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馗瞅瞅我,突然收起了腔調,“姐,我有東西給你看。”


    說著站起來擺正了身姿,抬起了屬於少年的白皙手指,上麵有鬼玉獸麵戒指,酆都權貴富家子弟的象征。


    一圈圈煙兒流轉著於他指尖顯形,湛湛青玉色,如同春水泛起的漣漪。


    “姐,宴席我坐在前麵,自是看得清楚,那太子殿下的眼睛,見到你後餘光就從未從你身上挪過,應付秦廣王和我爹的時不一會兒就得看你一眼,你沒看見,我全都看見了,姐姐離席的時候他喝酒的動作都停住了,不消片刻完全不管宴席場麵,跟你過來。”


    他的發絲微微浮動,掌中托起一輪煙月水鏡,明亮的鏡麵,周身煙水漫漫。


    “……水鏡之術?”


    純正的術法,這小子還有兩把刷子。


    “好歹我可是從白眉道師那兒滾回來的。”鍾馗頗有得意之色,又低聲微微皺眉望向我,“姐,我想要你好好看……太子的魂是我收的,我想你應該知曉。”


    四月牡丹花燈節。


    小城依舊是那個模樣,江南水鄉,遠離災禍與戰爭。天青灰魎埔掠甑難印


    翹角屋簷,少女笑靨,花燈盞盞,水波蕩漾,如故。


    男人負手立於三孔青石拱橋上,素淨的袍,挽起的發,一見便知是極貴之人。鬢角間依稀有了點點白,眼角細紋,他望著這副天水一色江南小城的節日景象一動不動。


    兩岸是湧動的人潮。


    “自皇上娶了皇後娘娘,已有十個年頭了……”


    隨從出宮的老人李公公站於橋頭桃花樹下微微抬起蒼老的臉,身後跟著兩個人,一位年輕男人,星眉劍目,應是個官銜頗高的武侍,一名丫鬟模樣的少女。


    “是呀,李公公,可你就不告訴我們,皇上為什麽每年這個時候都會來這兒來這破石橋上站著?這橋我瞧了半天沒見著什麽好看的,宮裏的那多氣派呀!”少女丫鬟站著大眼睛望著不遠處橋上那抹身影。


    “環兒莫瞎說,再這般可是要掌嘴的,皇上的心思哪由你這小丫頭片子猜的。”


    “可是真的很奇怪呀,而且皇上他……”她話出了口,眼便紅了,“整個天下都知道曆代皇帝後宮佳麗三千,就咱們這皇帝陛下隻娶了一位皇後娘娘,不管大臣怎麽說都不納妃。二人伉儷情深為市井津津樂道,可是環兒最是知道的呀……環兒以前就是服侍娘娘的,皇上對娘娘好,但是皇上他心思根本沒放在娘娘身上!”


    “環兒!”


    一旁沉默的男人開了口,聲音冷厲。


    少女肩膀一縮,淚珠兒在眼眶裏直打轉,轉向李公公,“李公公我說的對不對?要不然為何娘娘她到現在……都未有子嗣……”


    李公公瞪目而去,少女含著淚撇嘴,“環兒說的是事實呀,李公公,天下有什麽女子是皇上得不到的?他都病成這樣了還跑過來年年都在橋上等著。”


    末了,老人鬆下肩膀,佝僂著背,悠悠轉身望向石橋,不可聞一聲歎息,融於愈深愈涼的夜色中。


    “皇上的心思,哪由得我們凡夫俗子去妄加猜測,況且皇上他已經……”李公公滿麵愁容,隻是搖首,“便由得他去吧。”


    漆黑降臨,小城萬家燈火,星星點點,安靜輝煌。


    那彎彎河流上浮動的花燈飄向遠方,一閃一閃似少女眨著眸子。男人立了一會兒,便有一名侍衛彎著腰恭恭敬敬上前,雙手奉上一紙折子。


    他打開看了看,又輕輕折好,放回侍衛手中,“斬了。”


    說完兩個字,用袖子掩嘴壓抑咳了咳。


    “陛下……”侍衛渾身一顫,不可思議抬首,“薛丞相曾救國有功,請陛下高抬貴手!”


    他卻不再多言,侍衛隻好戰戰兢兢地退了。


    他緩緩放開布料上等的衣袖,上麵浸染一大攤血跡。


    夜深,放燈的人越來越多,聚集在河岸邊,掌中的牡丹花燈華美漂亮,各色的花型與色澤,飽滿妍麗。


    他走下橋,慢慢走進人群中,李公公和環兒皆是一驚,趕緊上前緊緊跟隨。


    他買了一隻燈,牡丹花燈,大紅的顏色,鮮豔得要滴出血一般。走到岸邊,點燃了,俯下身放到河麵,靜靜看著它越漂越遠,突然又是一陣激烈的咳嗽,再抬臉時已是滿臉蒼白。


    這是他卻不動了,目光釘在某一處。


    河麵上不知何時起煙幕朦朧,一個身影緩緩從煙霧中走出,鍾馗一身黑衣走到他麵前,四周的人聲笑聲喧鬧聲急速褪去。


    “瓏國煦帝,時辰已到,隨我去陰曹地府待審。”


    他抬頭望向鍾馗,麵容沉靜。


    鍾馗注視他唇角那一抹血,沉下聲音,“陛下得到天下,本應知足。”


    他沒有回答,半晌,微微笑起來,對鍾馗開口,聲音緩緩,“為什麽來接我的不是她?”


