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岩:“那時人手正缺, 老小連職高都沒念完就上前線了。”


    劉硯忽然道:“你是什麽時候被招進來的?”


    李岩道:“很早了, 我會一點武術,在政法學院參加了跆拳道社團。離開學校的時候跟了一隊武警的車,一位武警大哥接到命令, 帶我和幾個社員去海邊等搜救隊,喪屍太多, 朋友們都感染了,那位武警大哥把我關在倉庫裏, 以免我被感染。我在裏頭等了快兩個月, 幸虧有吃的,最後賴傑搜救的時候發現了我,為了報答那位為我犧牲的武警, 我問頭兒我夠資格麽?他說勉強吧, 現在也沒人了,我就加入了颶風隊。”


    蒙烽道:“他就是李嵩的弟弟。”


    “你是李嵩的弟弟?!”劉硯難以置信道。


    “是。”李岩道:“你們碰上我哥了對嗎?”


    劉硯歎了口氣, 李岩說:“林木森那廝也死了, 我哥混賬,成天跟他混。”


    劉硯安慰道:“說不定沒事,你看楓樺不也找見了麽。”


    “嗯。”李岩出神地說:“我還剩兩條命,頭兒一直不讓我做太危險的事。隻要活著,總能碰麵的。”


    劉硯:“聞弟呢?”


    “四條。”李岩說:“離開永望鎮後都沒遭遇過危險。”


    劉硯:“賴傑自己呢。”


    李岩說:“不知道, 他沒說過。以前老小沒打疫苗,頭兒說機械師打不起疫苗,他是颶風隊的第五任機械師, 老喜歡跟著頭兒。”


    “幾歲?”劉硯心中一動,問道。


    李岩說:“十七吧,記不得了,跳傘下來那會差點摔死。”


    蒙烽道:“和決明差不多大,真他媽的造孽。”


    李岩歎了口氣,說:“他喜歡頭兒,老爬頭兒的床,劉硯你現在睡的床就是老小的,夜裏我聽過好幾次,都是半夜他以為我們睡熟了的時候,輕手輕腳爬下去,想和頭兒一起睡。”


    “哦。”蒙烽道:“他也是‘那個’。”


    李岩:“我倒是沒什麽想法,你們不也是那個麽。”


    蒙烽義正言辭道:“我可不是,我和劉硯分手以後就喜歡女人了。”


    劉硯沒理蒙烽,又道:“後來怎麽了?”


    李岩說:“頭兒說他對老小沒興趣,讓他滾,次次把他踹下來,要麽翻身睡。老小就常找頭兒麻煩,一驚一乍的,每次我們出來執行任務,老小總裝模作樣說他被喪屍圍了,一群喪屍在車外頭,多麽危險,讓頭兒回來救他。”


    劉硯心底升起一股難言的悲傷,說:“賴傑都沒回來過麽?”


    李岩說:“開始幾次把我們都嚇壞了,回來的時候好好的,頂多一兩隻喪屍,開車碾死就打發了,多的話他把車門給關著,喪屍也進不來。頭兒就不再怎麽管他。說他貪生怕死,一直和頭兒套近乎,想騙支疫苗然後跑路,讓我們也別管他。”


    “後來有一次我們在武漢,十二月份,要進一個大學去清除喪屍,順便把外頭的橋炸掉。頭兒把車停在一個地下車庫,讓老小留下來接應。”


    劉硯和蒙烽都沒有說話,黑暗裏隻有李岩的聲音。


    “我還記得那天的前一個晚上,他又爬頭兒的床,說傑哥你親親我吧,頭兒把他踹了下床,讓他爬上去睡覺。第二天他又在全隊的通訊器裏說:傑哥你親親我吧。頭兒說:別他媽惡心,回來揍死你。當時我們進了橋底鐵橫梁,通訊器聲音不太對勁,沙沙響,頭兒以為是壞了。後來聽見老小不停喊救命,救命,傑哥你快回來,我要死了,想見見你……頭兒罵他說‘滾,又來這一套,疫苗不能給你打,省點吧’。”


    劉硯道:“他死了?”


