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道身影衝出偏院撲向白素素時,她那清亮激揚的喜報聲幾乎傳遍了整個王府的主院。


    莫約兩個時辰後,當皇帝的龍輦深夜回到宮城時,定北王脫險的消息已經悄悄傳開了,關注此次事件發展的人通過自己的方式和渠道知曉了最終的醫治結果,無論他們懷著何種心思,恐怕這個夜晚都將難以入眠。


    月貴妃這邊自然很快也得到了消息,因極度的失望和難以置信,她失控摔了幾個茶盞,但很快她就冷靜了下來,緩緩坐回到主殿的軟椅上沉思片刻後,突然站起身,從衣架上取了外裳,就要抬腿出門……。


    “娘娘,”芷月見狀趕緊跟了過去,小心翼翼地問道,“這麽晚了,娘娘還要去見皇上嗎?”


    月貴妃聞聲在月亮門前停了下來,恰在此時二更鼓聲響起,她仰首望著星疏暗淡的夜空,深吸了一口氣,強壓住急躁紊亂的情緒,沒好氣地道,“誰說要去見皇上了?裏頭太悶,本宮出來透透氣不行嗎?”


    第二天一大早,武鄴就到昭純宮來見母妃,月貴妃早早等在殿中,見了麵她還沒發問,武鄴就先開了言,“母妃放心,一切都按您說的安排妥了。”


    月貴妃頷首點頭,知他馬上要去早朝議政,也不贅言,隻是臨走時又叮囑了一遍,要他“在適當時候建言。”


    今日早朝時,眾臣明顯感覺到了不同,總是最後一個到的皇帝竟早早就坐在了龍椅上,當殿門轟然打開的那一瞬那,隔著老遠看到禦案邊那個模糊而又熟悉的影子時,眾人還以為自己看錯了。


    邑帝今天精神矍鑠,聲音洪亮有力,眾臣奏報的各項事務他裁決起來思路清晰,條理分明,效率比以前快了那不是一星半點,導致平時兩個時辰都難得決斷的事務,一個時辰不到就議完了。


    心情愉悅的皇帝舒展了下四肢,望著殿中眾臣,溫聲道,“眾位愛卿可還有本要奏?”停了片刻見無人應答,正要宣退起身時,兵部侍郎王蔡站了出來,拱手行禮後道,“微臣有一提議,不知當講不當講?”


    邑帝正是心情大好之時,聞言不禁哈哈一笑道,“王卿有何提議?說來聽聽!”


    王葵深吸一口氣後朗聲道,“定北王祛病呈祥,此乃我大邑天大的喜事,微臣提議……陛下何不大赦天下……以示普天同慶!”


    邑帝沒想到他會有此提議,一般隻有在新皇登基、立儲立後、更改年號等重大事件才會有大赦,雖說在皇帝心中,定北王重病脫險更為重要,但若因此大赦天下,終究覺得不妥,一時猶豫不決,沉吟不答。


    下麵的武鄴看在眼裏,微微側頭往後掃了一眼,人群中便又有一人站了出來,卻是禦史中丞柳豫。


    “陛下,臣覺得王大人的提議可行……”柳豫聲音細而尖銳,“王爺乃我大邑之柱石,他的病情關乎我大邑邊境數十萬將士和百姓的安危,關乎邊境的穩定,如今王爺重病脫險,實屬江山社稷安危之大事,陛下若此時大赦施恩於天下,一來天下人會感恩陛下之仁德,二來也是為王爺積善,於他病情恢複大有益處啊!”


    皇帝愛重定北王幾乎人盡皆知,柳豫就是抓住這關鍵的一點來陳述大赦的必要性,可以說字字句句都擊中了邑帝的要害,將定北王看得極重的皇帝不但覺得所言理據充足,而且最為重要的一點是,他祈望通過大赦真的能夠讓王兄病情恢複得更快些,念及此處,皇帝正要點頭應允,前排又有一人站了出來……。


    “陛下,”這次站出來的是當朝宰輔宋黎,白須白眉的老宰輔聲音洪亮,他侃侃道“王爺重病脫險確是天大的喜事,若說要因此大赦天下也並無不可,可陛下有沒有想過王爺本人的意思?王爺如今依舊昏迷未醒,醒後他定會知曉此事,若他並無異議倒也皆大歡喜,如若不然……隻怕對他病情不利……所以為臣以為,何不等王爺醒來之後再做打算?”


