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酆都裏溜了一圈兒, 沒找著小黑,便回了酆都府找閻王爹爹, 爹爹正在屋裏啃雞翅批文件,我一推門他馬上把雞腿藏起來端端正正坐好了, 煞有介事地翻開折子提筆便寫。


    我道:“爹,你折子倒了。”


    閻王咳了一聲,“閨女你不懂,老夫向來喜歡倒著看折子。”


    我道:“爹,您嘴角有塊雞肉。”


    閻王嗖地舔進嘴裏:“閨女,那是你幻覺。”


    我道:“爹,廚房裏給離兒燉的米酒雞翅根你可有看到?”


    閻王正襟危坐:“老夫一直在房裏看折子, 哪裏聽說勞什子雞翅根。”說完, 打了一個飽嗝。


    我默了一默抖出牡丹燈籠,指尖一撚點了火,微笑道:“爹,您最近是不是身子發虛發寒, 來, 閨女來給您烤烤。”


    閻王扶住差點翻倒的椅子,我左右一望然後道:“爹,你最近可有看見小黑?”見他否認,我想了想,“爹,無常就職最後得有您把關的對不?”


    見我不再問米酒雞翅根的事情,閻王捋捋胡須, “那是自然,老夫無論如何都是個閻羅天子。”


    “那你記得小黑千年前就職的是嗎?他生前是人是神?做什麽的?”


    閻王微眯的眼睛抬了抬,“牡丹,你問這作甚?”


    我咽喉嚨道:“爹,你與小黑是不是瞞了我什麽?”見長椅上老人身形陡然一驚,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手上幾百年間有了些握劍的繭。


    最初來到陰曹地府的時候我軟弱得連劍都提不起來,大多與小黑在一起,那時我以為離兒死了魂不守舍,望了那一川奈河,心想要不,我就隨離兒而去罷了。


    可隨後小黑連讓我心想的時間都沒給我,直接將我丟進了酆都府外十三裏的黑林山洞修煉,丟給我一把鐵劍,自己隨手折了樹枝立於我不遠處。


    他說,出手罷。


    我無措驚惶看著他,他黑臉麵無表情,冷漠一如陰間這片永不見天日的陰霾天空。


    他說,你還愛他是不是?


    我眼看著他薄唇輕微張合,字字句句卻是冰涼清晰,他的唇像那個人,怔怔地眼眶發澀隻想流下淚來。


    他說,他不要你了,你還愛他作甚,你如何愛他為他痛心那也不知道了,也許--他頓了一頓,繼續淡淡道,他也許已經娶妻了。


    我如被雷殛,他沒有不要我……我當時顫抖地出聲想否決他,他隻輕輕說,現在你一個人了,這是陰曹地府不是江南人間,牡丹,你現在一個人了,沒有他你依舊可以很好。


    那時他第一次喚我名字,牡丹,冷冷清清如月光下浸濕的冰石。


    我抬頭看著坐著不出聲的閻王道,“爹爹是他上麵的,說了又不會掉腦袋,怕甚?”


    閻王歎息道:“閨女,你不懂。”


    我繼續道:“爹,你若不說,我自己去看三生石。”


    閻王似乎當真愣了一會兒,又微微蹙眉,他捋捋胡須坐在桌前沉默,將筆擱在硯台間,沉聲道:“閨女你是陰差不可過橋,千萬莫瞎來,爹是真心為你好的。”


    蒼離最近一直沒回天上,我問他時他正趴在桌邊瞅著桌上那一鍋米酒雞翅根,他告訴我,“其實仙叔仙伯來過的啦,可是他們沒有再要離兒回天上了。”


    “怎麽?”我剛問出口,腦裏立即浮現出扇了太子一巴掌的場景,難道是因為這個?


    “聽那些叔叔說,天上占卜要出事兒了,仙班的課也停了,爹爹說離兒呆在這兒反而安全一些。”蒼離伸手向熱騰騰香噴噴的米酒雞翅,黑眼睛瞪得直直的,我問:“什麽事兒?”


    連八卦最前鋒的酆都西街都沒有傳出來,看來消息還挺嚴。


    “離兒哪裏知道啊,爹爹最近可忙了,離兒有點想爹。”離兒撇撇嘴希冀注視我,水汪汪的,“娘,陪離兒回一趟天上好不好?”


    ……難道那男人把兒子放到我這兒是打親情牌把我騙上去?


    去天上作甚,看他如何與昭錦公主恩愛麽?


