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人間(8)


    “多少錢?”馬大姐覺得自己幻聽了:“你說那因瑱賺了多少錢?”


    曹海伸出一個巴掌來:“五十萬!沒聽錯, 就是五十萬。”


    馬大姐‘咕嚕’一聲咽下一大口口水:“五十萬?沒聽錯吧?會不會是那薑組長蒙大家夥的。這說的越多, 越發顯得領導班子沒能耐。肯定是這麽一個意思。”


    曹海就道:“人家好歹是正處,又是大領導的秘書出身, 說話那點水平能沒有?這種話人家當眾說出來,那就是八|九不離十,不怕查證的。再說了, 他因瑱是要往工商稅收部門繳稅的,這種事情也做不了假。哪怕不是五十萬, 估摸著差的也不多。”他的手指在杯子上點著,像是在計算什麽似的:“我心裏算了一筆賬,越算越覺得靠譜。那老金的食品廠, 也做月餅, 咱們廠給職工的福利都是從那廠裏定的。可結果呢, 賬還在賬麵上掛著呢。也就是最開始掏了兩千塊錢的定金,剩下的……且欠著吧,猴年馬月才能還了。便是以後重組了總廠, 指望總廠認以前的老賬?那更是別想。他就是吃虧沒吃夠,三角債的賬多是壞賬死賬, 他還扒拉著死不鬆手, 你說他不死誰死。可因瑱不一樣啊, 他這是跟老金那邊接觸的多了,太知道跟下麵這些企業打交道會是什麽結果了, 結果人家隻盯準了有錢的單位。企業沒錢, 不等於政府單位沒錢。便是咱們廠自己, 這是今年顧不上,往年還不是拿招待經費,給上麵送禮呢。這要是東西好,人家都送,咱們招待經費裏難道拿不出給領導送禮的錢來,別說現錢,便是要美金,咱們都得想法子換去。這麽一來,你算算,這五十萬,誇張嗎?”


    還真不誇張。


    馬大姐也是小領導,多少知道些這背後的貓膩。要真隻做這些生意,那是不少賺。


    曹海又說了打聽來的單價,什麽九十九、八十八、六十六的,馬大姐隻覺得喘氣都困難:“他家那點心是金子做的皮銀子做的餡不成,這麽敢要價?”


    這話說的!價兒低了,對得起領導的身份不?


    人家這是把消費心理琢磨透了。就是自家去領導家送禮,買那酒也先看多少年釀的,一看包裝就得叫人知道那是多少錢的東西,拿這東西送上門去,跟明碼標價一樣,就是為了叫人看的。


    乖乖哩個洞!


    馬大姐突然覺得有些燥熱了起來,之前還說冷,算著還有多少日子燒暖氣呢,結果這會子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子汗意。她鬆了鬆領口,沉默了半晌才道:“那也沒什麽了不起!這回這麽著,下回可不一定。這錢賺的,可沒咱兒子那錢賺的踏實。別人眼紅叫他們眼紅去,咱們家不……”她說著,就站起來,在客廳裏來回的走,走了一趟一趟的好容易停下來了,卻又扭臉說:“……這種人,發起來的塊,掉下來的也快,就跟三廠前兩年那個一樣,說是跑蘇|聯……”


    “俄|羅斯!”曹海更正道。


    “那不是前兩年嗎?”馬大姐打斷曹海,有點嫌棄他摳這些細枝末節上的問題,“我就是說那小子,拿廠裏的布跑那邊弄了些錢回來,小汽車買上,跟媳婦也離婚了,弄了個小秘書跟著,大哥大拿著,不知道有多牛氣。結果呢?到南邊叫人家騙了……”


    “也不是騙了,就是投資失敗了。”曹海又訂正。


    “什麽失敗了?”馬大姐對此嗤之以鼻,“就是被那女秘書跟外麵的野男人弄的仙人跳給坑了。我不否認一些人就是有能為,但這樣的人踏實的少,都愛劍走偏鋒。說的好聽點,這叫膽大!說的不好聽一點,就是愛冒險。這樣的男人,擱在外麵混可以,這要是過日子放在家裏,可不得家裏的爹媽老婆孩子跟著提心吊膽……”


    曹海也聽明白了,這哪裏是不眼紅,分明就是眼紅受刺激的不得了了。這是怕人家又說,當年林雨桐沒選錯人,找了因瑱是找對了。你看,雖然受了幾年苦,但這好日子一來誰也擋不住。


    當然了,這些舊事肯定有人翻騰出來說的。可事就是這麽個事,自家兒子挺好,配如今這個兒媳婦也相得,這不就挺好嗎?管人家過的是好是壞呢?


