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瓏根本沒料到會被對方會出賣,所以聽到這句話後她好一陣子都沒有反應過來。


    隨著震驚的情緒接踵而至的,還有無法用任何語言形容的憤怒和失望。


    貝希爾像是急著想要證實自己的話,又趕緊把那些幹草搬開,將他們還未完成的“秘密”清楚展示在了易卜拉欣的眼前。那個挖掘了一半的洞,此刻看起來就像是一張充滿嘲諷的大口,無聲地譏笑著那些容易相信別人的傻瓜。


    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做?明明有瞞過那個人的可能,為什麽要這麽快放棄?


    林瓏死死盯著貝希爾的眼睛,想要從他的臉上得到想要的答案。但對方顯然不想與她有正麵的對視,始終低垂著頭躲避著她淩厲的目光。


    易卜拉欣一言不發地走到了林瓏的麵前。他那雙灰藍色的眼睛如同黑海般深不可測,微抿的嘴唇勾勒出了若有若無的弧度,修長的手指輕撫著自己的下頜,似乎正在思索著如何處置這個犯了過錯的女孩。盡管他的唇邊含有淡淡笑意,但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寒冷氣息還是令林瓏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懼。


    “我剛才已經說過了,首先對我承認錯誤的人就會得到寬恕。那麽相反,沒有承認錯誤的人就要接受懲罰。”他笑起來的時候,比尼羅河畔的白蓮更加迷人。


    聽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貝希爾的臉色明顯變了變,似乎是想說些什麽,但咬了咬嘴唇還是不敢發出聲音。


    易卜拉欣朝著林瓏慢慢伸出了手,他的膚色是阿拉伯人中少見的白皙。形狀優美的手指好似中國絲綢般柔滑細膩,在夜色中泛著如水晶般的光芒。那輕緩柔和的動作,仿佛是想要撫摸愛人的臉龐,帶著某種令人失去警惕的慵懶溫和。


    就在手指將要觸及她的麵頰那一瞬,他的眼眸深處突然掠過了一絲危險的流光。


    林瓏暗叫不好,幾乎是本能的往後一閃,但還是被對方一下子拽到了身前。接著,他不由分說地將她攔腰抱起,轉身就出了房間大步往外裏走去。


    林瓏不知對方要做出什麽可怕的事,臉上已嚇得毫無血色,手腳卻還是在做著徒勞的掙紮。她感到自己的身體好像被柔韌結實的繩索緊緊纏繞住,並且收得越來越緊,讓她無法再動彈。


    這個人會殺了自己的——此刻她的心中隻有這麽一個念頭。


    易卜拉欣抱著她一直走到了花園裏的池子前,幹脆利落地將她扔了下去。隻聽撲通一聲,林瓏整個身體就落入了冰冷的池水之中。


    這個季節的夜晚已彌漫著森森寒意,池子中的水自然也是冰冷徹骨。落水的一刹那,林瓏隻覺得自己的血管似乎瞬間凝固起來,原本急促的呼吸也被同時凍結,眼前一片模糊,大腦雖然還算清醒,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全身難受的好辛苦,可手腳僵硬的根本不能挪動一下。所幸池水並不太深,她還是竭力將頭露出了水麵,可還沒等她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又被他用力摁回了水中……


    她的大腦開始漸漸變得混沌起來,窒息的痛苦令她幾乎失去了全部意識。某些雜亂無章的思緒在腦中掠過,就像是臨入地獄前的回光一閃。就在她的心髒差不多快要停止跳動之前,他才寬恕般的鬆開了手。


    一得到釋放,林瓏趕緊深深吸了幾口氣,掙紮著站了起來,涼涼的水珠從她的臉上,身上不停滑落……被夜風一吹,她更是冷得連打了幾個哆嗦,單薄的身體不可抑製地顫抖起來……


    易卜拉欣略略揚起了嘴角,若隱若現的笑容裏帶著讓人惱火的譏諷。


    “不用感謝我今天對你手下留情。我總是會給犯了錯的人多一次機會。所以,如果有下次的話,你的結局會比這慘的多。”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你要明白,一個不聽話的奴隸,我隨時都可以找別人取而代之。”