    “不要。”


    “就一次嘛。”


    “不可以。”


    “嗚……”


    他想,我一點都不想……不能想。


    每次想起那個男人的臉心就沒來由疼痛,那種感覺很不舒服我又不願承認,如同被刀剜下的傷口結了痂又被揭開一般。


    他微笑的時候很好看,可我卻恍惚錯覺我會崩潰。


    明明已經忘記了的,永遠不見最好,我想要的隻有離兒……而已。


    正出神,蒼離舔著嘴唇將手偷偷伸向剛出鍋不久的雞翅根,我一筷子啪地打掉他的手,白嫩嫩手背上赫然兩條紅杠杠,“手洗幹淨再吃。”


    “娘~”蒼離痛呼一聲,捂住小手委委屈屈瞅著我,眼裏硬是擠出兩顆圓滾滾的淚珠子來,小嘴巴撅成小鉤子,“娘,好疼~”


    我覺我是力道拿捏準確了的,蒼離肌膚又嫩成那樣,一見那兩條紅痕我心裏嚇了一跳抽著疼,趕緊拿過他手來對著哈氣,輕輕揉揉,“離兒,還痛嗎?”


    離兒眨巴眨巴眼,見我臉色都變了才眉開眼笑,“娘,離兒剛才裝的,一點都不疼的,娘哪裏舍得打離兒。”


    我見他有些小得瑟的模樣伸手狠掐他小臉蛋一把,蒼離哭臉,“娘,這回真疼~疼~嗚嗚,不要掐了~~”


    “知道疼就好,洗手去。”我拍拍他的小屁股將他趕下桌,回頭撚了塊雞翅,試試不燙了,沾了汁夾了兩塊到他碗裏。


    我怔怔看著青花白瓷碗裏的兩塊雞翅,金黃色澤,我先爆炒在熬清酒慢慢燉,我做娘一直沒能給蒼離做些什麽,如今他就在我身邊,總感覺有些不真實。


    ——牡丹湯煨得很不錯。


    ——牡丹,我接你回來,不是為了這個。


    我低下頭,似乎有這麽一個人拉著我的手,無奈歎息,眼角噙滿笑意。


    把蒼離喂飽了他自個兒蹭到閻王爹爹房裏聽他講書,我在酆都過了這麽久都沒發現閻王爹爹再如何也是個飽讀詩書成功上位的閻羅天子,再者也是一座移動藏經閣兼八卦天上地下記事全集,說起論經來還是有條有理。


    晚上蒼離在酆都府吃飯,我給他買了五人份的桃花藕糕,又親下廚燉了梅菜紅燒肉和青椒黃牛肉,幹煸地三鮮,一鍋翠花酸菜魚湯,配了爽口蠔油木耳和翡翠芝麻黃瓜作涼菜,專門給蒼離做了拔絲湯圓,家常菜滿滿擺了一桌,又叫了閻王爹爹鍾馗和小黑過來,幾個一齊在庭院裏擺桌子喝酒吃飯。


    鍾馗驚道:“牡丹姐還會做飯?我還真不知道。”


    我說:“不做不代表不會做。離兒現在在這兒,這段時間我一直做飯,隻不過你天天在外麵鬼混心思全放在那姑娘身上了哪裏還顧得上我們。”


    閻王爹爹一邊吃一邊拭淚,“想不到老夫能活到閨女下廚的這一天,此生無憾了。”


    我撚了好幾筷子紅燒肉到蒼離碗裏,“爹,您不是這半個月天天吃著呢。”見蒼離那白瓷碗裏紅燒肉小炒肉堆成小山坡,閻王又是一臉哀怨泣聲道:“牡丹你這閨女要兒子不要爹,淨給天孫殿下夾肉,爹這碗還空著呢。”


    我嘴角抽了抽,“爹爹您這是跟離兒比胳膊短麽?誰昨日把大半鍋粉蒸排骨全啃光的?今兒我見那米酒雞翅少了一半,爹爹可是曉得為哪般?”


    蒼離手短身子小,不過筷子使得好,利利落落夾了一大塊肉又因為胳膊短費力伸到閻王碗裏,“爺爺,吃肉。”


    閻王爺差點一板凳翻下去,撐著桌子哆哆嗦嗦爬起來,“天孫殿下……這稱呼不能瞎喊的,天之帝君若是聽了老夫搶他名頭老夫腦袋就不保了。”緊接著轉頭對鍾馗得意說,“你看看這孩子多懂事,比你小時候乖多了,你這臭小子。”


    鍾馗說:“哎呦爹你這不就是喜歡人家殿下生得可愛,自己得瑟唄,我當年還不是一招魂幡迷死酆都多少大娘。”


    閻王哼哼,“哼,就你這幅德行?”


    蒼離眨眨眼睛,歪歪腦袋問我:“娘,離兒喊錯了嗎?”


