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理理衣裙朝我一笑, 竟是耀眼,“你好, 我是司命。”


    我默了一默,未料到走之前還真瞻仰到傳說中狗血教主司命星君的尊容, 誠惶誠恐可喜可賀。


    司命令我將全身衣服褪去,隻身立於池水中心,天池寒冰徹骨,湮沒於我腰間,司命下水布開咒術,手掌貼在我肩頭。


    “其實我覺得,你比昭錦公主好看許多。”司命嘟起嘴, “起碼這身子是我見到最美的, 我什麽時候有你這麽好看就好了,”她低頭瞅瞅自個兒胸前,撇嘴癟氣,“唉唉, 差的好遠。”


    我愣了愣, 笑起來,“你也很漂亮。”


    “等會兒會有些痛,畢竟太子他當時把玉璽封進你身體裏時未想過再拿出來。”司命邊說邊結印,抬眸看我腦後,伸手抽出了懷月送於我的桃花簪,我一襲長發披散,水中若盛開的黑蓮花。


    她凝視手中簪子一陣, 歎道:“……物歸原主麽……?”眨眨水靈的大眼,“其實這人間情愛的事兒我也不懂,我隻覺你是離不得重嵐太子的,可為什麽又得離開他呢?”


    我想了想才回答她,笑著的,對方是個小姑娘,司人間命途的小姑娘,“因為他是太子啊,他是神,我是人,我希望他好好的,他可以活很久很久,他總有一天會忘了我,現在我知他待我有情,這便足夠了。”


    司命蹙起秀眉,幾乎沒有猶豫反問:“可你有沒有問過他?他是個男人,他愛你,自然想與你永遠,你有沒有想過他說不定就是心甘情願,你有沒有想過他寧願替你受刑也不願你挨半分委屈,你們這些凡人女子真奇怪……”她忽然間停下,些許緊張地瞧瞧我的神色,似乎未發現我有什麽差異,又鬆口氣轉而道,“要開始了。”


    我閉上眼,寒氣疊疊麻痹意識,可胸口那一瞬間的痛依舊清晰,我忍不住顫了一下。


    渾身血液仿佛緩緩聚集於疼痛的一處,身體寒涼,流出的鮮血滾燙,我咬住唇睜眼,司命將那支桃花簪刺進我心頭,細細的金光如張開花瓣在胸口綻放。


    心髒仿佛被掏出,我全身冷汗,空蕩蕩地脫力軟下身子,司命一手扶我,一手托一小團暖暖金光。


    “這便是九龍璽?”四海八荒三十六天帝王象征?它現世也未見天地風雲變色飛沙走石,可見話折子裏講得多麽不靠譜。


    “若是擱在天族皇室手中,自然現出原形,方才取出也是這個模樣。”也許是施力過多,司命臉色有些白,纖細的胳膊抱住我的肩,“你還好吧?”


    我點點頭,虛弱衝她擠出笑容,由著她扶我上了岸,除開心裏空了一塊全身發涼,也未見其它不適了。


    那時我想,我身體裏屬於蒼音的那一部分,心口溫暖的那部分,被取走了。


    直到回到了酆都我才有了些神智,身上是幹淨了,摸摸心口,冰涼,倒像個真正的死人。約摸數來一年多沒回酆都,在同僚無常們看來也就隻是出一回差事打個盹兒的功夫。


    可我莫名覺得短短一年,似又將這八百年過了一遭。


    天色陰寂,奈何橋彼岸花開宛如澎湃妖嬈火海,千萬年來一如舊時往生墨卷。


    我注視上橋投胎的一個個生魂,望了會兒孟婆婆便注意到我,我遠遠衝她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轉身朝黃泉路上慢慢走向閻羅殿,嫌路黑了些,袖袍一抖,手提朱楠木花柄,一盞牡丹花燈籠幽幽燃起暈黃的光,將折紙間的牡丹花映得鮮豔。


    我低頭,一步一步,不知身在何處。末了抬首,黃泉路盡頭曼珠沙華漸漸稀疏,零星幾點紅,遠遠望去像是散開的梅瓣,男子如我一身黑袍,靜靜立著宛若夜中一道堅硬寒涼的峭壁。


    我望著他臉上黑鐵麵具,身子停了會兒,複又悠悠走上前去,他的唇緊緊抿著,有些發白,我想了想才到他麵前說:“小黑,對不起。”


    我如今修為盡散,他定是一眼能瞧出。


    他沉默。


    我低頭繼續說:“我知道你又在覺得我是作踐自己,我也覺得……也覺得自己挺沒出息。”


    他過了許久才開口,冷冷淡淡,“你打算怎麽辦?”


    “跟爹爹和鍾馗道個別,然後就去投胎,我現在留在酆都也做不了什麽事兒,免得給他們添亂了。”又抬起頭,忍不住拉拉他的衣袖,“對不起啊,我答應過你要幫你找你生前心愛的那隻桃花妖的。”


    他抽開衣袖轉身走了幾步又停下,側過臉,唇角一絲冷笑,“牡丹,你看看你現在什麽樣子,為了一個不要你的男人值得麽?”