    李岩說:“嗯,我們都對不起他,老小被罵完就不吭聲了,我們走了一段,頭兒覺得有點不對勁,問他沒事嗎,他說沒事。那會我們剛好也被一大群喪屍圍著,抽不出身,橋的兩麵全是喪屍,要車上指揮調度。老小的聲音一直在發抖,給我們說了路線,讓我們分頭埋炸彈再匯合,當時我還想多虧有他這麽鎮定,否則大家都得死在橋上了。”


    “執行任務回來,車門裏趴著隻喪屍,後車門的車鎖壞了。”李岩說:“裏頭還有一隻,兩隻都被老小殺了,他躺在工作台下麵,失血過多死了。身上被喪屍咬了好幾個地方,手裏拿著槍,脖子上,地上,椅子上……到處是血。頭兒那天開始,就有點不太對勁了。”


    一陣沉默。


    李岩歎了口氣,而後沙著嗓子道:“頭兒覺得……是他把老小害死的,所以有點精神病,時好時壞,起初那幾天他還自言自語,以為老小還在。吃飯也多擺個罐頭在工作台上,你別和他計較,大家心裏都不好受。”


    蒙烽說:“過去的事就過去了,人總得朝前看。”


    李岩:“嗯,劉硯,聞弟說你平時看上去挺冷,但心腸熱,別和頭兒一般見識。”


    蒙烽說:“十七歲,還是個小孩,太造孽了……”


    劉硯歎了口氣,說:“別說了,睡吧,下半夜還得值班呢,我寧願沒聽過這個故事。”


    淩晨三點,劉硯聽見賴傑進來換班,蒙烽出去值巡,他的意識有點清醒,卻因為睡意而逐漸模糊,懶得不願意睜眼。


    賴傑在下鋪坐了一會,起身幫李岩拉好被子,山間的夜晚仍有點涼。


    他從床下翻出一張被子,疊在劉硯身上給他蓋好,劉硯幾乎能感覺到賴傑一直站在床邊,看著上鋪的自己。


    床的高度剛好到賴傑的胸口,他伸出手,摸了摸劉硯的頭。


    劉硯趴著睡,側臉貼著枕頭,熟睡的麵容像個未經世事的小孩,賴傑的手掌摸過他的短發,給他帶來很舒服的感覺,就像被鄭飛虎叫醒那天,有種安全感。


    早八點,颶風隊的隊員都起來了,劉硯下床時摸了摸賴傑的頭,賴傑怒道:“沒大沒小!”


    劉硯看了一眼,多了一雙哆啦a夢的人字拖,便沒說什麽穿上。


    山間布滿迷蒙的霧氣,白茫茫的一片,偶有鳥雀嘶啞地叫喊,於林中此起彼伏。


    蒙烽坐在平台的最東邊吃早飯,逃難者們仍在地上睡著,賴傑下車道:“劉硯,回去換戰鬥服,總部的人快來了。”


    劉硯道:“不忙,你的戰鬥匯報寫了麽?”


    賴傑從衣兜裏抽出皺巴巴的一份手寫資料,劉硯看了一眼,字寫的亂七八糟,蒙烽說:“比我的字還醜。”


    劉硯:“……”


    賴傑道:“別笑,不和你們鬧,去換衣服。”


    劉硯看了一會報告,說:“我覺得還要補充幾點。”


    賴傑把人叫過來集合,劉硯取了平板電腦攤在膝前,照著賴傑的戰鬥報告開始錄入,邊錄入邊說:“你提到其中一個問題,是喪屍們不再挑食了。”


    沒有人回答,劉硯並非想得到答案,而是預先設下個條件,馬上又道:“所以他們有殘存的記憶。”


    蒙烽:“對,你想說什麽?”


    劉硯:“它們不一定隻以人為食物了,也吃其他的,不管是活著的還是死的,村民們喂給它們吃什麽,它們就吃什麽。”


    蒙烽緩緩點頭,劉硯又道:“據此推測,其他的喪屍呢?它們如果找不到活人,會不會互相吞食?”


    “你想利用這個讓喪屍自相吞吃?”賴傑蹙眉道。


    “這隻是第一個假設。”劉硯道:“互相吃以後,會造成什麽結果。這就是你呈交報告裏沒有提到的。交給第七區分析。”


    “可以。”賴傑如是說:“把這個加上。”


    劉硯又道:“假設喪屍們找不到食物,除了互相吞吃之外,會不會去吃其他的東西?這個很重要。”


    這話一出,數人同時意識到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


    劉硯一邊飛速打字一邊說:“喪屍還會吃什麽?吃飛禽走獸?山裏的動物?假設它咬傷或者抓傷一隻小動物……就鬆鼠吧,這隻鬆鼠如果又逃掉了,會怎麽做?它會像人類一樣,噬咬同類?同類逃掉以後,繼續齧咬其他的同類?會不會像喪屍潮最開始在人類族群中爆發的時候那樣?喪屍吃植物的話呢?”


    蒙烽道:“我覺得第七區已經做過這個假設了。目前沒有什麽特別的指令。”


    劉硯:“它們也不完全清楚特性,除了各個隊伍提供喪屍樣品給總隊帶回去研究,外加咱們這些人的戰鬥報告,還有什麽渠道能知道喪屍的進化方向?”