    我抿唇笑:“沒。”


    蒼離哦了一聲,又甜甜對閻王喊了一聲,“爺爺~”


    閻王爺一板凳翻了下去。


    四鬼一神在院子裏吃得差不多時夜有些深了,浸涼陰沉的天色濃鬱漆黑,陰曹地府不曾似人間有些月光星光,倒是少了幾番情趣,涼風習習樹影婆娑,庭院裏夜嵐花開出微藍的光芒,一朵一朵隨風搖曳。


    閻王爺老人家喜好早睡,蒼離最後也困倦了窩在閻王懷裏睡著,爺孫倆打著呼嚕倒是一致,我將他抱回房給他擦了身子換了件衣裳理好床鋪讓他好好睡了,走前親親他的臉蛋,又端詳一番。


    這般看去,的確有幾分像那個人的。


    準確說,眉目之間極似。沒來由一陣心疼,我起身回到院子。小黑與鍾馗都喝了點酒,鍾馗一副嬌弱小美人樣兒,酒量也如他外表那般,幾杯下去麵龐暈紅倒是如嬌花般美麗。見了我一把拽住我衣袖,努力看著我斷斷續續道:“你……送她走了?”


    “嗯。”


    “那我也……要走了。”他打了一個嗝,舉起酒杯到了半天沒了酒,又沒力氣地放下,“牡丹姐,我隨她去投胎……我也要走了。”


    我手一停,“你跟爹講過沒?”


    “講過啦,爹說隨我,反正日後我也是繼承他的位置,一世而已。”


    “你現在去投胎,轉世時可比她年紀小的。”


    鍾馗哼哼兩聲,“那有什麽關係,我就是喜歡漂亮姐姐,嗝~”他拍拍我,“牡丹姐要保重,一世之後我再回來,記得給我做一桌子菜,沒想到牡丹姐做菜這麽好吃呢,比廚子做的好吃多了……真羨慕天君太子爺啊,娶了這麽好的媳婦。”


    我皺皺眉,這話題怎麽牽扯到蒼音身上了,心不覺沉了沉,“他不覺得我好,這有什麽用?”


    “哦,牡丹姐還惦記著呢,今天真為你捏一把汗啊,對方是太子爺啊……”鍾馗沒說完,趴在桌子上嘻嘻呼呼睡著了,我轉向小黑,“你走前記得把他抬回去。”


    小黑把酒,一杯一杯飲,與往常無異,黑鐵麵具泛出一絲絲冷光。夜色沉沉風兒清明,我複又坐回位置倒了點酒,我酒量差自然比不過小黑,點到為止便好。


    我抿了口,又放下望向方桌對麵的小黑,桌子杯盤狼藉橫掃一空,我見了對他道:“我看你剛才沒吃多少,要不我再給你做點?”


    “不用。”他將酒樽斟滿,垂眸舉起輕晃,這般姿勢如同一位貴族,“聽說你今日打了他一拳。”


    我一怔,這是鍾馗說的?別過臉道:“是啊,我看那男人看得心煩,要不是離兒的爹我都一刀砍下去了。”


    他說,“你有沒有想過,他也許是很痛的。”


    這話說得冷淡,我心想小黑所說的痛是哪種痛,臉上的嗎,我不以為然笑笑,“可是我痛的時候,他在哪裏呢?七百年來都是你們在陪我,他在做什麽呢?”腦海裏浮出那張臉,有那麽片刻難以呼吸。


    我想,我真不是個好女人。


    我將表情放得自然,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喉嚨火辣辣的,不知為何來了精神,“你還記得我和你第一次去血池大地獄取花鬼的時候嗎?那個時候我嚇得夠嗆呢。”


    小黑沉默了一下才應聲,“嗯。”


    我嗬嗬一笑,“那還是很早以前呢,後來你又教了我很多東西,逼著我修煉,還把我丟進寒冰地獄和那群惡鬼火拚,成天板著一張臉又不笑嚇死人了的,你知不知道那段時間我在心裏天天咒你。”


    他嘴角似乎翹了翹,“你那個時候挺愛哭。”頓了頓,這次是真的笑了,軟軟緩緩,“現在其實也愛哭。”


    我被他這笑晃了會兒神,呆了一呆,這個時候麵具裏他的雙眸一定是微微彎起的吧,又側過臉看了會兒庭院水嵐花,低頭把剩下的酒喝完了。


    沒有顧殤,就沒有現在的牡丹。


    我咽了咽喉嚨,“是啊,你那時脾氣那麽臭我總是在想——”終於把這次聊天的目的撩了出來,瑪嘉她兩次與我提過桃花林,我怎麽著都會聯想到桃花妖上頭來,“——那葉清花怎的就會喜歡上你這種冰山男。”


    一說完我便緊緊盯著小黑,竭力在他覆蓋麵具的臉上讀出些什麽來。


    風與蟬靜了,一旁趴在桌子上打呼嚕的鍾馗鼾聲也靜了,小黑麵無表情注視我,我半分不讓地看著他,這種凝滯沉默末了仍由我打破,我擺擺手說:“你找到她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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