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和四年,晉王梅鶴繼位。


    大典之日,廣赦天下,千家燈火,萬人空巷,乾坤喜慶。江山一派榮貴景象。


    但卻好景不長。


    太晉皇,頗德才,改曆朝分權之政,集軍政大權於一身,行事雷厲風行。


    其言必果,說必行。行令達,下弗敢逆,更不有推諉久拖之嫌介。


    故雖民之賦稅徭役苦重,官之行政操行辛勞,卻不敢有言。


    新晉皇梅鶴,於王父之功行庇蔭下,自是崇尚軍政傍於身,伸手指天,行步踏坤,一人言,百官萬民弗敢逆的無上權力。


    故而不以百官進言為聽,堅定施集權之政。


    然卻不知,人與人的差距即便是父子,也能有巨鴻之大。


    慶和八年,梅鶴登基四載,政事毫無建樹,才者不得用,官者貪婪成性,百姓不堪重負,怨聲載道。


    軍事上,兵將無能,個個酒囊。軍械研發,止步不前。而相鄰四國又猶如餓虎貪狼,虎視眈眈。


    越二年,天災發生。


    蝗蟲肆虐,受災之地,包羅七郡十二城,泱泱晉國,岌岌可危。


    慶和十年,一個改寫曆史進程的時間到來。


    太明皇,楊昭誕。


    古往今來,天賦秉絕子弟,多不枚舉。


    卻能與楊昭比擬的,尚無一例。


    三月能對語,六月能奔行,兩歲讀經,四年修武,一柄寒槍,天下人稱絕。


    慶和二十六年,楊昭十六歲,晉朝走到了最後的盡頭。


    因為有一個執寒槍,騎青驄馬的少年,出了安陽郡。


    時年,大局混亂,軍閥割據,各地征戰不休,天下百姓流離。


    鄰國之西大夏騎兵入晉,貪婪虎狼,露出爪牙;之北大漠屯兵四十萬於邊域,竊國之意,不言而喻;之南大梁暗運糧草北上,箭在弦上,隻待矢發。之東金國圍困三郡,時機一到,兵踏晉城。


    覆國之危,迫在眉睫。


    正值困難際,龍河決口,洶湧河水,塗炭生靈。水越四郡之地,淹殺百姓三十萬,毀滅土壤十萬畝。


    千萬萬的百姓,衣無所穿,飲無所食,居無所地。


    百姓群起而抗爭,國都無為而淪陷,晉王自縊,王朝覆滅。


    建立一個盛世,不易,至少需要上百年。然毀滅一個盛世,簡單,一個梅鶴就夠了。


    楊家軍統帥,楊昭如是言。


    國覆三年,楊家軍凸起。行攘外必先安內之準則,楊昭由安陽郡率軍北上,先後圖滅四大軍閥,操戈各路藩王,收兵二百餘萬,西入沙城滅夏國,北入寒苦之地屠大漠,南至富庶之域征大梁。


    於慶和三十六年,建明朝,國號“大明”,立都安陽。


    登基日,廢舊年,設新曆永和。


    永和二年,國定,天下安頓,頒國律,廢晉法集權於君王,設兩相三公六部,權力下放之大,較之曆朝都不多見。


    永和四年,百姓得以休養,萬民安定,國庫富足,國君楊昭渡龍河,起征金國。


    然天妒英賢,龍河之上,楊昭猝,享年三十歲,諡號太明皇。


    死訊傳回明都,皇庭震驚,遠征金國無疾而終。


    取正大光明匾後與太明皇楊昭身上遺書,兩相對校,一字不差。


    時年,楊昭七歲長子,楊旭繼位。


    楊昭武學卓越,有百歲之命,龍河之死,詫異非常。太明皇隨身之人歸來後,部下舊臣尋求具體細節。


    然隨身史官,取出隨記策,隻四字,死因不詳。


    至此,太明皇之死,成不解之迷。


    楊旭登基後,按曆法其母華氏設封太後,兄弟叔父至親皆封諸侯王,且各有封土,世代沿襲。


    明皇年幼,各級大事尚不能做斷,需一親近之人傾心輔佐,眾臣參議後,定其母華太後適合。


    故自七歲始,每日早朝,皆由太後陪同主政。


    然明國國壤龐巨,江山浩瀚,尤在征戰梁、夏、漠三國後,國下子民,何止於千萬?


