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了一怔, 小黑行事冷厲低調,這又是哪裏惹上的桃花債?


    隻聽那女子又說, 麵色倒還是平靜,眼中讀出一絲柔情:“我們這些做妖的, 若是能求得一果,等上千年也是甘願,我本是一隻修行千年的畫皮,那年是你將我收於此地,你說我不許害人,我也不再食心,千年來以酆都鬼氣為食, 如今也算是大半個鬼了, 人間妖界我也回不去。”


    眾人唏噓,我聽罷才知原來這是一隻畫皮鬼,曾記得鍾馗說過,住在北院大宅子裏的美豔女子, 那年禍害人間被小黑所收。


    “把話放開了說若是多有得罪顧大人也請見諒, 顧大人心係花兒爺身上我沒個法子,”畫皮雪白的臉在酆都的陰霾的天色裏不見任何紅潤。我心想她倒是用情頗深,不過說的對,如今鬼氣太重,她是萬萬回不去,隻能滯留於陰曹地獄,就算投胎, 下一世也是隻妖。


    畫皮又開口,可她這一句將我身處局外人八卦的思緒生生截斷。


    “可她的確是有歸屬的女子了,前世的事兒是前世的,今生的事兒是今生的,顧大人等了將近千年,可顧大人心念著的是前世的花兒爺罷了。”


    我隻覺心裏轟了一聲,有什麽東西垮塌了,胸口被糾纏得難舍難分,怔怔抬起頭。


    黑衣男人沉默盯住她,女子聲音雖是哀怨淒清,也算是鎮定,她一字一頓努力看著小黑說:“顧大人,花兒爺今世是雍容牡丹,不是一株清麗桃花。”


    女子字咬得清晰,我聽得分明,一時半會恍惚了一下,掌心被一隻溫暖的小手捏了捏,我低頭見離兒正睜著大眼睛莫名望著我,“娘……?”


    我沒怎回應,腦裏全然是她方才那句話,本想往後麵一些將自己埋在人群中,腿又像是灌鉛一般挪不動,隻得呆呆站著。


    小黑背對著我,漆黑如影。畫皮說:“顧殤,你有沒有什麽要說的?”


    她一問,我的心緒也隨之提起,他靜了片刻才說:“我知道。”


    畫皮眨了眨眼睛,似是掩下眸中飛逝的水光,他說:“這些我都曉得。”


    畫皮垂下眸子,“……你若就算現在擱下了也是一樣的,以後長久的日子即便不是你心中第一,我也願意陪伴的。”


    畫皮一行話說得楚楚動人又真情切意,這麽多人麵前她說得落落大方,不見任何羞澀尷尬,眼中隻有小黑一個。


    小黑開口,輕聲:“姑娘,齊大非偶。”


    我攥著離兒軟乎乎的小手,攥得緊了一些。


    畫皮慘白望著他,眼中似乎有什麽灰飛煙滅,她“哈,哈,哈”連笑三聲,又退了三步,張開雙臂,肩膀發顫,“這倒也好,”她鮮紅唇角噙著笑意喃喃,“我這也算是解脫了。”


    語畢輕叱一聲,她仰起臉渾身發力,衣帛片片破裂,饒是酆都為鬼居民也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她那張嬌豔無雙的美人皮竟也四處飛散,淋淋飛絮粉末中一副森然瑩白的完整人骨出現在我們麵前,她用空洞凹陷的眼眶朝小黑望了望,轉身一步步朝黃泉路奈何橋的方向走去,骨架咯啦咯啦作響,漸漸隱於酆都隱約霧氣中。


    等白骨消失,小黑才動了動轉身,腰間劍鞘輕響,我恍然回神拉過離兒縮進後麵躲著,不知為何手心全是冷汗。等人群散開我左顧右盼見不到小黑身影,才舒一口氣轉身準備回家。


    哪知一轉身差點撞到一堵肉牆,我一抬臉便是小黑那張冷冰冰的黑鐵麵具,毛骨悚然。


    我連著退了幾步,一個白眼翻過去,“你幹什麽呀?嚇死人了。”