    他就說:“過的壞了咱不笑話,過的好了咱不羨慕。什麽鍋配什麽蓋,各人過各人的日子,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你這陰陽怪氣的給人家說喪氣話,還說不眼紅?這會子心理不平衡了吧?”他從沙發上起來搖搖頭:“老馬同誌,你也是老d員了,就這思想覺悟?就這點認識?這話傳出去,人家更得笑話你了!”


    給馬大姐的氣的:“我眼紅?我怎麽眼紅了?”她堅決不承認,還嗤笑一聲,“我眼紅他幹什麽?我兒子孝順兒媳婦利索,還給我生了兩個大孫子,我樂都樂不過來呢。咱們是沒一下能賺五十萬的能耐,但至少日子過的太平。可那有了五十萬的,你說日子該咋過?”說著,她臉上的紅暈瞬間都添了三分,眼睛亮閃閃的滿是幸災樂禍:“真不是我笑話他們。你想啊,這乍然富裕了,還不定怎麽飄呢?以前日子難過,那兩口子的關係瞧著還成。別管別人怎麽笑話,夫妻也還算恩愛和順。可這有錢了,男人有錢就變壞……”


    “你快盼著點人家好吧。”曹海點了點自家老婆:“他那娘娘牌,雖說是靠著因瑱的主意賣出去的,但再注重包裝,內裏的東西拿不出手也長久不了。你別忘了,廠子是在人家小林的名下的,錢也是小林的。再者,那方子都是小林的,因瑱再怎麽撲騰,不敢拿她媳婦怎麽著!”


    “看看看!你也覺得日子肯定跟以前不一樣了吧。”馬大姐抓住話裏的漏洞,便笑:“你也說了,是不敢拿她媳婦怎麽著,卻不是不想拿她媳婦怎麽著!這一字之差,那日子可就是天差地別。心甘情願的好好過日子,和不得不好好過日子,是不一樣的。”


    “你這女人!”這就是抬杠了這!


    “還真不是抬杠!”馬大姐的胳膊揮舞著,聲音都高亮了起來:“不說那兩口子,就隻說親戚。咱們家不算,你說因家那兄弟姐妹的那麽些個,親戚的親戚套親戚的,這個伸手借兩千,那個伸手要五百的。今兒借,明兒借的。個個都想著,你有五十萬呢,你說你好意思不借嗎?還有這麽些個同事朋友,誰家的日子都難。大家都在一個圈子裏的,想倒騰錢拆借點,都沒地方去。如今好容易圈子裏出了膘肥體壯的,大家還不得一哄而上的薅羊毛。你說,這借給誰不借給誰?借給人家,人家說你錢多,以前你在難處的時候也幫襯過你,借了你的你給了也是應該的。不借給人家,瞧著吧,這就把人徹底給得罪死了。”


    要是這麽說,那還真說不好。


    人心不都是那樣嗎?


    林雨桐和四爺哪裏不知道肯定有人背後嘀咕,但這有些事就是這樣。


    先上門借錢的是因二姐因秋菊,這因秋菊在林雨桐的印象裏,就是個老實人。在廠裏的車間上班,紡織廠嘛,整天在機器跟前,一天一天的走著。那一年的年底了,車間趕進度,她偏身體不舒服,給組長請假,結果組長說堅持堅持,她就老實的真不說什麽了。然後一天一天的堅持,那腿腫的都跟大象腿似的,她家的孩子是個姑娘,比因何因唯大一歲,瞧見她媽那樣,哭著找四爺,小舅舅嘛,人比較厲害,廠裏的人都不敢得罪。孩子一說,因瑱才知道了,過去跟車間裏鬧,直鬧的把那組長給撤了,廠裏給因秋菊補貼了不少東西,連著領了一季度的雙份獎金,這事才過去了。