    太子靜靜站在左排首位,臉上神情不波,心中卻在暗暗冷笑不止。王葵和柳豫都是臨王的人,他們受臨王安排向皇上提此建議,無非就是想通過大赦讓邢貺免受牢獄之災。鎮國公邢旦遊是臨王一黨的主要成員,因邢貺下獄,他已幾日未曾上朝,一直稱病告假。對於太子而言,此時正是通過邢貺來拖垮邢旦遊的最好時機,又怎能讓他們輕易得逞?此時,他不由得更佩服自己的母親,若不是皇後料到月貴妃會借此發揮而提前跟舅舅打了招呼,隻怕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還真會讓他們得逞。


    宋黎宰輔在位二十多年,說話的份量自然非王葵與柳豫之輩能與之相比,邑帝聽他這麽一說,果真又猶豫起來,低頭沉吟,良久不語……。


    武鄴見宋黎三言兩語又讓皇上犯了難,心急之下闊步而出,朗聲道,“父皇,兒臣認為大赦宜早不宜遲,宋大人隻怕有點多慮了……”


    太子心中冷笑連連,心覺自己這個三弟還是年輕沉不住氣,都這種時候了還站出來無謂反對。他知道,自己的父親一定會釆納宋黎的諫言,不因為別的,隻因為他最了解定北王。


    太子的猜測沒錯,邑帝原本已經心動了,但宋黎的話再次提醒了他。這麽多年來,自己這位王兄一直小心翼翼,心怕讓人誤解,為他做的那些事,沒有幾件是他欣然接受的,隻是皇命難違他無力推卻而已。但這次顯然不同以往,他重病之下自己首先要考慮的是他的感受,他一直反對自己對他的殊寵,到時他醒來若因此而鬱結不安,隻怕會對病情不利……。


    思前想後,邑帝主意已定,但此時武鄴顯然還未說完,他繼續侃侃而言,“宋大人所擔心的,其實並不難解決。父皇也知道,目前國中諸事多有不順,大赦提氣正是時候,父皇心中想做此事,隻是擔心王爺不願而已,那麽大可換個由頭,比如為邕州之荒祈福祛災,想來王爺也不會反對……”


    見武鄴又想出一個大赦的好由頭,一旁的太子頓覺情勢不妙,心想此時若再遲得片刻,隻怕皇帝金口一開,就再難挽回了,想到此處,連忙緊走幾步越過武鄴,見禮後道,“父皇,聽了這麽久……兒臣突然想起一件事來……”


    “哦?”邑帝凝視著太子,“太子想到何事?”


    “鎮國公已稱病告假幾日了,兒臣剛才在想,如若大赦天下,前不久才下獄的邢家公子自然便可無罪釋放,如此一來……對鎮國公的病情好轉應該也有些益處,所以,兒臣以為……”


    太子這一招相當陰毒,他表麵上並沒反對臨王的建言,相反好似還在幫他說話,但殿中朝臣誰不知道兩人的明爭暗鬥?太子此時提起鎮國公的事,就是在提醒皇帝臨王極力達成此事的最終目的不是什麽祛病去災,祈福蒼生,而是要救鎮國公之子邢貺。


    “不用再說了!”邑帝聞言果然沉下臉來打斷了太子的話,他需要朝政上力量的相對平衡,自己還在位時,他不希望看到太子一家獨大,所以對太子和臨王的爭鬥他一直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他不能容忍皇子與大臣結交過深,此刻太子之言讓他想起一些臨王與鎮國公之間的傳言,心中極不舒服的邑帝冷笑著道,“朕倒沒想到這一層來,你這一說倒提醒了朕,”說到這裏轉頭看向宋黎,冷笑如冰,“邢卿到底有何了不得的重病?你派個太醫去瞧瞧,盡快給朕回話。”


    宋黎領旨後,邑帝又看向臨王,一語雙關地道,“臨王思慮深遠,又知體恤民情,為君分憂,朕心甚慰。隻是大赦之事還是等你王伯父醒來再說吧……”說到這裏稍停了片刻後又道,“至於邕州之事,到底是天災還是人禍,朕相信童卿那裏很快就會有結果傳過來了。”


    說到這裏,邑帝看了看禦案上的鍾漏,揮了揮手示意退朝,待眾人退出殿門之後,李德全掀起後麵的簾布,小聲問道,“陛下是在這裏休息還是去王府?”


    邑帝搖了搖頭道,有點無奈地道,“世子說這是病情恢複最為關鍵的幾天,越安靜對病人越好……朕知道他的意思,可就在邊上看著……又有什麽當緊的?”


