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還是得早起,慧仁公主用膳時我在她耳邊說了一說,她抬眸微驚。


    “此話當真?”


    “奴婢不敢妄言,奴婢當真是今兒早聽打掃的和尚說的,住龍雲寺白桐花園那兒的僧人性子素來寡淡,隻不過對茶倒是有幾份研究喜愛。”


    “那你……”


    我心知肚明恭敬說:“公主若是信得過奴婢,奴婢這就去尋幾本茶道的書籍來,奴婢對煮茶也是略知一二。”用完早膳又是為公主侍茶,我將茶煮了一通,九道步驟一一擺清,公主眯眸瞧著,唇角浮了笑。


    “你這茶打理的倒是好,宮裏哪位大夫誰教的?”


    “回公主,家中親人生平好茶,奴婢隨他性子自幼學的。”


    雖不是自幼,但從十六歲算起也有個幾年了。我估摸不出蒼音對茶有幾分喜歡,隻不過他習慣了喝茶,生前與他夫妻時,不論看書小憩,亦或是睡前與我身邊時,總是有一盞茶嫋嫋青煙擺在一旁,澀口又甘甜,家裏總備著“晚陵”“浮生”二樣,我那時除了打理桃花園子也無事可做,有一段時間也對煮茶起了興趣。


    那時我覺得,我能煮一手好茶,蒼音會更開心吧,直到他離去我生下蒼離,每日都不忘擺一道茶具,隻不過那時已經沒有什麽好茶了。陰間時漸漸也生疏了,也是為了服侍慧仁最近撿起來的。


    當日下午方丈傳誦佛經,慧仁公主一旁聆聽,我在殿裏看見了滄音,一副清淡看破紅塵的拽樣兒,竟是坐於方丈身邊的。


    原來還真是個高僧,想起昨夜那公子哥兒般的模樣,嘴角抽了抽。


    我一直瞅他,那慧仁公主雖是端方大方地坐著,目光已是黏在他身上了,他卻眼角抬都不抬一下在那裏正正經經念經。我忽然覺得慧仁也不容易,好端端一國公主傾國傾城,卻愛上了一個和尚。


    中途出去為給公主送水,隻聽殿外湊熱鬧的小和尚嘀嘀咕咕。


    “一年都沒看戒塵大師兄出來過幾次,懶懶散散的,這次師父說法他怎麽就自個兒過來了呢?”


    “是啊,大師兄成天不就是曬曬太陽喝喝茶賞賞花,哪裏像個出家人,師父都不得我們說些什麽。”


    “得,瞧瞧你這模樣,連本《般若摩那經》都沒背上一二,大師兄老老走在前頭了,現在出來一趟那還不是因為公主殿下,你看見沒,多漂亮的姐姐啊。”


    回去後不一會兒待我而言沉冗枯燥的說法終於結束了,龍雲寺弟陸陸續續走出來,隻剩方丈和公主在裏麵,還有滄音,垂眸立於一邊。


    我在殿口站了站,原來是方丈要滄音給公主多點撥點撥,在公主住這兒的期間專門講講佛法,又跟公主介紹這是他大弟子戒塵,為人如何如何聰慧甚至頗有仙根之類的雲雲。


    滄音在外麵還是規規矩矩的,阿彌陀佛,然後應了。


    我看得見慧仁公主眼中的驚喜。


    用完晚膳我去找了蒼音,他正於屋前桐花林下看一卷經書,我邁著細細步子步過去,一副大家小姐丫鬟的清高模樣,走到他麵前清清嗓子,“公主殿下請您過去,她就著今兒方丈說的佛理將佛經看了一遍,有些不太大懂的,望戒塵師父能指點一二。”


    戒塵翻過一頁書,不理我。


    我咳了一聲,“戒塵師父,公主召你過去。”


    他繼續不理我,把我當空氣。


    我又咳了一聲,“戒塵,你不過去小心公主砍你腦袋。”


    他繼續繼續不理我,垂眸,睫毛長長顯得整個人蒼白纖細,白天見他覺得他此世生得著實白淨清秀,鼻梁高高又有一份寧靜致遠的清冷氣息,仿佛隔得人很遠。


    我踢了他椅子一下,“和尚,不想死就跟我過來!”沒待他反應,上前抽過他的書,一雙眼睛瞪過去,卻發現他唇角隱隱含笑,抬起細長幽邃的黑眸子來,甚是戲謔。


    我又一時間愣住,咬咬牙,“你故意氣我?”


    他站起來理理袈裟,白花爛漫,忽而伸出手到我耳邊,手指撚起落到我發頂間的一朵桐花,指節幹淨,“走罷。”


    他手中把玩那一朵桐花,走進花林深處。


    當晚我侍奉公主時,便見公主案幾上多了一方巴掌大的琉璃花瓣碗,玲瓏剔透,碗中盛滿水,一朵盛開得恰當好處的嬌娥桐花浮於水麵雪白如蓮。


    我沒做聲,那慧仁公主卻是托腮癡癡瞧著,心不在焉,頰上一抹緋紅。


    從那之後一個月,慧仁公主一直住在龍雲寺,她召下人支使來了宮裏最好的煮茶師,手把手一一教會,每日我先是看著他們討論佛經天道,最後卻是公主為他煮茶了,纖纖玉指托茶香,言談的話題從佛道延展開來,一來二去的,相識相知相處該走的順序好好走了一端,剩下來便是什麽深明大義身份之差虐戀情深。