    他男人倒是供銷科的。可二姐夫這人混在供銷科,那也是在科裏打雜的。就是記賬,來來回回的,有時候還去車站那邊盯著進貨出貨。那幾年忙的時候也不著家。這幾年閑了,那就真閑了。


    晚上撿破爛,早晚拾人家的菜葉子,就有因二姐的份。


    為啥那天因唯回來說,她奶臉色不好,對林大嫂的話很不高興。這便是因著自家的閨女日子過的不行,被人瞧不起。


    四爺今兒去稅務所了,稅收的事不是小事,他去辦這事了。林雨桐呢,難得在家歇半天。其實她現在挺忙的。中秋過去了,但廠裏的生產並沒有停。


    這求人辦事要送禮的事,什麽時候都不缺。


    比如廠裏推出的一款健康養生糕點,這是去看病人,去看上了年紀的人的首選。這個要價更貴,一盒下來一百二十八呢。可這預定的人還是多到不行。


    這緊跟著下來不是重陽節了嗎?


    重陽節有重陽糕,食盒裏還裝二兩瓷瓶精裝的菊花酒,又有專門定做的茱萸配飾。


    兩人又打出廣告,弘揚傳統文化,重拾傳統節日。


    如今是都奔著國外去的,出國成了風潮。好些人都看不慣,就說這難道國外的月亮就比國內圓之類的話。這個時候,隆重的要過重陽節,將傳統習俗挖掘了出來。四爺還專門拿著做出來的樣品,跑到省文化局。他們之前也定過自家的糕點,如今拿著禮上門,為的也是文化局管轄範圍的這點事。


    這文化局的人覺得有意思,也幫著往上傳話了。不管人家的目的是什麽,但這個提法很好啊!


    什麽時候,傳統文化都不能丟的。


    有相關部門的首肯,如今這廣告正做的如火如荼。


    那邊光是接訂單,就十多個人也忙不過來。林雨桐在家歇半天,是因為例假來了,雖然不難受,但四爺還是叫歇著,林雨桐也不掙紮,錢這東西,什麽時候是個夠呢。


    因大叔腿好了,但林雨桐和四爺都以傷筋動骨為由,認為這才幾個月的時間,不休養好,是不能爬樓梯的。而因琦和程開秀兩口子也沒說來接人,於是,老兩口子如今還在家裏呆著呢。


    因大媽知道兒媳婦是怎麽了,於是一早就是生薑紅棗紅糖的,就在鍋裏熬著呢。


    然後因二姐來了,林雨桐在房間裏躺著呢,因大媽在廚房門口搬個小板凳擇菜呢,門敲響了,林雨桐才說起身要去開門,就聽見因大媽說:“來了來了——家裏有人呢——”


    這是叫外麵別敲了,怕影響林雨桐休息。


    其實她壓根就沒睡著。既然沒睡著,她幹脆掀開被子,攏了攏頭發,就準備要起了。


    那邊門開了,林雨桐聽到一聲:“媽!”


    聽聲音她知道,這是因二姐。


    就聽見兩人進門關門,然後因二姐問了一聲:“小弟在沒?”


    “沒在。”因大媽過去擇菜去了,就問說:“今兒怎麽來了?這都快吃飯的時間了,美萍也快放學了,怎麽?川東在家做飯呢?”


    “不是!”因二姐搓著衣服角,好像很難開口的樣子。因大媽低頭擇韭菜,也沒注意。結果就聽二閨女說:“媽,你能跟小弟說說,叫他借給我幾百塊錢不?”


    林雨桐的手都放在臥室的門把手上了,又輕輕的鬆開退回去了。這個時候出去就很尷尬了。


    按說都是成年了,做姐姐的找弟弟借錢怎麽了?嫡親的姐弟,這關係借錢要是張不開嘴,那別人就更別張開嘴了。結果她是想著四爺和自己不在家,然後偷偷的找老太太來說來了。想叫老太太說句話,叫四爺借錢給她。


    這麽兜圈子幹什麽?