    “世子也是為陛下好,王爺現在的樣子你看了也心焦,不如養好精神等王爺醒了再過去……”李德全見主子心神不寧地在殿內來回踱步,知道他的心思全在王爺身上,為分散他的注意力,便故意說起了另一件事,“陛下,高厲使團來京有些時日了吧?”


    邑帝橫了他一眼,隨口說道,“有一個多月了吧,你問這些做什麽?”


    “奴才隻是好奇……聽說這次使團的副使還是個女子呢……”


    邑帝聞言失笑道,“嗯,是個公主,你一個醃了的太監還對這些感興趣?”


    “不是,不是,陛下就別取笑奴才了。”李德全連連搖頭,從熏籠上拿起瓷壺給主子斟了一盞熱茶,低聲道,“不是奴才對她感興趣,是這位公主對他人感興趣……”


    “哦,還有這等事?她對誰感興趣了?”邑帝慢慢來了興致,端著茶盞淺啜了一口後,凝目等著他的下文。


    “咳,奴才也就偶爾聽了一耳朵,事情好像是這樣的,”李德全清了清嗓子,接著道,“昨晚陛下離開定北王府後不久,就有人送了拜貼見了世子……”


    “你說的是世子?高厲公主對世子感興趣?深夜送拜貼求見?”邑帝身子往前傾了傾,臉上興致漸濃。


    “可不是嘛,使團住在皇家驛館,離王府隔了兩條街呢,他們消息還真是靈通,王爺祛病的好事他們第一時間就得知了……”


    “哼,這些消息他們盡可打聽了去,有什麽當緊的,不想給他們聽到的,就是再打聽也沒用!你接著說,後來呢?”


    “好像是這個副使聽聞世子的驚世醫術後甚為傾慕,便遣手下人送帖請求見世子一麵,但沒承想被世子一口回絕了。”


    “哈哈,”邑帝失聲大笑道,“對,對,小光就這木納性情,人家可是身份尊貴的高厲公主,他說不見就不見,可讓人家如何下台啊……”


    邑帝說到這裏停言淺啜了一口,將茶盞放在龍案上輕笑道,“不過她並非以使團名義遞的帖,小光不見也算不上失禮,聽說這高厲公主可不是什麽好相與之人,她做何反應?”


    “正如陛下所言,被世子拒絕後,高厲公主勃然大怒,又遣人去王府遞了書信……陛下你猜她這次遞的什麽?”


    “她遞了什麽?”邑帝起身踢了李德全一腳,命令他快些說。


    “是挑戰書!她要與世子比劍……世子起初不答應,對來人說,父親昏迷未醒,無暇與人比試,來人去了一會後又折返回來,說她家公主說了,王爺什麽時候醒來,這場比試就什麽時候舉行。人家按的是江湖規矩,世子再也無言推拒,隻好應了下來。”李德全見成功引開了皇帝的注意力,心中歡喜,敘述起來比平時口齒流利了不少。


    “小光萬花林劍戰群賊救下王兄,又讓重病的父親起死回生……這樁樁件件確實讓人驚歎難信,偏偏他又是個長相俊美的少年男子,如此男子最易觸動京城這些少女們的情思。公主雖非我大邑國人,但如今卻在我大邑國都,盛名之下想要一睹世子風彩,也在情理之中,就由得他們胡鬧吧!這種小事朕就不過問了。”


    “是……可是……”李德全應了一聲後,吞吞吐吐似還有話說,卻又囁嚅難言。


    “可是什麽?”邑帝皺了皺眉,抄起手中茶盞做勢要砸,“跟你說了多少遍了,在朕麵前不準半截半截地說。”


    “別,陛下,我說,我說……”李德全趕忙道,“高厲公主真是胡鬧啊,她說……她說比試不管生死,都必須分出個勝負來……陛下你看,一邊是世子,一邊是出使的公主,傷著誰都不太好吧?”


    邑帝霍地從椅中站了起來,神色已沒有了開始的淡定,沉聲問道,“此話當真?”