    我曾想戒塵作為佛法中人可會在公主情意間掙紮過,畢竟話折子都有寫,比如什麽什麽狐狸精愛上道師愛上法師勞什子,後者總是要在大義與感情之間做個糾葛抉擇,還沒考慮好便是悲劇收尾令人扼腕,蒼音不愧是太子蒼音,這道工序都免了。每每望見他與公主分別時神色如一也瞧不出分毫。


    我時時攤開手掌,上麵白皙一片除了錯綜掌紋什麽都沒有。


    夜裏燭火將他們相對的影子投在屏風紙上,我立於門外,手提一盞守夜燈籠。一次我聽見他道:“‘浮生’也是極為罕見的了,因其入口幹澀,皇宮裏也是極少上貢,未料到公主殿下也能將其煮出甜來。”


    公主的笑聲如鈴,我站在回廊裏望著夜色,公主學得快,況且先前我已將茶葉撣洗潤過一遍,她隻需沸水煮泡半柱香便可聞茶香。


    過了一會兒,戒塵又道:“可惜未有公主那晚煮的好,貧僧隔了五裏桐花林便也聞得出。”


    公主滯了一滯,眨眨眼掩袖笑道:“也許是運氣頗佳,煮茶的時候,我出神了些,便誤了時辰,哪知泡出那般香,戒塵師父,你可知我出神,是想著誰麽……?”


    晚樹蒼蒼在,浮生若孤舟。


    離開時我提著燈籠送他走過桐花林,漫天飛花中他與我隔得不遠不近,恰到好處的距離。戒塵不是傻子,慧仁公主的心思他怎會看不出來,本以為他會避著公主來向我打聽一些她的事兒,畢竟話折子裏都這麽寫的。


    可戒塵一直自顧走著,我心想他絕對不是話折子裏的那種男主角,挑口問他:“你覺得公主好看嗎?”


    他隻是道:“天下人都曉得瓏國慧仁公主國色天香。”


    “我不是問天下人,我是問你。”


    他看了看我,微微蹙眉,月光下鼻梁上落了一小片月光,如同桐花花瓣,“清花,你這丫鬟為何希望我與她一起,你應知這沒有結局害了你自家主子。”


    沒想到他在公主美色下還挺清明的,我笑笑:“如果你知道一段戀情沒有結果,你偏偏愛上,那又能怎麽辦呢?”


    花香中我用燈籠指指眼前的曲折小道,“就算眼前一片漆黑,但你會害怕嗎?因為你覺得手中有光啊,你不曉得緣分姻緣是多麽難求得的事情,現在有個姑娘喜歡你,你就應該好好待她。”


    我喜歡他的時候,能見他一麵的緣分都沒有了,每天隻能望天想著,他在幹什麽,是不是已經把我忘了。


    最後,他果然把我忘了。


    戒塵笑了,比方才溫柔許多,這樣一來像真正的蒼音了,“你說話倒像個老姑婆。”


    我撇撇嘴,踢著腳下的石子塊,“給個和尚說這種話簡直是天方夜譚,你真討厭。”


    說著就走到戒塵屋子前,我抖抖燈籠的火星子,衝他點點頭,“你早點睡,明天公主還得麻煩你的,晚安。”


    ***


    “原來他還不隻是個和尚,還懂得那麽多。”


    日後公主與我講他時總是在笑的,笑意盈盈,微微發亮。


    我對她笑,福福身又是一禮,“公主殿下,您真漂亮。”


    “他答應我明日去後山賞湖,那裏有一片湖,千佛塔也就立在那兒。”昭錦公主自那日後總寫些詩詞折好令我送過去,今日她又醮水筆書了一小段,娟秀的字跡,“清兒你說,我穿什麽色可好?”


    “煙粉。”


    她挑挑眉,慧仁公主雖有些這個年紀的少女情懷,倒還是個盛世公主,性子驕傲薄涼,行事也利落,穿衣的色澤也揀些鮮明張揚的顏色,豔紅或濃紫,亦或是鸝鳥般的嫩黃,我這般一說她望過來,“煙粉那種小家子顏色……”


    我行禮對她笑,蒼音喜歡女孩子穿俗氣的煙粉色,我有什麽辦法,“公主可不妨一試。”


    慧仁容貌本就舉世無雙,此刻她畫淡了妝抿了胭脂,煙粉羅裙,自有一份驚豔。我取了公主書信穿過花林,這麽一個月過去,快是桐花凋零的季節了。


    戒塵在房裏打坐,我輕車熟路走進去,將書信擱在案幾上壓好了,走前一隻腳都邁出門外了,卻也朝他那兒一瞧,正對上他的清明目光。


    “哎呀,竟然沒有走火入魔,真可惜。”


    “……”戒塵麵無表情,我指指案幾,他望見了書信,下來去取了。


    “正好你回一封吧……”我尚未說完,哪知他讀完便移到蠟燭上,點燭火燒了。


    “哎,你——”公主知道了得氣死,我嘴角抽了抽,佯裝發怒,“你這是幹什麽?”


    戒塵瞥我一眼,聲音冷冷,“留著作甚,以後朝廷定罪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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