    “……他沒有不要我。”


    “他可曾許給你什麽諾言,他可將你升為仙神?你這把自己八百年修為賠進去了為了什麽?你可記得為了能獨當一麵你自個兒吃了多少苦?”小黑麵無表情,“他多看你一眼,你連整個酆都的家人弟兄都不要了,你還記得你是花兒爺麽。”


    我撇過臉去,他話說得難聽,字字句句寒涼,忍不住回嘴:“你說這話作甚,你不是也喜歡那個快一千年都未尋見的桃花妖嗎?你不投胎不就是為了等那個葉清花嗎?連麵相都不敢示人,你有什麽資格說我?”我咽咽喉嚨,眼眶熱熱鼻子酸酸,聲音都顫了,“我也想和他在一起啊,我不想離開他啊,可他是神啊,我和他之間隔了生死與種族,還有八百年的光陰,我又有什麽辦法,我哪知曉如今他對我情有幾分,我隻知曾經我不是被拋棄的,他以前曾愛過我,這不就很好了嗎?他娶了昭錦登了帝位就可以好好的……我隻想要他好好的……”聲音卻來越小,頓覺自己失態丟臉,我用袖子抹抹眼睛,緩了緩,麵前男人一聲不吭,薄唇還是抿著,我低下頭,又去拉拉他的衣袖,“……對不起,小黑。”


    自己聲音都啞了,他這次沒有抽開,低低輕輕出聲:“你可曾想過,他或許不願要那個帝位呢。”


    我怔了怔,抬起臉,他還是冷冰冰的,卻是伸手如往常摸摸我的頭,繼續道:“陰間第一霸不再,你自個兒朝閻王解釋。”


    我點點頭,他便轉身,我提引魂燈隨他身後。


    ***


    失了修為這事兒閻王爹爹一見我就明白了過來,摸摸胡子,我煮上一壺上好茶葉端上去,他邊飲茶邊是歎息,“神氣的確是散了,你這可算與他一筆勾銷?”


    見我默不作聲,閻王爺沉思一二,驀地抬頭,一對皺紋堆疊的小眼睛閃亮亮,“等等,牡丹,那你豈不是不再陰間第一霸?那你豈不是無常鬼中最弱的一個?那你豈不是不會再把斬魂劍架在爹爹脖子上?”


    我嘴角一抽,“我何時將劍架在爹爹脖子上了,莫瞎說。”


    爹爹完全不理我,歡欣鼓舞地拍拍小黑肩膀,語重心長痛心疾首,“哎呀哎呀,恭賀酆都老百姓終於脫離了黑暗殘暴花兒爺的壓迫統治邁向欣欣向榮的小康\生活,顧大人,咱們擺個酒席請風度鄉親父老喝一杯啊。”


    小黑麵無表情道:“閻羅大人,花兒爺抽刀了。”


    閻王:“——?!”


    茶幾上青玉葉紋背被我一分為二,那紅棕木茶幾也利利落落一分為二,我收刀對呀呼一聲掛在小黑身上的閻王爺婉轉一笑,“爹爹,您方才說什麽來著?”


    閻王爺以手撫額嬌滴滴仰頭四十五度明媚憂傷望閻王府屋子的黑黢黢的梁頂,“咳咳,今兒天氣真好啊,有白雲飄過……”


    我左右一望,閻王府還是清清靜靜的,不禁問道:“鍾馗呢?”


    “去人間溜達去了,據說是看上人間一姑娘,等她死後勾搭她。”閻王爺理理衣裳歎氣,“這年頭孩子各個不省心。”


    我心裏浮出鍾馗那白玉似的小臉,活脫脫一小美人兒,不被漢子拐跑都不錯了哪裏需要勾搭姑娘,數年未開墾的八卦心蠢蠢欲動,“他在哪兒,我去瞅瞅那姑娘。”


    “別,這小子害羞得緊,隨他去,牡丹你把自個兒的事兒辦好就成。”


    我自個兒的事兒倒是好辦。


    八百年,身在閻王府又是義女,年年拿俸祿,積蓄倒是有一些,給爹爹買了一堆上等補品,開了方子囑咐府上的侍女每日燉上一些,請了同僚和一些相熟的鬼在酆都擺宴席最好的銀翠居吃香喝辣,聽聞我準備投胎的消息各個瞪大了眼睛,麵麵相覷,整個地靜了。


    我一揮袖,“一世罷了,不過百年,酆都差事兒你們好好做別偷懶,顧殤大人給我把秤,你們這些小鬼們若是有半分馬虎,殺錯了人,勾錯了魂,收錯了厲鬼,別怪花兒爺不客氣等爺回來自個兒洗幹淨了送上門來。”


    同僚們一拍桌子哀歎道:“唉,原來還得回來,造孽啊。”不知是否是我錯覺,他們眉眼間卻是鬆了口氣。


    我想,我還是別告訴他們的真相的好。


    在酆都短短幾日,其間我去了一次人間,浮空山龍雲寺。


    依是那個樣子,雖隻是普通女鬼一枚,有小黑玉佩坐鎮,到了後山未覺哪些不適。我飛過湖麵來到千佛塔前,石階一旁,一株白桐花樹盈盈而立。


    不是開花的季節,枝頭卻綴滿白花,幽幽的香,樹旁豎有一塊青石墓碑,刻上的字跡描金尚新。堪伍沒有騙我,戒塵當真死在這裏,死在塔前,我在墓前站了站,我記得我與他穿過月下桐花林,也記得我鬼鬼祟祟繞著他宅子摸索三圈被他當場抓包,他說以為我是月下花妖。


    如今的蒼音可還將這些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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