    李德全嚇得趕緊跪伏在地,低聲道,“應該是真的,宮裏都傳遍了……”


    這可就不是胡鬧這麽簡單了,一個弄不好就會變成兩國之間的大事,邑帝再不想過問也要過問一下了。他想出宮去王府問白光,但想到他當夜臨走時的懇求,最後隻得忍了下來,改讓人去東宮傳太子,半個時辰不到太子就來了,見父皇問起此事,回稟說自己確實也聽說了,隻是事情就發生在昨晚,時間太短,自己來不及確證便沒敢向父皇稟報,邑帝想想也確實如他所說,便讓他即刻去一趟驛館求證此事的真實性,若真如傳言所說,勸得了也就罷了,勸不了就修書給高厲國君說明事情始未,到時真出了什麽事也怪不得別人。在邑帝心裏,他根本想都沒想過白光會有什麽危險。


    太子領命離開後,邑帝站起身往寢殿走去,李德全走到跟前小聲提醒著他,“陛下午休是要歇在這裏嗎?宸妃娘娘昨晚說要替你熏好午休的被褥,隻怕此時還在候著呢,要不……奴才去回了她?”


    邑帝經他一提醒,才想起確有這麽一回事,此刻回味起宸妃那柔軟的床榻、淡淡透著熏香的錦衾以及那輕柔按壓的指尖,唇角不覺已溢滿了笑意,輕輕吩咐道,“擺駕華羽宮!”


    李德全在他身後輕輕地笑了,自從那次宸妃幫了她後,她的恩情他已記在了心上,隻要有機會,他就一定會想著去還。


    當喝完宸妃親手為他熬製的蓮子百合湯羹後,邑帝滿足地靠在柔軟的靠椅上,似還在回味唇舌間那尚未淡去的清甜滑膩的舒爽之感……。


    “呃……不知為何,你做的湯羹朕就是覺著好吃。”邑帝微閉著雙眼,一邊感受到雙肩傳來的那種酥麻之感,一邊感歎著說道。


    宸妃輕輕一笑道,“也是那些材料做的,並沒有什麽不同,陛下要是想吃了,提前告訴一聲臣妾就是了,這種湯羹,又不能放得太久,也不能溫著失了味道……”宸妃娓娓道來,竟像隻是在向自己的夫君敘說湯羹的作法,並無絲毫刻意討好之意,讓邑常聽了很是舒服。


    “嗯,用材雖無不同,但用了心去做的,吃著自然是不一樣的,朕都吃著有點上癮了……”邑帝將頭往後仰了仰,以一個更舒服的姿式逢迎著宸妃的按壓。


    宸妃又是輕輕一笑,並沒接著往下說。


    “咦,你聽說過有人向世子挑戰之事嗎?”邑帝想起李德全所說的,想看看宸妃是否知道,“聽說宮裏都傳遍了。”


    “聽說了,”宸妃聲音淡淡的,好像對此事顯得並沒多大興趣,“隻是沒想到高厲的公主倒是一副男兒性情,倒是讓人稱奇呢。”


    “高厲國小荒僻,尚武失文,又能調教出什麽溫婉達禮的女子了?挑戰也就算了,她竟自己提出不管生死,勝負必分這種冒失之言……”


    宸妃聞言放在邑帝額頭的指尖一顫,失聲道,“什麽?不管生死?”


    邑帝知她擔心白光安危,忙柔聲寬慰道,“你放心好了!小光又不是一般人,不會有什麽危險。終南山藝成下山,朕就知道他一定學到了些本事,可沒想到的是,他學到是這種天大的本事,朕擔心的是他傷到對方。”


    “話雖如此,但這種約定太過血腥,聽著就讓人心驚……”宸妃的聲音有些發顫,說到這裏又反過來寬慰邑帝,“陛下放心,小光一向很有分寸,不會有事的。”


    “嗯,朕也相信他可以控製好比試節奏,不過,為求萬全,朕已經讓太子去驛館勸解了,奕兒來問安時你也提醒下他,到時看熱鬧的人一定不少,要提防不軌之徒趁機搗亂……”


    “自己的兒子,你還不了解?這種熱鬧還少得了他?”邑帝可能是回想起武奕小時候頑皮胡鬧的趣事,臉上流露出慈愛之色,“所以啊,這次他一定比誰都興奮期盼……”


    宸妃沒有接言,隻是專心替他按壓頭部,身心極度鬆馳的皇上許久才發現異樣,伸手將她拉到跟前問道,“你怎麽了?”