    小黑沉默地看了看我,又沉默地看了看離兒,我緩過神對他一笑,晃晃了手中的牛油紙包,“我是來買桃花藕糕的,來,離兒,叫叔叔。”


    離兒眨巴著眼睛脆生生喊了一聲,“哥哥。”


    我掐他一下,“離兒,應該是叫爺爺了。”


    小黑還是沉默,我感覺得到他有些波動的目光緊緊鎖在我臉上似乎想讀出什麽,於是我便盡可能擺出自然的笑容,袖下的手指微微發抖,胸口就像浸在寒水中一般,我腦裏都是空白的,嘴上卻仍在說話:“哎,我剛剛看見一大撥人群散了,是發生了什麽嗎?”


    小黑這才開口,不知是否為我錯覺,他肩膀一鬆,“街口雜碎,無事。”


    “哈哈,是麽,你還事?”


    “陽世。”他盯住我,薄唇吐出兩個字。


    “哎呀,勾魂是嗎?”我都不知道自己怎麽了,還是空白一片,見了他隻能幹巴巴笑,“那我走了,離兒還吵著買肉包子。”


    說著就轉身準備開溜,哪知小黑又淡淡喚了我一聲,“牡丹。”


    我像是被釘住,聽見他於我身後說:“方才……你不在這麽?”


    我吸了一口氣,“是啊,我剛到來著,估計也不是什麽大事吧。”


    ***


    回去的路上離兒咬著肉包說:“娘,你撒謊。”


    我怔怔望著眼前這條行人寥寥的小道,酆都沒有陽光,晝夜交際時天色是一片混沌的暗灰,兩旁青石院牆投下一點點模糊的影子,我拉著他慢慢走,心不在焉,每一步都像是踏在雲端,“是呀,所以離兒不能學娘。”


    這件事本該一開始便應有察覺,我本覺應是將日子看得清明的人,可惜真相這麽近,我卻八百年來什麽都未察覺。


    明明是如此明顯的事兒,我真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離兒抬起小腦袋看了看我,拉拉我的手,弱弱地說:“娘,離兒在這裏,所以不要哭了。”


    我對他笑笑,摸摸他的小腦袋,“娘沒有哭,娘隻是不曉得該怎麽辦而已。”


    回來那夜我幾乎是未眠。


    將離兒打理好我便坐在床前呆呆望著漆黑天空,酆都的天空是假的,沒有月色與星光,隻有無盡的黑暗與渾濁的霧氣。院落裏水嵐花隨風輕擺發出微微藍光,樹影婆娑,隻有這些嬌小花朵與對麵的屋子還是亮的。


    我覺得活到這個歲數,還是把事情理清透一些為好,最後牽牽絆絆,傷的是自己重要的人。


    可我根本不曉得如何理個清透。小黑至今在等葉清花,如果葉清花連孩子都有了,他還會等麽?我每每調笑他與葉清花時,他又是如何想的。


    如果轉世了,性子變了太多,他還會等麽?


    坐不住了將茶幾上一杯冷茶一飲而盡,披了件衣裳走出屋子,因為生前桃花小院敗落的緣故,我不甚愛打理院子,除了一些自由生長的花木院子是幹幹淨淨的,院子中間擺了一張雲紋細頸石桌和四隻獸身石椅,這麽些年來我、小黑和閻王經常坐一起吃飯,鍾馗從蓮虛幻境歸來,便是四鬼一桌,一直以來是愜意的。


    我走到花圃前,彎下腰撫摸一朵水嵐花。清清寂寂的風聲中我一陣陣出神,忽然間肩頭一暖。身子被披上一件男子外袍,暖意未褪去,玄色衣袍與極黑夜色融為一體。


    我抬頭看去,修長的男子立於我身邊,垂眸注視我,眸中細碎的薄亮倒有些像是這片黑暗中罕見的星光了。


    我看了他一會兒才說:“事兒忙完了?”