    他低低喃喃,挪開了目光,輕聲重複了一遍,“為什麽來接我的不是她?”


    未等對方應答,他站起來,姿態豐容,幽幽歎息,“最終還是騙不了自己,容貌再相似,仍不是她。我一直等她來接我。”


    瓏國十一年,開朝皇帝煦因少時風寒成疾,久病難醫,四月崩於瓏國南蘇,時年三十一歲。皇後於其一年後自願隨葬,未留下子嗣,詔書傳位遠親——護國大臣平樂王。


    水鏡之術漸漸消散,花麵模糊蒸騰雲煙流瀉。


    鍾馗收了手指,“姐姐,你可看清楚了?”他瞧瞧我怔神的模樣,自顧自點點頭,“嗯,看來姐姐看得很清楚。”


    我坐在岸邊沒說話,越發覺得冷。腦袋完全混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你把這個拿給我看是為了什麽……?”


    “沒什麽為什麽,隻是想給你看看我的收魂技術不錯吧,還像個那個樣子。”說著站好咳了咳,用在水鏡裏聽到的嚴肅語氣說:“瓏國煦帝,時辰已到,隨我去陰曹地府待審。”


    我抿唇想笑,最終還是沒有笑出來。


    ***


    西城鎮魂獸的事兒不消片刻便查了出來。


    原來是昭錦公主的侍女緋菊,神仙一世下來,天上關係好的神仙總是閑得無聊下來看看,那侍女靈仙也會專程過來服侍,蒼音來酆都時是一溜兒天兵天將候著的看得鍾馗呲目欲裂。


    “姐,我活到現在就沒見過這麽多神仙!還一串一串兒的!”


    □□宴席,公主上宴起舞,緋菊無事便不安頓偷跑出來玩,仙靈之體,無意間觸動了西城封印便引得鎮魂獸蘇醒出閣大鬧一番。因是公主侍女,我們這邊也不好追究,何況解決此事的乃天君太子,火海那一抹白影如出鞘雪光,瞬秒了鎮魂獸,也瞬秒了酆都無數少女芳心,之後流傳出多個版本。


    關於此事鍾馗卻有不一看法,他私下跟我說一通,我驚到,要他不要瞎講。


    “姐,這哪瞎講,陰間百姓都知道,陰曹地府最怕什麽?魔族,當初地藏王菩薩設四神天地封印是為什麽,大部分還不是防著魔族入侵,為什麽太子爺一來這鎮魂獸就脫了韁?”


    他不說我也懂,可蒼音堂堂天君太子,未來帝君,入過魔障一事萬萬不得明講出來。隻不過我心裏有些寒,天譴責罰去魔氣,難道現在蒼音身體裏還有魔氣麽?


    “不過有一事不知牡丹姐聽說過沒,據傳言七百年前太子爺打入魔宮時,曾與魔族少主做了一步交易……”鍾馗又開始疑神疑鬼,我做出不甚在意的樣子,擺擺手要他歇停一會兒。


    我沒有料到會正麵遇見蒼音,不過有一點我弄清楚了,依他的反應,他真的不記得我生前了。雖然早就做好準備一直以來也是這樣想的,可發現真是這樣時心中不免難過。


    說不定他其實就沒喜歡過我,天上無聊,下凡轉了一圈,僅此而已。


    他下一世投胎助昭錦公主共結連理什麽的一下子沒了興趣,關於他的事情懶得再動一根手指頭,投胎什麽的願望也沒那麽強烈,好好留在酆都做差事守著奈何橋才是正事。


    我甚至在想,要不然一直留在酆都,再讓爹爹替我物色個美男鬼嫁掉算了。


    原來我一直心中掛念的隻是他是否還記得我,他不記得我,這個心結也解開了,那就罷了。挺欣慰的,八百年後相見一次,竟然有種可以放下的感覺,他過他的,我過我的,挺好。


    我在夜裏思慮很久,覺得就算仍喜歡他,這份感情可以放下。於情於理,當年他拋下我和兒子小離兒,小離兒掉進忘川灰飛煙滅,但生前他從青樓買下我,又因他的神氣我得以在陰間修煉成為了最有實力的陰差,還有個閻王爹爹,說實話這幾百年我在酆都過得很好。


    僅當兩訖。


    神仙嘛,幾萬年幾萬年,人間女子隻是一瞬。


    一身輕鬆,我心情很好,隻是在床上掉了會兒淚珠子,擦幹就睡了。第二天開始付諸行動。


    閻王爹爹一聽整把胡子全豎起來了,總是眯成線的眼珠子睜成銅鈴般大小。一旁的鍾馗一口茶噴了出來,看怪物似的瞅著我。


    小黑石柱子似的立於一旁不動聲色。


    “你要招親?!”閻王大吼。


    “嗯。”


    我坐在廳堂上翹著腿拈開茶蓋喝了一口茶,茶香浸人很是舒服,“之前您不是總叨念給我找個好夫婿嗎?要不然咱們比武招親吧,模樣好的都可以報名,贏得那個就當我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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