    宸妃跪伏在他膝上,眼圈兒一紅,輕聲道,“陛下……奕兒已經有幾天沒來了……”


    邑帝一愣,才猛然想起幾天前的事,竟然有點難為情地撓了撓頭,“真是的,奕兒還在幽閉中呢,朕倒把這事給忘了。”


    宸妃將頭埋在他兩腿之間,一頭青絲在他膝間隨意撒落,露出的半張側臉雪膚玉肌,黛眉鳳眼間依舊滑如凝脂,歲月於她似乎未曾留下什麽痕跡,也許是因她的與世無爭、寧靜恬淡,上天才將饋贈給她的又替她完好地保留了下來……。


    眼波輕閃間,晶瑩的珠淚在眸間滾動,邑帝突然憐惜之心大起,伸手輕輕摩娑著她鬢邊發絲,動情地道,“如姬,你是最乖最明事理的,這麽多年,你從沒爭過搶過什麽,你也是個稱職的母親,奕兒雖頑皮,卻正直有擔當……你放心,朕馬上傳旨免了他的幽閉。”


    “不,陛下。”宸妃輕柔而堅定地道,“無論因何原由,君威都不可以挑釁,陛下這次輕易赦免了奕兒,下次若再有人效仿,陛下可如何處置?何況……讓奕兒長點記性也好,他認死理,有時做起事來不管不顧。”


    “好吧!”邑帝長歎了口聲,“那就晚些時候再說,你要是想他了,朕就命他進宮聽訓如何?”


    宸妃展顏一笑,無聲地攬緊了他的腰。


    想通過大赦救下邢貺的計劃落空,極度鬱悶的臨王怏怏走出太乙殿,慢慢騰騰地往前走著碎步,捱到太子與眾大臣都走遠後,才來到一處宮牆的隱蔽處,四處探看確認周遭無人後,方來到早就在此等候的王葵麵前,低聲而快速地叮囑了他一番,王葵默然點頭後轉身大踏步往宮外而去。


    王葵走後,武鄴在陰影處佇立了片刻,又折轉身往昭純宮而去,見到月貴妃便將早朝的情況簡要的做了稟報,月貴妃聽罷恨恨地跺了跺腳,坐在軟椅上一陣沒吭聲。


    “母妃,”武鄴低低叫了一聲,“接下來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月貴妃的語調有些無力,“你不是讓王葵去邢府了嗎?當中的利害都跟他說了,關鍵還得靠他自己。”


    “若他不按我們說的去做呢?”


    “隻是下獄而已,有的是時間回旋,牢裏的關糸不是打點好了嗎?又不會吃太多苦,鎮國公是聰明人,他應該分得清輕重,若這點小事就亂了分寸,還能指望他做什麽事。”月貴妃冷冷地道。


    武鄴低頭站在母親身側,默然無語,從小到大,月貴妃就一直刻意抺殺他身上那份純良的天性,讓他整日與陰詭和權謀為伍,漸漸地,武鄴也習慣了這種冷酷和血腥,夢想著有朝一日將所有人踩在腳下,成為那高高在上的至尊之主。


    本來以為事情出現了轉機,可偏偏又是空歡喜一場,神醫都救不了的病人卻奇跡般地起死回生了,而救活這個病人的偏偏還是他的親生兒子,老子沒死,長大了的兒子更加優秀得讓人絕望,本想利用一把大赦救出自己人,最後依然沒能成功。


    母子倆誰都不出一言,兒子不言是因氣餒,母親不言卻因正在謀思下一步的打算,果然半炷香的功夫不到,月貴妃就打破了沉默,她招手將兒子叫到跟前,低低耳語了一陣,而武鄴並未有半句插言,隻是頻頻點頭,商談完後母子倆還一起共進了午餐,當武鄴再次跨出昭純宮的大門時,已經一掃進宮時的沉鬱和頹敗,臉上重新煥發出亮彩。


    異國公主挑戰大邑世子,這個消息瞬間引爆了整個京都。無論白光如何低調,虎頭嶺單騎脫險、萬花林絕境救父,早已被許多人熟知並暗中流傳,尤其是最近的刳骨療傷更讓人將他傳得神乎其神,京中的高門貴女更將他視為將來擇偶的理想標準。而京中的貴冑公子則將關注的目光更多的投向這個神秘的高厲公主,一邊猜測這場比試的結果,一邊臆測公主的容顏,有人說她一定是生得顛倒眾生,因對世子心生傾慕欲以比試來引起他的注意,也有人說她一定容顏不堪但劍法出眾,否則怎麽會訂下生死之約……,甚至有人異想天開,說等世子敗下陣來,自己再以高超絕倫的劍術擊敗她,從而抱得美人歸。