    得嘞!


    林雨桐將鞋踢騰了,幹脆躺床上閉眼睡吧。


    果然,躺好了,臥室門輕輕的被推開一條縫,然後又輕輕的關上。她知道,這是老太太偷偷的看兒媳婦是醒著還是睡著呢。這醒著就醒著的處理辦法,睡著有睡著的處理辦法。


    誰叫自己生下這麽個老實頭呢。


    見兒媳婦睡的沉了,老太太關了門,壓低聲音道:“這是你們兄弟姐妹的事,我跟你爸老了,不管這麽些。不是我說你,你這麽做事就不對。你要借錢,你弟弟借錢給你,然後等你手頭寬裕了,不管多早晚的,要還給你弟弟。你叫我跟你爸搭手說這事,這情分全都沒了。這錢是交到你手裏,還是交到我跟你爸手裏,這給了你,將來是還還是不還。這要是給到我手裏了,你弟弟能再從我手裏把這錢要回去?”


    “媽!我沒想著不還!”說著,便哭了起來。她一說話,聲音就洪亮,壓都壓不住。車間裏出來的女工都是這樣的,整天裏在車間,機器轟鳴的。彼此說話,要是說話的聲音小了,別人根本就聽不見,這麽些年下來了,饒是個靦腆的人,但這一開口說話,就變了。好大的聲響。


    林雨桐真是想裝著聽不見都不成。


    因大媽急的什麽似的,可也知道,這孩子你叫她小聲說話,她也不會了。


    就聽她說話帶上了哭腔:“你說我這一當姐姐的,找弟弟借錢,我是張不開嘴。不是實在沒辦法,我都不來。家裏實在是揭不開鍋了。您說我怎麽不回去做飯去……前兒其實家裏就隻剩下兩塊錢了,隻買了一點麵粉,稱的散裝的,然後撿了蘿卜纓子白菜梆子,回來活在一起蒸了菜饅頭蘸著蒜汁子湊活了兩天。一星期前孩子就頭暈,去醫院人家叫喝葡萄糖,隻說是營養不良,我跟東川我們好糊弄,可美萍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把因大媽氣的,也不管林雨桐在家了,就說:“你是啞巴了!你是沒親人還是咋的了!我聽你說東川去工地上給人記賬去了,我還當是他在外麵找到活了。想著這有活幹就有錢拿,這日子再難,這吃喝該是不愁的。結果是家裏揭不開鍋了你來了!你早幹什麽去了?還知道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有你們這麽當爹當媽的嗎?你也是,你不開口,你不會叫王東川來?他就是不好意思上老丈人家的門,他就沒個三親四友,借不來錢還借不來兩碗米……”


    “借了,借的都不好意思開口了。”其實不是不好意思開口,是東川找朋友借的時候人家說:“你也是,有那麽有錢的小舅子不上門去借,跟咱們借著三五八塊的,有什麽意思?”但這回她再老實也知道不能在這裏說,便道:“百川去工地上記賬了,可那本來就是私人老板。如今工地上的活完了,可工錢沒給呢。說是年底給,可這到年底還有三個月呢,日子怎麽過。他才說弄個三輪車出去拉貨去……可再是能掙現錢,今兒總是沒米下鍋的……”


    可老太太身上隻有十來塊錢了。


    秋季開學的時候,麗君的學費那邊兩口子拿不出來,是她叫老頭子帶著孩子去報名的,給孩子把學費補課費都給交了。


    平時在這邊的花用,小兒子兩口子管的不緊,廚房的抽屜裏總放著百十來塊錢的零錢,叫買菜賣肉的,隨手零花的,都從這裏麵拿。可兒媳婦手再鬆,她也不好意思挪用這錢,就怕為這個起糾紛,每天都記賬的,花了多少買了什麽,一筆一筆的記得可清楚了。


    如今二閨女家裏揭不開鍋了,但老太太還是忍著沒拿那錢,隻把身上的十六塊錢掏出來給了,又把家裏的菜啊、米麵啊之類的給裝了不少:“這麽著,你先回去,先給孩子做飯去。等吃完飯了,再過去。”