    所以為統轄江山,在兩相三公六部的基礎上,又增設了五署、七院、八寺、九卿。


    這樣以來,中央權力便再度下放了不少。再者,遠封都城外還有世襲侯以及異姓王。


    仔細計算來,真正握在明皇手中的政權乃至兵權,業已少的可憐。


    故而當加冠禮後的楊旭,欲收回皇權一番作為時刻,方才赫然發現,已不是那般容易。


    權力這東西,要回要比給出去困難的多。


    隻若是安定,一時要不回也便罷了。


    然當私權空前膨脹的時候,沒有野心的人便不再多了。


    永和九年夏,楊旭行弱冠禮,舉朝慶和。


    夏,是個好時令,繁花若錦,飄落乾坤,清香四溢。


    尤其是在這偌大的明皇庭中。


    然楊旭並不喜愛夏花的繁盛,早在春夏之交時,他便命人將顏色鮮盛的花草修剪掉。


    故而便使得,這本該萬紫千紅的後花園有些孤愴。


    孤愴些也好,這樣能讓他的心念都匯聚在棋局上。


    是的,一座格局不大的涼亭內,他與一人在對弈。


    弱冠禮,多般重要的一個日子,卻如何能有空閑心在這後花園下棋?


    倘若被其他大臣知道,定然不明所以。


    因為明皇是以醉了並且擺出十二分醉的姿態,搖搖晃晃,離開酒宴的。


    坐在楊旭對麵右手執子正思慮的是一中年男子,其國正臉,八字胡,言其堂正不準確,更好或言他給人的第一感覺,是溫和。


    氣度溫和,執子落子皆溫和。


    然而相較溫和,他卻不及對麵的端正少年。


    少年一絲不察,有一雙鳳目,十分迷人,若是再算上淺眉,想來隻得用清秀形容。


    這少年便是,當代明皇,楊旭。


    看這副場景,何有十二分喝醉之說?


    “臣,輸了!”約莫半個時辰後,國正男子手執的白子終究無處可落,於是麵色微頹,聲略帶些尷尬,道出三字。


    明皇未出言。


    半晌後,方才平淡拋出一句,“右相覺得朕這個皇帝做的如何?”


    問這話時,楊旭望著的是國正男子的眼睛。


    無端由的,為何出這樣一句話,中年男子不明。


    “臣惶恐!”右相起身抱拳垂首,道。


    垂首的動作,便使得他措開了與楊旭的對視。


    “朕赦你無罪,隻管說來,朕要實話!”


    右相抬起眼簾,赫然發覺,少年直視的神情未曾改變。


    “陛下愛民如子,仁慈為懷,是為有德明君!”右相再次躬身。


    “哈哈!有德明君?”明皇站起身來,自言語著,自嘲笑了。


    笑聲讓人更不明所以。


    “朕倒是覺得,朕這個皇帝做的不如何。”


    “陛下遜謙!”


    “遜謙?”楊旭再度自嘲了一句。


    “你的臣子棋下的是勞費心力,殊不知朕的君王棋同等不易。”明皇突然平淡的道出一句話來。


    然此刻,當朝右相的目光卻是猛然一變。


    臣子棋,與妃子侍寢欲推還迎是一個道理。


    即既要皇上贏,卻還要皇上贏出興致。這對落子上的考校,自然要多倍的勞費心力。


    噠噠噠...


    下一時節,穿龍袍的少年突取黑子,在棋盤上,依次執落三顆。


    棋盤是為木刻,棋子是為玉做,故而當落下時,猝然發出了清脆的聲響。


    三聲噠音很清晰,卻沒能打破右相望向三子而產生的思緒。


    似乎這三子的位置有著神奇的魔力,它極致吸引著當朝右相的目光以及心緒。


    君王棋,顧名思義,用臣子棋解釋,即既要自己能贏以及贏出興致,並且還要臣子下成臣子棋。


    這樣一較,天下最難做的不是底處的人。


    這時,明皇走到右相身旁,平淡道:“一督、兩相、三公、四司、五署、六部、七院、八寺、九卿、十王。”


    右相的目光從棋局上挪開,向少年望了望。


    明皇苦笑道:“百姓如是傳,朕如何能不知道?”