    偏偏高厲使團又行事高調,四處大肆宣揚不說,還在驛館門口及四周貼出通告。一時之間,京都的酒肆茶樓、街頭巷尾都在談論此事,比試尚未開始,氣氛已經達到了沸點。


    相比於外麵的熱鬧,事件的主角白光反而要平靜的多,他仍如平常一樣,將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父親病情的恢複上,而月容兒則義不容辭地接下了煎藥、喂藥等輔助工作,無所事事的白素素則指揮下人們的工作,雖然她的指揮有時顯得有些顛三倒四,倒也沒人敢去糾正她。整個王府的氣氛與前幾日已經截然不同,雖然忙忙碌碌的,但到處都洋溢著濃鬱的喜慶氣息。


    白素素安排好人去瑞芳齋拿回提前預定的烤鴨後,就走進偏院看是否有什麽需要幫忙的,進門後發現弟弟無所事事的坐在軟椅上發愣,忍不住就想逗他一下,“怎麽?名滿京華的白公子……在想哪位佳人啊?”


    白光沒理他,還特意將頭往裏麵偏了偏。


    “噢喲,脾氣跟著名氣在長啊,”白素素這兩天心情特別好,逮到空就不忘打趣白光,雖然每次的效果都很不理想,但她絲亳也不氣餒,或者說是毫不在意,“不過,你不說我也能猜到,一定是那個要與你生死相約的高厲公主,對吧?”


    白光幹脆離椅起身,遠遠地走到窗格下的陰影裏,背對著她負手而立,依舊不發一言,根本就沒打算理她。


    “小木頭!悶葫蘆!”白素素見他如此,也覺得索然無味,跺了跺腳悻悻然往小藥房而去。


    藥房內,月容兒正在往藥罐中倒水,爐子上的火燒得正旺,火光映在她的臉上,嬌豔臉頰盈盈欲滴……。


    “我來幫你!”白素素提起裙裾踩著小碎步,伸手去端盛滿水的藥罐……。


    “還是我來吧,我力氣大。”月容兒搶先將藥罐放在火爐的鐵架上,又從角落裏拉了把椅子讓白素素坐下。兩人自上次聯合將邢貺拉下大獄後,關係又親近了不少,一個性子溫平柔婉,一個視規矩為無物,雙方很快就成了好姐妹,主仆之間的禮節,私下裏是再也不會去講究了。


    白素素坐在軟椅上,以手支頤,望著吐著火苗的爐火,突然問道,“容兒妹妹,你覺得小光怎麽樣?”


    毫無防備的月容兒驟然聞聽此言,心跳都漏了一拍,臉頰變得比爐中的炭火還紅,慌亂中答道,“呃……還好吧!”


    白素素並未察覺到她的異樣,盯著火苗的焰心處,幽幽道,“最近發生的事多虧了他,要是沒有他,真不敢想像現在會是何種情形。你不知道,我這段時間一直覺著自己在做夢……小光太不可思議了,他的厲害讓我這個做姐姐的都覺得有點不真實。”


    發現是自己想多了,月容兒不禁鬆了口氣,可不知為何又有些失落。待劇烈的心跳慢慢平複下來後,細細回味郡主的感言,月容兒的感觸更深。因為關於白光,郡主所知之事她都知道,而她與白光共同經曆的,郡主卻不知道,比如昭純宮的梨花廳之宴,比如那三杯必失心智的甸南香,再比如偏院那驚心動魄的刳骨療傷,這些郡主都沒經曆過,而她卻有幸一直在他的身邊,也許她也曾在心中無數次的感慨過,而恰巧白素素此刻所說讓她產生了共鳴,所以她幾乎是不加思索地將話茬接了過來,“誰說不是啊……我有時也會有姐姐這種感覺,可他又是真實的,因為隻要你一想起有他在……再大的事心都不會慌……”


    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郡主並沒有用心去體會月容兒話中的含義,她將手伸到爐火上的虛空,纖細的手指微微彎曲,仿佛將抓住些什麽,“父王醒來知道了這些事,不知會多歡喜,今後有小光相幫……父王也可以安心調養了,子承父業,將來的大邑有小光在,一定會更好的……”


    “是啊,是啊,將來太子做了皇上,有世子的忠心輔佐,國家何愁不更強盛呢。”


    白素素唇角溢滿了幸福的笑意,“現在就說這些還為時尚早吧,不到最後一刻誰又敢保證呢……”言語中有對未來美好的憧憬,也有對未知變數的擔憂。


    月容兒玲瓏心思,豈會聽不出她的憂思,但話題太過敏感,多說又無助益,便淺淺而笑,立即轉換了話題,“郡主姐姐,您見過那個高厲公主嗎?”