    “不錯。”賴傑果斷道:“這點至關重要,雖然不知道其他隊是不是也碰上了和我們一樣的問題,但一定得加上去。”


    “喲——”李岩給了賴傑肩膀一拳:“頭兒,你終於能升官了。”


    “說什麽呢。”賴傑一本正經道:“能活著回去就知足了,寫吧,劉硯。”


    劉硯進車裏把戰鬥報告打印出來,這時候山下的喪屍已多了不少。擁擠在山下卻無路可走,唯有一條十分狹隘的小路。


    大部分喪屍還沒爬上山來,便被同伴擠得摔下山去,一時間百丈高崖上,墜入深穀的悶聲接二連三響起。


    “我懷疑這個山裏。”劉硯交出戰鬥報告:“探測儀上顯示的上百萬隻感染體,至少有一半是動物。”


    刹那間所有人靜了。


    蒙烽馬上回過神,反問道:“那麽在咱們進山的時候,這些喪屍動物怎麽不來攻擊?”


    劉硯道:“這也是其中一個疑點……我之所以沒有說,就是因為怎麽沒喪屍動物來攻擊?很奇怪……想不通。可能它們對人類沒有興趣,就像最早被感染的人類,對其他動物沒有興趣一樣,能燒山麽。”


    賴傑沉吟片刻道:“不能,現在正是春夏交際,又是霧天,根本燒不起來。”


    蒙烽道:“不管了,密切留意山下,大家把汽油多拿點出來,順著山路朝下澆,方便隨時點火。噴火槍拆卸下來,支在山邊,反正補給快隨著救援隊到了,隻要救援隊抵達,一切好辦。”


    眾人開始動手架設,劉硯上車去調整特斯拉線圈,將發電機功率調到最大開始預熱以防萬一。


    上午十點。


    嵩山絕頂,茫茫霧海在翻滾的日光下消散,數天以來,崇山峻嶺間第一次放晴,蒙烽引爆了第一發山路上的地雷,轟然聲響,上百隻喪屍被炸飛,落進深穀。


    “沒有預料中的多。”蒙烽朝山下看了一眼道:“頂多十萬隻。”


    一旦超過了某個數量,劉硯就沒法判斷有多少了——密密麻麻的喪屍群積在一起,十萬隻還是二十萬隻,抑或上百萬上千萬,對他來說根本沒多大區別。


    “嗯。”劉硯發自內心的佩服他,說:“十萬隻,你真厲害。”


    蒙烽以為劉硯在說反話,收了槍,不悅道:“你不嘲笑我幾句會死嗎?”


    劉硯:“……”


    噠噠噠聲響,十餘輛大型軍用直升飛機沐浴在陽光中飛來,狂風卷起,將平台上的粉塵吹得四處飛揚,賴傑讓其他人守住,頂著狂風喊道:“分批降落!快!別關引擎!”


    “賴小傑!”一名駕駛員喊道:“來領你們的物資!你膽子太大了!山裏全是喪屍啊!!”


    賴傑大喊道:“一切從速!沒時間點名了!檢疫員馬上開始!!過一個上一個!”


    物資被拖下來扔在地上,駕駛員大吼道:“是你們技師申請的三硝基甲苯!你給我小心點!”


    劉硯出了滿背冷汗,上前提著箱子放進車裏,每次兩台直升飛機降落,螺旋槳轟鳴聲中直升飛機的吊架仍未曾觸地,山下滿是喪屍,隔一會蒙烽便引爆一枚炸彈,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最先抵達的兩輛直升飛機啟程,離開山頂,後兩架接上,幾隻喪屍爬上山路盡頭,引起一陣騷亂。


    “別害怕!”孫曉h大聲道:“都別怕!啊——”有喪屍壓倒了鐵絲網,一聲尖叫從擴音器裏傳出,人群登時炸了鍋,紛紛朝直升飛機處擠。


    蒙烽抬手撥轉背後機關炮,金屬聲響,扣動扳機就是一炮!


    蒙烽微微躬身,消去後座力,一道炮火飛出,將那幾隻喪屍轟出高台,斷線風箏般墜下山穀。


    “你叫什麽!”劉硯吼道:“安靜點!”


    又兩輛直升飛機開啟,人群擁擠,聞且歌持槍在前維持秩序,吼道:“再擠我要開槍了!”


    朝天鳴槍數次後人群方逐漸安靜下來,山下喪屍猶如永遠殺不完般接連爬上,直到最後一輛載人的直升飛機轉頭開走。


    螺旋槳轟鳴,運輸機型垂下鋼索,賴傑吼道:“劉硯上車!其他人接鋼索……”


    說時遲那時快,山林裏升起躁動不安的氣息。


    遠隔萬裏,四野空茫,千萬裏灰藍天空,壓頂黑雲化作一道高速旋轉的景象,刹那間一收——


    隱沒於劉硯漆黑深邃的瞳孔之中。


    “有危險——!劉硯本能地大吼出聲:“找地方躲避!”


