時就到沙洲上來坐坐,找個沒有釣魚人的地方一邊望著河水,一邊飲酒作樂,以此消磨時光。秋末冬初的這段時間是最佳時節了。”


    “真羨慕您能有此雅興啊。”


    “馬不停蹄地工作了四十年,現在隻剩下我和老伴兒兩個人了。如果再連個喝酒的工夫都沒有的話……”


    “您說的在理兒。”德田取出了香煙。


    “人們都說春天是花季——也就是花約三春之說。花兒到了春天不會違背季節規律,一定會盛開的。河灘上的花兒雖屈指可數,卻可愛至極,令人愛憐不已。夏季,夏季不成。那是年輕人的季節。陽光太強,宛若利刃。初秋至晚秋,這多摩河畔風情萬種,令人百看不厭。歲月變化的痕跡,秋季轉為冬季的濃鬱的季節變換的身影皆在這淡淡的雲影和柔和的清風中蕩漾不已。”


    “沒錯。”


    “知道賴山陽的詩嗎?瞥見大魚波間跳。這是漢詩《泊天草洋》中的一句。我並不喜歡山陽的詩。不僅僅是山陽,日本人所吟誦的漢詩大多過於誇大,聳肩挺胸地給人以故弄玄虛、嘩眾取寵之感。”


    “是嗎?”德田含糊地答道。


    “不過,我可是真在這條河流上瞥見了大魚波間跳的情景。那一瞬間裏我的呼吸甚至都停止了。”


    “……”德田默默無語地聽著。


    “在這個地方真的發生了好多怪事。”老人停頓了片刻後接著說道,“那是一場大雨過後的第二天。根本看不出河水曾經灌上過陸地。一個水窪裏圈住了一條不足一公分,叫不上名字的魚秧兒。我想把它撈出來放回河裏去。但那條魚秧兒遊動的速度極快,使我無法抓住它。水窪兒很大。我無法達到目的,隻好放棄了。我很是苦惱了一番。不過,苦惱的並不是我不能救助那條幼魚,因為反正我是沒有辦法幫助它的。我感到困惑不解的是:那條小魚為什麽會被圈在與河流相比要高出約五十公分的堤壩另一側的水窪裏。我對此百思不得其解,因為河水根本就沒有漲到那麽高,不可能漫過河堤的。”


    “……”


    “我的苦惱一直未能解除。幾天以後一個雨天的下午,我又看到了一個令人感到恐怖的東西。”


    起初,老人還以為是潛水員呢。河對岸的沙灘上生長著一叢叢茂密的雜草。就在那雜草叢前麵,一個比人要大一些的黑色的東西突然破水而出。老人還以為是潛水的人浮出了水麵。一時間河麵上卷起波濤,一兩秒後那個東西又潛回水中。老人緊緊地凝視著水麵。如果是背著呼吸器的潛水員,則會有氣泡浮現在水麵上,並不斷破滅,若是一般的潛水者,則應該時不時地浮出水麵來換氣喘息。但是老人再也未能看到那個黑色的東西。那身份不明的黑怪物看上去身長應該在兩米以上。多摩河裏不可能棲息著如此巨大的魚類。老人神色緊張地久久地凝望著河麵。


    老人返回家中,買來了有關淡水魚的書。他必須確認出自己看到的黑東西究競為何物。前些天並未灌水卻出現了被圈在水窪裏的幼魚,之後又看到了身長兩米以上的可以視為魚類的大魚。老人從書中讀到,身長超過兩米的魚類隻有原產於中國的草魚。草魚、白鰱、黑鰱、青魚這四種魚類在中國被稱作四大家魚。草魚和白鰱身長均可超過兩米,重量可達四十公斤。


    美國人居住的地方有紅鱒。各國均有可以投放魚苗的魚類。日本初次輸入草魚和白鰱是在明治十一年(1879年)。一共進口過十一次。進口數量龐大,總計進口了三百七十萬尾魚苗。


    但是老人的煩惱未能就此解消。


    如今,草魚、白鰱隻是棲息繁殖在利根川水域。現在雖然每年都在向以台灣為首的東南亞地區出口魚,且數量已達三千萬條之多,但繁殖地域卻僅僅局限在利根川水域。多摩河裏沒有草魚,也沒有白鰱。因為河裏沒有供它們食用的水草。


    老人又調查了一下鯉魚。鯉魚的身長一般都在六十公分以內。據說在中國大陸,也有身長超過兩米,體重達二三十公斤的鯉魚。壽命一般為十五六年。長壽者可達五六十年。岐阜縣飼養的鯉魚根據魚鱗的年輪判斷,壽命當在二百一十餘年左右。


    老人歎息不止。隻有棲息在黃河、長江那種具有悠久曆史的大河裏才有可能使身長超過兩米。多摩河內有超過兩米長的鯉魚是不可想象的。再想想多摩河時常出現河水幹涸的情景,便越發覺得自己所看到的情景令人費解了。老人感受到了大自然的令人敬畏之處。被圈在雨水窪中的可憐的小魚也好,朦朧瞥見的兩米長的大魚也罷,其中無法解釋的自然之謎令老人感受到了大自然的恐怖。


    老人走訪了多摩河漁業協會。多摩河上遊分為奧多摩漁業協會和秋川漁業協會。自拜島橋到下遊的瓦斯橋這段範圍歸多摩河漁業協會管轄。


    老人在那裏聽到了一個神奇的傳說。是關於人魚的傳說。傳說的流傳起始時間無人知道,地點在哪兒也無人知曉。據說暴風雨的前夜,當大雨敲窗、狂風開始怒吼之際,人魚便會出現在多摩河上。那是一條赤身裸體的人魚。人魚與一條大魚相戲而行。


    “是個童話故事。”漁業協會的人說罷笑了起來。


    “或許是罷。”老人答了一句以後便離開了漁業協會。


    “但是自從瞥見大魚波間跳以後,我倒是開始覺得本來很正常的這條多摩河裏棲息著某種生物了。”老人晃了晃葫蘆中的酒說道。


    “您是指人魚的傳說嗎?”德田低聲問道。


    老人的話勾起了德田對一件往事的回憶。德田早就是一個妄想家。他曾經設想過,假如海水枯竭了的話,結果將會怎樣呢?德田一想到這種光景,便感到恐懼不安。從未見過的世界呈現在他的眼前。到處都是掙紮著死去的魚類。有巨大的章魚和烏賊,有巨獸。或許還存在著超出人類想象的生物也未可知。妄想招致混亂,混亂則招致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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