    “沒見過,我也隻跟著太子殿下去過一次皇家驛館,那次她不在,聽說她隻是過來遊玩的,原本高厲國主不同意,但因從小就將這個女兒放在心尖上,經不起她的軟磨硬泡,無奈之下給她掛了個副使臣的虛銜。”


    “哦……她一定是聽聞京華風物迷人,想親臨感受一番吧……聽說高厲女子極為潑辣大膽,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哎!我一直呆在京都,外麵的世界知之甚少,隻怕還不如你懂得多呢,”白素素輕聲歎道,“不過,從這次沒來由的比試來看,隻怕並非虛言呢”


    “也不是沒來由啊,”月容兒對此事的來籠去脈顯得很是清楚,見罐中的水沸了,纖手拉動爐壁的開關將火關小,撫了撫鬢邊發絲道,“她慕名而來,公子卻托辭不見,她羞惱之下遂下戰書……她當時一定在想‘哼!你不是不見嗎?好!我按江湖規矩下比試戰書,看你還要如何推辭!’,否則一場普通的比試,她卻莫名其妙的定下什麽生死之約,不是賭氣又是什麽呢……”


    月容兒想像著公主的口氣說話,配合著以手插腰的動作和豐富的臉部表情,將一個發怒的小公主學的惟妙惟俏。


    白素素見她裝得逼真可愛,忍不住“撲嚇”一聲笑了起來,笑罵道,“誰似你這般古靈精怪?人家公主的心思倒讓你猜得中的?說不定她見我家小光人中龍鳳,早就已經芳心暗許,隻因求見不得才出此下策呢……”


    “哦……”月容兒盯著爐火上的瓦罐發起呆來,白素素絲毫沒察覺到她的異樣,拿起拔火的細長鐵鉗狠狠敲了一下爐壁,大笑道,“這場比試……我是一定會去看的,一根木頭與一團烈火……哈哈……那場景一定有趣得很,到時不知是火燒木頭,還是……”


    “你說夠了沒有?”白光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藥房的門口,“夠了的話把藥盛上來吧!”既使說話的對象是自己的姐姐,他的語氣依然是那種一慣的清淡。


    月容兒倏地驚覺過來,手忙腳忙地將瓦罐從爐火上拿下,掀開蓋子往裏一瞧,人突然僵立在那裏一動不動……。


    啊呀!藥都快煎幹了,他一定是估算好時間過來的,那麽他就一定在門口站了很久了!自己剛才說的那些話?模仿的那些動作?豈不是全讓他給看到了?想到這裏,月容兒覺得自己的臉燙得仿佛要燒起來似的……。


    白光的不期而至讓月容兒心如鹿撞,她事後又重新回憶了一遍自己說的話,發現其實也沒觸及什麽太敏感的東西,但不知為何,她就是心虛窘迫,以至於到天黑一直都心神不寧,總覺得自己有什麽秘密被人窺探了,後來見白光並無異樣,心才慢慢鬆了下來。


    今日晚膳開得遲,平時日落時分就差不多可以用完餐,但這兩日白素素因父親重病脫險心情不錯,突然想起好久沒吃瑞芳齋製作的烤鴨了,便安排府上老秋去取,她昨天就預訂好了,用過午膳老秋就出了府,可左等右等一直到掌燈都不見人回來。


    “不等他了,快進來吃吧。”白素素招呼著一直在門口張望等待的月容兒。


    “老秋平時挺守時啊,會不會出什麽事了?”月容兒邊往裏走邊擔心地說道。


    “京城裏麵能出什麽事?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白素素這話是衝著弟弟白光問的,白光停筷沉吟,很快搖了搖頭道,“不會!”