    千萬隻驚鳥發出刺耳的噪音飛出樹林,衝向空中的直升飛機隊伍!呱噪聲嘈雜猶如撕裂靈魂的利器,漫山喪屍大聲驚嚎。


    陽光被瞬間遮沒,黑壓壓的一片,光線一黯,密密麻麻的鳥雀衝過他們的頭頂,賴傑朝天鳴槍繼而大吼撤退,離開的直升飛機馬上拔高,螺旋槳被鳥雀群登時纏上,發出爆裂聲響。


    “劉硯——!”蒙烽發狠大吼。


    “係上防彈衣!戴頭盔!”賴傑吼道:“雙手護住頭臉——!”


    劉硯雙手護著頭頂躲進車下,到處都是紛飛的羽毛與槍響,他覷機衝進車內,拋出武器箱,嘩一聲覆蓋式頭盔散了滿地。


    四名隊員從不同方向衝至,就地一打滾撿起頭盔戴上。


    所有直升飛機竭力拔高。高處處發出慘叫,鳥雀循著未曾關好的後艙門衝進艙內,碰砰亂響,有人墜下空中,還未落地便被千萬隻飛鳥撕成碎片!


    劉硯怔怔望向車外,那時間山林中被病毒感染的鳥類已經匯聚成一股恐怖的洪流,衝向天頂!


    蒙烽與賴傑各操縱一把噴火槍,刹那烈火漫天,噴向山穀高處。


    飛在最後的一架直升飛機發出砰然聲響,頂端引擎爆炸,撞在山岩上發出一聲巨響,化成滾滾燃燒的火球墜下山穀。


    “當”的一聲巨響,環形音波擴散,掃飛了天頂密密麻麻的飛鳥,緊接著九輛直升飛機通體釋出電壓,破空飛去。


    最後一輛運輸機要降落,鳥群轉而撲向平台,從四麵八方衝向直升飛機,到處都是橫飛的破碎血肉與羽毛,賴傑朝駕駛員吼道:“別管我們!你快走!”


    劉硯一按遙控器,啪一聲連環電流清掉車體周圍的喪屍飛鳥。賴傑不住大喊,隊員們朝著基地車回援。


    劉硯發著抖迅速翻出一個收音機的電路板,接在蓄電池輸出口上,幾下纏好黑膠布,擰開電流。


    喇叭裏傳出持續的尖銳聲音,就像在舞台上麥克風打開時,那令人頗不舒服的尖鳴聲。“營——”的一陣在耳鼓內回蕩。


    劉硯將功放調到最大,一擰蓄電池,嗡的一聲尖鳴,頻率高得刺耳。


    “你在做什麽!”蒙烽吼道:“開線圈!”


    “太多飛鳥了!線圈沒效果!”劉硯大聲答道,手指緩慢擰動調頻旋鈕,外麵是暴雨般的撞擊聲,一陣比一陣急促,一陣比一陣大,窗玻璃在鳥群猛烈的撞擊下瘋狂震撼。


    運輸機在千萬隻鳥雀的飛撲下離地,轉向東南要離開山穀,卻在鳥雀的瘋狂撞擊下傾斜了一個角度。


    瞬間螺旋槳刮中一片山岩,砰的一聲旋軸斷裂,呼呼打著旋飛向平台。


    “臥倒——!”蒙烽竭力吼道。


    四人同時一個飛撲臥倒,直升飛機撞山爆炸,化作驚天動地的刺眼火球,氣浪卷著螺旋槳飛來,擦著他們頭頂飛過平台,釘在側峰上。


    嗡嗡嗡的電流聲越來越響,漫天鳥雀失去了目標,同時從各個方位撲向平台!


    劉硯手指發著抖,電流聲頻率終於對上,尖銳電流響徹耳鼓,在山穀中回蕩。緊接著鳥雀發出嘶啞的難聽嚎叫,嘩一下朝四麵八方飛散。


    一瞬間,漫天喪屍鳥群就那麽散於無形,空曠平台頂上,唯有基地車的電流聲刺耳鳴響。


    三秒後,劉硯關了擴音器,四周安靜了。


    “說實話,我覺得這次……你能升官的幾率實在不大。”蒙烽喘息著道。


    賴傑搖搖晃晃起來,解下頭盔,無奈道:“我他媽就是個萬年墊底的命,差點連小命都得交代在這裏了。”


    他們麵對一望無際的山林。


    灰白天空下,漫山滿穀的喪屍,直升飛機墜毀,其餘所有飛機隊伍都已離開。


    唯有這麽一座孤立無援的平台,猶如喪屍潮中的孤獨海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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