    那時候桐桐也該醒了,她過來找弟媳婦借也是一樣的。


    而因秋菊一看錢和東西,忙道:“媽,不用了,這能湊活三五天的。有這個功夫,東川拉貨當天拿現錢回來,家裏的日子也能往前熬了。等寬鬆了,我再給還回來。”


    說著,不由分說的,這就走了。


    林雨桐眨巴著眼睛,又躺了半個小時。出去之後,因大媽的眼睛還是紅的。


    飯好了,隻等著孩子回來呢。


    林雨桐就說:“我去接孩子。”


    因大媽背著身子應了一聲,也不知道剛才的事,兒媳婦到底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


    因二姐那人還不錯,以前家裏的孩子小,她是沒少幫襯這邊。老實人幫人也實誠,一整袋子麵的往過搬,那二姐夫也不是啥機靈人,一樣的憨厚。媳婦這麽幫弟弟,他也不言語。在很多人看來,這大的幫小的,本就是理所當然的事。可這要大的要朝小的張嘴,還別說,是不好開口的。


    林雨桐出來不是來接孩子的,而是騎著自行車,去菜市場那邊,魚啊菜啊油的,米麵調料這些東西,買了不少,然後掛自行車上。見蘋果不錯,一袋子五塊錢,買了兩袋子,帶著這些東西,直接往因二姐家去了。


    她家住五樓,這麽多東西怎麽上去?


    正好碰見放學回家的美萍,這孩子初三了,就在子弟學校上,遠遠的看見林雨桐就喊:“小舅媽……”


    “噯!”林雨桐扭臉去看,這孩子穿的衣服也都小了,卻笑的燦爛,一臉的爽朗。她就道:“得虧碰上你了,要不然這東西可怎麽上去。”她把零碎的東西都給孩子提著,她自己一手米麵油,一手兩袋子蘋果,抓著就走。


    美萍愣是搶了油過去:“我提著,不沉。”


    十斤呢,加上零碎東西得小二十斤,怎麽不沉?


    她就笑:“咱倆走一層歇一層。”


    然後花了十分鍾的時間給提上去。


    這兩口子都在,因二姐就紅了臉:“……這……這……怎麽拿這麽多東西……”


    林雨桐喘了口氣,往飯桌上一看,一人一碗掛麵,中間一碟子鹹菜,沒別的。這麽做飯,省油!


    她也沒說旁的:“順道給你買來了。”說著,摸了兜裏事先放好的錢,塞到因二姐兜裏:“趁熱趕緊吃飯吧。媽也把飯做好了,我得趕緊的。要不然孩子回來還得等我。”


    不等反應過來,她就出門,把送出來的因二姐推回家裏去,然後幫著把門帶上才走了。


    因二姐把錢掏出來數了一遍:“一千!”


    王東川就鬆了一口氣:“吃吧!明兒我去拉活去。也不往火車站去,就在汽車站拉人,一天掙的也夠花。”


    好些鄉下來的人,不會坐公交車,壓根不知道哪裏是哪裏,又舍不得坐出租,就坐這種人力三輪,還幫著把帶來的被褥鋪蓋卷行禮啥的一股腦的都給捎上了,還能直接給送到地方,是比較受歡迎的。又有車站跟前的服裝小商品批發市場,下麵進貨都到這裏來。那地方巷子窄,別的車也進不去。就是這種的人力車最受歡迎,小商販把貨進了,靠著人力三輪從深巷子裏運出來,裏麵三輪擠著三輪,最是熱鬧不過。不過就是辛苦些,有活就幹,給錢就行。


    他催孩子:“趕緊吃飯!”


    美萍坐到桌前,一口麵一口鹹菜的,低著頭,眼淚吧嗒吧嗒的往碗裏掉。


    因二姐在拾掇帶來的東西,見裏麵有火腿,就切了一個,全攏到刀背上,端出去一股腦的碼在孩子的碗裏:“吃吧!你舅舅舅媽這是給你補充營養的。”


    “你跟我爸也吃吧。”孩子一說話,這才聽出來,她哭了。


    當爹媽的心裏都不是滋味,王東川就說:“好閨女,聽話。這學還得好好上,你看我跟你媽,沒本事,也沒能耐,這自身拿不出手,也別怪人家不給咱們活幹。咱家的條件就是這麽個條件。實在難的時候,你舅舅你姨媽的伸手幫咱們一把,這是親戚情分,但人家不能替咱們過日子。咱們得想咱們的事。對不?”


