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陽不過是個小縣城,算得上是個貧瘠之地。在這樣一個苦缺的任上,若做官的手段不是十分老辣,不僅撈不到好處,甚至還要將別處刮來的地皮填進去一些。這裏還有一樁壞處,周圍山高林密,便多了山賊土匪。這些歹人們人多勢眾,呼嘯來去,除了不敢明目張膽的攻打當陽縣城,那打家劫道的勾當,可都是家常便飯了。


    城裏也有駐軍,五十餘的老弱病殘,不過是體現了朝廷的臉麵。平時裏收個錢糧,拿個雞鳴狗盜之徒,倒也凶神惡煞,至於出城剿匪,那是萬萬不敢的。


    可這當陽縣裏不知積了幾世的陰德,偏偏又出了一個大人物。如今朝中紅極一時的侍中邊道邊大人,那可是天子跟前時常奏對的近臣,便是出身在當陽的一家寒門。不在士族而能憑一己之力身居高位,在如今來說,可謂是鳳毛麟角了。這樣的君臣際遇,便成了天下寒門學子的口中美談,那邊侍中自然也就成了這一班人物的翹楚領袖。


    邊侍中在當陽長大,既然食了這裏的米水,便有了隔不斷的香火情。朝中有了這樣有分量的鄉親,當陽縣百姓活的自然也就理直氣壯了些。俗話說,天子也有幾門窮親戚,嫡親的自然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了,那些八竿子才打的到的雖說顧不到許多,但既然沾了那麽點關係,人前人後的腰杆總是要硬氣一些。


    於是連續三任的當陽知縣都沒能坐滿任期,半截的就稀裏糊塗丟了官。原因無非是當地的一紙家書送到金陵城邊府,內容不過是地方官魚肉鄉裏,又或者放縱匪患。邊府接到信,哪有功夫去詳堪許多,不過既然是家鄉的事,總得要有個交代。便又出一角公文,連同原信,送去了禦史台。侍中大人本就是那班清流言官的主心骨,他的公事,自然不能怠慢,自有人在禦前祥參。


    所以當陽知縣,成了那些品秩在七品上下官員的談虎色變之地,別的地方出缺,都是使勁的花銀子去求缺;當陽縣出了缺,那些合適的卻生怕吏選司想起來還有自己這麽個人。


    …………


    當陽周圍的山名駐馬山,相傳前前朝的太祖皇帝在這裏起兵發家。傳言真假不可得知,畢竟過去了幾百年。可那駐馬山曆來是兵家必爭之地倒是不假,往前推五十年,南邊還是前朝的時候,這裏便是與北魏的邊境。後來今朝出了個書生出身的名帥虞世文虞少保,硬生生的將邊境往北推了三百餘裏,如果不是因病早故,現今這天下的格局如何便難說的很了。


    虞少保當年也曾經在駐馬山側紮過大營,為了方便糧草器械搬運,在當陽縣外開了一條便道,橫穿駐馬山,將山南橫海郡與山北魯陽郡的腳程縮短了三百餘裏。北伐大計未酬,這條小路卻留了下來,也算是虞少保對這江北幾郡的些許餘蔭了。道路如今雖然年久失修,經不得大隊的人踩馬踏,小型商隊單人匹馬的通過,隻要能交足了買路錢,倒也比走西邊的通衢大道能多省下幾文腳力錢。


    …………


    時至年關,十餘晝夜的大雪終於停歇下來,久違的太陽也露了頭,照的小小縣城有些暖洋洋,加上逐漸熱鬧起來的集市,也頗有一番年節的景象。


    諺語雲,臘六不遷居,說的是一年當中,臘月和六月是不適合搬家的。雖不知出自何處,口耳相傳了這許久,終歸是有他的道理。不過也有那不信邪的,又或許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在冬月剛剛過完的頭一日,當陽縣城便新搬來了一戶人家。


    這家人不多,就兩口子,都是四十上下的年紀,看模樣也是過慣了拮據日子的人。房子賃在城東頭,房主是當地老戶頭,轉個七八上十道彎,與那邊侍中也算是親戚。


    小城裏的人算不上好客,好奇心總是有一些的,於是便有些有心無心的,去與那租房家的男人閑扯一番。那男人文士打扮,總是一身長衫,洗的已經發白,邊角有多處的破損,卻是幹幹淨淨。為人雖然不十分健談,倒也不拒人千裏之外。