    右相的目光變化很大。


    “督公掌朝,直令於母後,朝堂上需賜座,與朕平起。平日裏,朕見了也要問聲千歲。這宮廷裏的內侍,哪一個不是他與母後的人?即便是想與你下一局棋,也須得以酒醉為由遮瞞過眼線。你說朕是個明君,卻朕不知道明治在何處?”


    右相一驚,心念起伏很大,因為他知這是實情。


    “左相掌權,是以無所不統。出行車攆,遠逾朕之規模。前月,龐龍造反,他竟不有詢問過朕,便親率禁衛軍抄了龐將軍滿府一百二十八條人命。朕何能不知龐龍是被逼反的?你說朕這也是有德明君的作為?”


    右相的心業已從起伏變為震驚了。


    “三公無為,卻稷下學宮從不為朕所驅用,稷下才德之人,出官上任前需率先問過三公表率才可,在他們眼中置朕於何地位?稷下有才之輩,更可曾有過半分做朕之官之心。他們做的,是三公的官!”


    聽到這處,右相神色已不再變化,此刻很平靜,不出一言。


    “五署國子監,是為大明培養人才,卻哪一位才德者不得經過他魏候明提拔方才能出現在朕的麵前?魏候明這人朕想右相應比朕熟知?”


    右相左賢微不可察的點了點頭。


    因為天下人皆知魏候明是武平王的人。當初五署缺一禦史大夫,武平王上覲由魏候明擔任,右相意見向左,故而明皇未準。


    然都尉少卿寧遠、琅州刺史餘慶、轅門侍郎葉勳先後皆在接到受封禦史大夫聖旨的第三天猝死於府中。


    直至魏候明當上了禦史大夫。


    所以異姓王中,最明目張膽的關係,無疑便是魏候明與武平王。


    “至於六部,禮部尚書、戶部侍郎,乃至刑部郎中,朕沒有一點信心自信他們不是烈陽王、青猿王、純元王的人。連五品的郎中都不是朕的人,你說朕是明君,朕何敢應對得這二字?”


    “即便陛下不言語,老臣亦知明皇這些年的苦處。”左賢道。


    “你並不知道,你如若知曉,朕等來的便不是這句話。”楊旭突然道。


    左賢有些愕然,神情在臉上,不太自然。


    因為此刻,他與楊旭對望。


    “若朕是個無雄誌抑或貪圖歡樂的人也便罷了,卻朕偏偏生在了帝王家。”這句話,他說的真確。


    不過細聽來,前後有些不合邏輯。


    但卻左賢聽懂了,所以他沒回應,在思考中。


    “督公直隸於母後,左相是蔡妃的父親,朕需要一人。”明皇走至近來。


    這又是一句沒頭尾的話。


    “君王棋便是朕的明證,有了你朕便不懼朝上的他們乃至皇庭外的諸王。”明皇氣魄淩人。


    “臣,本身便是明皇之人。”左賢突然道。


    楊旭卻是一驚,但是片刻間,驚意釋然,自信道:“朕自詡有不辨治世之才,亦欲做你口中的有德明君。朕亦自信,終有一日會成為百官口中真正的朕!現在朕便認真問你,要你做真正的朕之人,你可意願?


    “臣意願!”左賢伏跪於地,俯身叩首。


    “相父請起!”


    然抬起首的左賢並不起身。


    “朕豈會責怪你甫才的試探之意!朕既是朕,便有朕的氣度,相父快快請起。”楊旭知道左賢跪地不起的緣由,故而勸誡同時,屈膝俯身來扶。


    “老臣惶恐!”左賢自是不敢讓明皇屈膝的。


    “相父嚴重了。”


    有此五字,左賢涕零。


    收一人心,賞識與敬重,便已夠了。


    這一點,弱冠之年的楊旭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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