    他伸手到我麵前摘下那朵水嵐花,鈴,我竟聽見清脆空靈的搖鈴從花中發出,花朵根莖消失,隻剩一朵小小幽藍花苞攤在蒼音掌心。


    “你可知夜水嵐的含義?”他唇角浮出笑意。


    夜水嵐與曼珠沙華一樣也是陰間獨有的植株,葉兒細長,花朵小小,似是人間鈴蘭花的形狀,夜裏由花蕊散發出微微光芒,透過暗藍柔軟的薄薄花瓣便是幽幽的熒藍色,夜裏望去星星點點宛如忘川迷霧中浮動的遊魂星光,據說在魔族一些偏僻地域也是有的。


    夜水嵐需純粹鬼氣供養,酆都府本就結界守護,府內的家丁侍女也是精挑細選,鬼氣自然豐潤,這種在仙界神界人界難尋的花朵在我家門口甚多。這花兒確實幽魅嬌麗,見多了也是習慣了,我也當真不知花語。


    蒼音修長的手指撚起花朵,輕吹一口氣,那小燈籠一般的花苞中光暈漸漸明亮跳躍,不一會兒輕輕飛出了花朵,竟是一隻螢火蟲,曳著細細蜿蜒的銀色軌跡飛向空中。


    我驚住了,這是我此生第一次在陰間看見螢火蟲,如此漆黑的夜色裏,那一小團微白的光芒格外溫暖。


    我又看看蒼音手掌,幾片暗藍花瓣,又望望這一院落的夜水嵐花,難道每一朵花心裏都住著一隻螢火蟲麽,那麽夜水嵐到底是花還是螢火蟲?


    “你怎做到的?”我驚異看著蒼音,八百年來我住在這兒從未發現過這些,難道僅僅是因蒼音的神氣麽?


    蒼音依舊微笑,垂下的手指緩緩筆直抬起,四周低垂沉眠的水嵐花也一並緩緩抬起頭來,一顆顆螢火蟲流瀉飛出繚繞在我們頭頂,純淨攢動的光暈如同世界上最純正的流星仙法。


    他伸出手掌,螢火蟲便悄無聲息聚攏於他掌心,將他的麵容映得朦朧,極好的眉眼與彎起的薄唇。我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呆了半晌才沉下心來,“什麽含義?”


    蒼音輕輕圈起手指又張開,那些螢火蟲化為星砂飄散於空中,院落又暗了下來,他淡淡問:“餓了麽?”


    “哈?”


    他在開玩笑嗎?我自然而然脫口而出,“我怎可能會——”


    咕嚕嚕。


    我那個餓字還未說出口,我的肚子跟墓室裏那顆夜明珠一般不給力,恰當好處從善如流地,□□起來。


    我默了一默,“幻覺。”


    蒼音點點頭:“嗯,幻覺。”


    咕嚕嚕。


    我又默了一默,斟酌道:“君上日理萬機,如今天色不早,我看君上還是早些歇息罷。”


    蒼音往院外望了望,淡定道:“你想事的時候,一是難以入眠,二是肚餓。”見我怔了怔,他又淡定補充,“隻可惜想得再多,一直以來我也未見你想出什麽來。”


    等他走到廚房去時我才反應過來,我的確是在想事兒,想小黑的事兒,到現在都沒思忖清白該如何與他交待,又轉念一想,敢情蒼音這是說我笨?本想回屋不作理會,可他這麽一說實在肚餓,隻得提起腳力跟著他去了。


    訴說至死前無法割舍的情思。


    那個時候我還不曉得夜水嵐的花語,等我知曉之後,我一直在想為什麽這個時候我沒有挽留住他。哪怕說一句好話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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