    她惱怒地瞪著他,“下次最多你殺了我,不就是這樣而已嗎?”若是在平時,她也不會輕易說出這種賭氣的話,但剛才瀕臨死亡的痛苦感受令她無法控製自己的怒火。


    “不就是這樣而已?”他的眼中寫滿了嘲諷,“有時候,活著比死去更難。我要是下次將你送到奧斯曼軍隊裏充當軍妓,那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要知道,那些從社會底層出來的奧斯曼人的野蠻粗暴,恐怕不是你能招架的住的。”


    聽他這麽一說,林瓏的臉色變得愈加蒼白,她明白嘴硬現在對自己一點好處也沒有。


    “從牆下麵挖個洞像老鼠一樣逃走,這倒是一個好辦法。”他促狹的笑了起來,“你這麽聰明,應該明白隻有乖乖聽話才是最正確的生存之道。”


    林瓏忽然隻覺得眼前一陣眩暈,連忙閉上了眼睛穩了穩身子,同時又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可憐的孩子,這樣子你一定會生病的。”他的灰藍色眼中閃現出一絲憐憫之色,可接下來說的話卻是那樣冷酷無情,“來人,把她帶回房間。這三天她要是沒事算她運氣,要是萬一病死了就把屍體及時處理掉。”


    林瓏被送回房間的時候意識已經開始模糊了,她隱約看到貝希爾麵帶關切地靠上前來,口中不知說了些什麽。一想到是這個該死的叛徒把自己害成這樣,她就氣不打一處來,用盡全力狠狠抽了他一個耳光,接下來,她的眼前一黑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等到再次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時,她聽到貝希爾充滿擔憂的聲音依稀傳入了耳中,“林瓏,你覺得怎麽樣?哪裏不舒服?”下一秒,她就感覺到自己的額頭上一暖,似乎是對方的手覆了上來。


    一聽到這個討厭的聲音,她就被氣得清醒了幾分,想都沒想就伸手去撥開那人的手。


    貝希爾連忙擋住了她的手,語調急促地低聲道,“林瓏,你的額頭燙得像火燒,可是身上卻沒有出一滴汗,這樣下去會很危險的。”


    被他這麽一提醒,林瓏也察覺到了自己身體的異常。喉嚨幹得直冒煙不說,整個人就好象是被放置在了蒸籠上用大火烘幹了所有的水份,由內而外都蒸騰著滾燙的熱氣,除非現在有一盆冰水兜頭而下,才勉強可以稍微緩解一下她體表的高溫。


    不用說,一定是剛才受了涼才發起了高燒。


    “你滾開。”盡管腦袋痛得要命,她還是思維清楚地表達著自己的憤怒,“要不是你這個叛徒,我又怎麽會生病!我就算死了也不關你的事!”


    “對不起……林瓏……真的對不起……”貝希爾的聲音夾雜著揮之不去的愧疚,“真主也會為我的卑劣行徑而感到羞愧。更何況,你還是幫助過我的人。”


    林瓏哼了一聲,轉過了臉不去理他。


    “其實,我不是被他們抓來的。”貝希爾還是自顧自地繼續說道,“我的父親早亡,全靠母親將我們兄妹幾人辛苦養活。但是最近生活越來越艱難,全家老小已經餓了幾天肚子。再這樣下去的話,我們都會活活餓死。我無意中偷聽到姐姐為了我們,打算想要賣身給這些奴隸販子。於是我就趕在了她之前,將自己賣給了奴隸販子。賣的錢雖然不算多,但總算能夠她們熬上一陣子了。”


    少年自述的淒涼身世令林瓏心裏的火氣減弱了幾分,但想到他剛才毫不猶豫地出賣自己的情景,她還是無法對他抱以更多的同情。


    “因為從小在貧困窮苦中長大,我失去過很多珍貴的東西,所以常常會覺得絕望,所以就會想要抓住任何可以抓住的東西。包括——生命。”他再次握緊了她的手,正如之前她握緊他的,“對不起,其實我真的很怕死。現在我隻想順應自己的命運,以一個奴隸的卑微身份活下去。沒有自由也不要緊,重要的是能夠活下去。”


    林瓏想要甩開他的手,可身上卻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了,隻得忿忿重複著剛才的話,“你滾開,我死了也不用你管。你不用假惺惺的……”她的聲音突然一滯,驚愕的目光凝固停留在了自己身上。接著她的語調顯然發生了急劇變化,“你你……我……我的衣服呢?!”