    “嗯!”美萍一邊吃一邊點頭,頭卻始終都沒抬。往常瞧人家吃火腿感覺可香了,可今兒吃到自己嘴了,為啥梗的這麽難受呢?


    王東川一邊扒拉麵條,一邊道:“咱們家就是這麽一個條件,好在你也初三了。明年中考,咱們考個中專,兩年就出來了。我跟你媽年紀還不大,便是在外麵找點苦力活,橫豎也能把你供出來。我也瞧明白了,別學那花拳繡腿的工夫,要麽,你去學幼師,要麽,就是學護士,幼兒園什麽時候都需要老師,隻要耐心別打罵人家孩子,有的是幼兒園要你。這護士醫院也少不了。人吃五穀雜糧得百病,隻要醫院不倒閉,咱勤勤懇懇的,手上要是有技術,還有文憑,橫豎總有一份穩定的工作。”


    “好!”美萍一句反對的都沒說,家庭條件就是這麽個條件,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就是拚命,也得順著這條道往下走。要不然,以後怎麽辦呢?早些年還有接班那一說,如今爹媽都是有工作跟沒工作一個樣,就是有接班這個說法,這工作也不敢要啊!


    她三兩口把飯扒拉了,然後就走:“我去學校。”


    因二姐塞了一個蘋果給閨女:“路上吃。”


    蘋果又大又圓,洗完之後還帶著水珠兒在上麵,咬了一口,很甜……吧?


    不是很確定,反正今兒從嘴裏到肚裏,哪裏都是酸酸澀澀的,不是滋味!


    相比那邊的簡單,自家的夥食要好的多。老太太攤了韭菜盒子,裏麵放了炒雞蛋碎、蝦皮,剁的很碎的粉條,還有煉完豬油的油渣。咬下一口,滿嘴流油,再搭上一碗酸辣肚絲湯,最是舒服不過。


    老爺子在飯桌上跟幾個孩子說話。那邊老太太是吃的心不在焉的。


    吃完飯,林雨桐跟著孩子一道出門了,老太太欲言又止,但到底什麽也沒說,隻利索的洗了碗,然後出去到二閨女家去了。這邊兩口子都不在,叫她先別跑了,等晚上兩口子回來,再過來也不遲。


    可到那裏,還沒上樓呢,就碰上從樓下下來的老同事。這老太太也是一天到晚的清閑,林雨桐帶著東西上樓的時候被她看見了,這會子見了因大媽人家就說呢:“你這小兒媳,當真是沒話說!”又細數過來帶了多少東西:“到底是賺了錢了,對親戚也大方,肯幫襯。倒也不虧了你家二姑娘那些年那麽幫襯你們家老兒子……”


    因大媽心裏就有數了,一定是二丫頭說話叫兒媳婦聽見了。她當時沒出來,是怕二丫頭麵上下不來,也不好跟自己說什麽。出來就這麽悄悄的把事情給辦了。這送了東西,便沒有不給錢的道理。不管給了多少,反正二丫頭的日子又能往前過了。


    既然這樣,她也就不去了。五樓呢,她爬樓梯也累。不想跟人家囉嗦,就趕緊回去了:“我就是出來轉轉,鍋裏還燉著湯呢。”


    很現實的問題,這有錢的事鬧的人盡皆知了,晚上家裏特別熱鬧。


    老師帶著孩子們上課,隻能去三個閨女的房間,在那邊屋子當中間,放個活動黑板,孩子們湊活的能看見就行。


    外麵來客不斷,朋友同事的上門來,能來的,都覺得能長的開這個口,說出話來,麵子不會撅回去。這都是曾經或多或少的幫襯過原主的人。


    這個開口說借五十,孩子學校要收資料費。


    那個開口說借八十,家裏老人的藥停了,在外麵幹的兼職如今工資還沒發,先借點,等發了工資再還。


    這個借那個借的,都不多,百兒八十的,老爺子都細細的給記在本子上,某年某月某日,什麽時間,什麽地點,因為什麽緣由借錢,借了多少。


    “不為旁的,也不許催債。”他叮囑四爺:“這東西留著,這人心啊,容易變。別到時候借了百次就一次不給,叫人家記下了再在外頭說道咱們。”