    “什麽老毛病?”月容兒問,她來了才一個多月,老秋以前的事她還不知道。


    “是這樣,”白素素簡單解釋道,“老秋以前好賭,誤了幾次事後被吉伯查問到了,本來要趕出府的,後來不知怎麽被父王知道了,父王看他可憐,答應給他一次機會,前提是以後不能再賭,否則一經發現,絕不輕饒。那是十幾年的事了,從那以後,果然沒見他再賭過,做事也很實靠……”


    “回來了!”白光淡淡道,視線同時投向門口的方向。


    隨聲而至的是一個有點老態的身影,老秋手裏提著個食盒,進門後先將食盒小心放好,接著跪在地上不停叩頭。


    “怎麽這個時候才回?”白素素問道。


    “郡、郡主,世子……恕罪,奴、奴才……”老秋不知是因回來遲了害怕還是因氣喘未平,半天都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賭錢去了?”郡主冷聲道。


    “沒……沒……”老秋拚命搖頭。


    “你怎麽了?受傷了嗎?”高台銅燭之下,白光目光灼灼,見他眼角青腫,全身在輕微地顫抖著。


    “世子……”老秋嘶喊了一聲後伏在地上低聲哭了起來。


    白光眉尖蹙起,隱隱覺得事情不對,但也沒開口再問,站起身先替他察看一下傷勢,但就這此時,老衛從外麵大步走了進來,稟報說城防衛統領毛守仁求見。


    白光聞言眉尖一跳,先大略看了看老秋的傷情,見隻是些皮肉之苦,並未傷到筋骨,便將他拉起坐好,吩咐月容兒去藥房取藥膏,讓老秋自己回房擦抹。


    “他來做什麽?”白素素語氣極為不悅。


    “小的不知道…一起四個人,除了毛統領,還有他的三個下屬。”老衛回稟道。


    白光看了姐姐一眼,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管,接著往門外走去,老衛躬身向白素素行完禮後跟著白光出了門。


    老衛領著毛守仁進來時,白光在前廳接見了四人,毛守仁進廳後向白光深施一禮,“下官深夜來擾,還望世子見諒!”


    客套完後立即轉頭向身後大聲喝道,“還不都給我跪下!”身後三人聞言伏身拜倒,全身簌簌發抖。


    “毛統領這是幹嘛?”白光淡淡問道。


    前廳的光線很好,該亮的燈都點亮了,白光坐在一張高背軟椅上,身子坐得很端正,雖然隔得遠,但站立的毛守仁垂首都可以看到他的全貌,麵前的這個年輕人,就這麽靜靜地坐在那裏,聲音清淡,並沒有表現出一絲深居高位的淩厲架式,可統轄十萬城防衛的毛大統領卻感覺背脊發寒,讓人窒息的壓迫感一陣強過一陣地壓來,見過無數大場麵的城防衛統領絲毫都感覺不到自己現在所處之地是赫赫揚揚的親王廳堂,他覺得自己進入的仿佛是個墳場,透出的是絕望和死亡的氣息……。


    毛守仁並不想來,但他卻不得不來。


    當下屬將老秋帶到他麵前時,他小心揭開那個精致的食盒,又問了老秋幾個問題,當他確認老秋並沒說謊時,心裏就開始慌了,無充分證據拘禁定北王府的仆人長達數個時辰,不要說是個仆人,既便是王府的一條狗,毛守仁都不敢得罪,他緊張地思考著善後之策,以至於當老秋說郡主還在等著他時,當時還沉浸在緊張思考中的毛守仁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可當老秋走後不久,他猛然意識到,不能任由老秋一個人去說,自己必須親自去白家請罪,而且必須立刻馬上去!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事說圓,白光太聰明,任何托辭隻怕反而會弄巧成拙,所以,他準備好了,萬不得已也隻好說些實話來顯示些請罪的誠意。


    “是這樣的,”毛守仁深吸了一口氣,恭敬地道,“有人舉報漱玉坊今日有盜匪出沒,下官就安排了人在附近暗中蹲點搜捕,一旦發現可疑人員就攔下來盤查盤查……”


    “抓捕盜匪不是京兆府尹的事嗎?”白光打斷了毛守仁,語調依然清淡。


    “呃……”毛守仁頓了頓,接著解釋道,“世子說的沒錯,這原本不關城防衛什麽事,但盜匪四處流竄,抓捕不易,京兆府尹人手有限,昨日便派人請求協助,都是為了京畿安防,兩家互協互助也是常有的事,下官也就應允了下來……”


    見白光一直看著自己這邊,一副凝神傾聽的樣子,毛守仁便接著往下說,“莫約申時,盜……貴府老秋出現在漱玉坊,這幾個沒眼色的誤將他當成盜匪攔了下來,老秋說明了來曆,他們卻以為是冒領王爺的名號,為慎重起見,便將他關起來稍稍審問了一下……後來覺著……覺著事情不對才稟報了下官,這才有了這次誤會,下官禦下無方,願意領罪,這幾個奴才也一並都帶過來了……要殺要剮全憑世子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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