    直到此刻她才發現,在薄薄的氈袍下,自己的身體竟然不著寸縷!


    “你被送進來的時候全身都濕透了,如果不及時脫掉衣服會加重你的病情的。幸好還有這件卡皮納特,所以我就自作主張幫你除去了所有的衣服……”貝希爾神色憂傷地解釋道,“對不起,真的對不起。這次都是我害了你。”


    林瓏本來就已經快撐不住了,現在一想到自己的身體都被這個家夥看了個遍,不禁怒急交加又再次暈了過去。


    這一次失去意識後的狀況比之前更加糟糕。在昏昏沉沉中,林瓏依稀感到有人動作輕緩地扶起她,往她的嘴裏灌水……然後又有人將她緊緊摟在了懷裏,用自的體溫幫助她發汗,同時,還不停擦拭著她額上臉上的汗水……她大概能感覺到這個人是誰,盡管很想拒絕他的關心,但身體卻做不出任何反抗,就連動一動手指都做不到。頭痛得就快裂開來了,她甚至已經想到了最糟糕的後果……


    如果再次死去的話,是不是又會重複之前那種情景?


    就像是——西西弗斯的詛咒。


    無窮無盡。


    到底,是誰對她下了這樣的詛咒?


    又是怎樣詭異奇妙的力量,將她送到了古代的伊斯坦布爾?


    帶著許多未知的困惑疑慮,她隻覺得自己的腦袋像是灌了鉛般越來越沉重,整個身體也仿佛失了重在無底的黑暗中不斷下墜……


    不知過了多久,溫和的陽光透過了狹小的窗子照射進來,在房間裏暈染了一道淺淺的金色光芒。林瓏的意識也開始一點一點複蘇,她剛睜開雙眼就見到了貝希爾正疲乏地靠在牆邊,他神色憔悴,微皺著雙眉,似乎就算在睡夢中也有許多放不下的心事。這個樣子的少年,看起來就像是一株開著紫色小花的秋日薄荷,散發著微帶涼意的寂寞和淡淡傷感。


    就在這時,少年的睫毛劇烈顫動了幾下,忽然睜開了眼睛。兩人視線相交的一瞬他的臉上明顯露出了欣喜之色,“林瓏,你終於醒了!你都昏睡了兩天了!”


    兩天?她愣了愣,自己這次竟然昏睡了這麽久?


    正想著,他的手已經伸過來碰了碰她的額頭,聲音裏似乎是鬆了一口氣,“還好還好,熱度總算是退下去了,應該是沒事了。當初我的小妹妹發熱時,我也是這樣照顧她的,看來還是挺管用的。”


    林瓏的心裏不禁一動,難道說這兩天來一直都是他在照顧著自己?想到這裏,她的嘴唇輕輕動了動,脫口道,”謝謝。”從喉嚨裏發出的聲音聽起來是那麽嘶啞無力,將她自己也嚇了一跳。


    “你不必道謝,林瓏,這本來就是我的過錯。”貝希爾搖了搖頭,“你沒事我也放心了,不然的話,我……”他頓了頓,像是試探般問道,“林瓏,你能原諒我嗎?”


    林瓏沉默了幾秒,“那麽,你能不能回答我一個問題?”


    他不假思索地點頭,“好,你說。”


    “那晚他並不一定發現了我們的計劃,為什麽你要這麽快放棄?”對於這一點,她實在是有些耿耿於懷。


    “他發現了。”貝希爾抬頭直視著她的眼睛,“那天他的眼神在你的手上停留了一下,你的手指上還有殘餘的泥土,接著我就看到他望了那些幹草一眼。那個眼神告訴我,他已經發現了這一切。所以他才會說出那樣一番話。”


    林瓏微微一驚,用陌生的目光打量了他幾眼,這個少年看上去比她還要小上個兩三歲,可那種敏銳的觀察力和判斷力卻似乎和他本身的年齡並不太符合。其實當時她也察覺到對方是發現了什麽,但沒想到問題居然還是出在自己的手上。


    不知為什麽,她忽然有種莫名的直覺——這個少年在將來可能會和她形成某種未知的聯係和牽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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