    謹慎一點,先小人後君子,都是對的。


    四爺有一句沒一句的應著,轉臉就跟林雨桐商量著:“買一輛車吧,以公司的名義。這來來回回的,也太不方便了。”


    是需要一輛車,可如今以兩人的經濟能力,能買什麽好車嗎?


    不能!


    就是小麵包車,要麽昌he,要麽夏li,選一個。


    要買車了,才想起來,駕照沒有。其實現在車少,有車的一般都是單位。而司機這個崗位,一般是單位派送去學,然後考駕照,回來好勝任工作。所有的費用都是單位給報銷的。所以,如今個人去考,人家叫你先填表,什麽單位的,工作證件呢。


    這就很尷尬了!


    沒辦法,四爺又跑回來,去工會。工會那邊的公章就在門口掛著呢,誰想用誰用唄。


    家裏的紙也是廠裏用的那種辦公用紙,紅頭大字寫著單位名稱呢。


    自己給自己開了證明,然後去報名。交了錢,又塞了一條好煙,叫他加塞進去考試,不到一周的時間就拿到了證件。


    這個家裏人沒人覺得不對,因瑱本身是會開車。大姐夫是大貨車司機,年輕的時候也是廠裏派出去學的。想想因瑱那性子,能不摸車嗎?


    在很多人看來,大貨車都能開,怎麽可能不會開小汽車。


    老爺子不是很看的上眼,就說:“你就是有了倆錢給燒的。”


    四爺真是冤枉:“這有些單位,有些人很要緊。做生意,你不能總是端著架子,很要緊的客戶,這就得上門送。咱們要關係沒關係,要背景沒背景,你要是再放不下身段,出個新東西,人家就把你扔到溝裏去了。開局好,不等於這以後就能好。這有些關係,是要維係的。”


    他好好的跟老爺子講道理,但老人的固有思想:苦幹加實幹,才是長久之道。


    什麽人脈,什麽關係,哼!這都是歪門邪道。


    正說著話呢,門被敲響了。如今一聽見敲門聲,一家子心裏都打顫呢。


    林雨桐去開了門,結果是個意想不到的人:“金廠長?”


    金廠長便是之前食品廠的那位廠長,先是合作過一次罐頭換布的交易,後來又因為設備的事,收了四爺兩千塊錢的回扣,把廠裏正在生產的設備愣是弄成了報廢設備,廠裏添了新機器,花的是廠裏的錢。可那兩千塊錢,卻真是老老實實的裝到他的兜裏去了。


    這位以前林雨桐也打過交道,廠子不大,權利有限,但是架子很是不小,說話打著官腔,哼哼啊啊的,那作態她至今都記著呢。可如今再來,腰也彎了,臉上也堆上笑了,見了林雨桐跟見了上級似的:“林總在家呢?您好您好!您現在是青年才俊,婦女楷模,巾幗英雄……”


    這都什麽詞啊?


    單獨沒問題,都是好話,可連在一起怎麽這麽別扭。


    她把位置讓開,比他還熱情三分:“您好您好!您真是折煞我了。我跟你不能比,我就一小作坊,您是大廠的廠長,您這麽說我是真惶恐……”


    一邊說一邊熱情的把人往裏讓,四爺也起身招待,林雨桐又是倒茶又是拿飲料水果的,真真把客氣熱情做了個十足。


    這位來是幹啥的,一說才知道,這位是來求救的,又想跟四爺合作了:“我們廠的產品那是頂呱呱的,從來不糊弄人……”


    四爺跟林雨桐對視了一眼,林雨桐便明白,東西再好也沒用,四爺對他們的產品沒興趣,但是對這個廠子,卻很有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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