    幾日下來,這一帶的住戶們大致清楚了,老陳家裏新來的租戶,姓吳,是個教書先生,雖然未曾中過舉,倒也有個秀才的功名在身。家鄉原在江南,頭幾年應故人之邀,在橫海郡的一座州城裏尋了個不錯的館地,也過了幾年的清閑日子。誰承想因故得罪了當地的一方同姓豪族,不僅斷了錢糧來源,在當地立足都成問題,無奈之下,才在這臘月皇天的時節,搬到了當陽縣。


    於是當地人便稱他吳夫子。


    由於邊侍中的緣故,這裏的百姓除了喜歡與地方官較勁之外,對一般的讀書人總是更加的多了些敬畏。這吳夫子算是個讀書人,不過隻是個秀才,那畏字就談不上了,敬總還是有幾分的。於是民風還算淳樸的鄰居們,特別是戶主老陳頭,會時常讓家裏的婆子炒上幾碟小菜,再沽上一壺老酒,去那個小院裏邀了吳先生來坐上一坐。


    通常讀書人是不屑於與一般百姓喝酒閑聊的,百姓也不敢主動去尋讀書人攀談。可有了邊道這個天下讀書的楷模,當陽的百姓膽氣也壯了些,加上吳先生並不與那一般讀書人那樣眼高於頂,見了鄰居也是和和氣氣的,雖然可能有幾分是因為如今落拓的緣故,總的來說還算是與人親近。


    受人請了自然要回請,一來二去就熟絡了。老陳頭一個老百姓,到底嘴拙一些,翻來覆去的無非是誰家老二的媳婦不守婦道,今天集市上的豬肉又比昨日貴了兩文之類的家長裏短。吳夫子教授學生還算中肯,可對於閑談一道也並不在行,故而兩人是喝酒的時候多,說話的時候少。不過二人都不算十分善飲,於是幾杯老酒一下肚,那力道便激發出了談興,話也就漸漸多了起來。


    對於當時如何得罪了當地豪族的事,對於吳夫子來說,算是個禁忌,不管喝再多的老酒,也從來不會提起之言片語。那老陳頭雖然大字認不得幾個,倒也還識大體,隱隱的問了一回,被吳夫子用其他言語搪塞過去,便識趣的不再提起。不過一旦談到兒女,那吳夫子老是愁著的一張青臉總會難得的舒展一回,因喝多老酒而渾濁的眼珠也會明亮起來。


    老陳頭由是知曉,吳夫子老兩口還有個女兒,今年不過十四五歲,本來一直跟著身邊,前幾年吳夫子到南邊就館的時候,因出門在外多有不便,便留在了家鄉叔父家中照看。如今也到了要出閣的年紀,吳夫子看看估計短期內也難以回轉江南,便一封紙信讓她到當陽來相聚,將來也好在這邊擇個好人家。那信兩個多月前吳夫子還在南邊州城的時候就送走了,當時便定下搬來當陽,讓丫頭來這裏取齊。算算時日,估摸這幾天裏頭能到,吳夫子的那口子白日裏便整天守著城門口,好候著自己閨女。


    聽吳夫子的口氣,那小女是老兩口的心頭肉,如今幾年未見,自然是思念的緊。


    “先生家裏出來的,自然是大家閨秀,模樣才情一定是極好的。將來尋的相公,一定是做大官的。衝這個,這杯酒清了清了。”灌了一大杯廉價的黃酒,老陳頭一想起自家老大那個蠢丫頭,不知道將來是不是能嫁個好人家,眼中帶著豔羨,心裏卻暗自發愁。


    “過量了,過量了。那丫頭嘛,自小模樣也還算周正。至於才情甚麽的,談不上,不過自幼跟著我,識的了幾個字,這幾年不在身邊,也不知荒廢了沒有。”吳夫子端起酒杯,身子有些搖晃,卻也毫不猶疑的一飲而盡,眼神卻越發的明亮起來。


    是夜,當陽小城多了兩個酒醉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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