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日光陰(45)


    其實, 自打天一熱之後, 紅薯就陸陸續續的可以吃了。雖然長的還不是特別大, 不算到了收獲的季節, 但是根須下麵, 紅薯的個頭已經不算小了。


    有些孩子就饞啊!


    不是個個都跟林家範家的孩子似的,能吃飽的。這些吃不飽的小崽子,就打起了紅薯的主意。晚上成群結夥的,偷著刨紅薯吃。


    這事哪成啊?這紅薯可是全廠的,叫這些崽子這麽偷下去,不等收獲, 就敢吃連吃帶拿的霍霍大半。


    保衛科是幹啥吃的,長著心眼呢。


    苗家富叫早保衛科的人暗藏著,等著逮人呢。都是半大的小子, 一個個的, 他們自家門口也都有自家種的紅薯, 幹啥不吃他們自家的,要晚上偷拿公家的?這樣性質的事件, 不逮不行啊!


    當然了,都是廠裏的子弟,自家的孩子。逮住了倒也不狠罰。你們刨出來的紅薯還是你們,咱們也不沒收。關鍵是沒收了也不好處理, 給誰不給誰呢?對不對?所以, 隻能放在處罰上。人家說了, 等你們家的紅薯收了, 十倍的還回來。


    這些紅薯再有大半個月就能陸續的收獲了,哪裏就餓的非等不了了。


    大人們氣啊,逮住就是一頓胖揍。拿著掃帚,滿廠的攆這些不省心的。


    林雨桐家的紅薯算是收獲的比較早的,因著林雨桐偷偷的澆,所以紅薯長的個頭大。不刨出來不行了,因為筐子撐不下了。一個個的眼看都要從土裏掙脫出來一樣,就是那種長的非常張揚的架勢。很多人都說林雨桐:“為了長個也不能老澆水啊!這樣的紅薯不好吃。”


    林雨桐就打哈哈:“是啊是啊!沒種好。”


    但是在端陽看來,好吃不好吃的,產量大就行唄。


    自己這一個長條筐子是栽了五棵紅薯進去的,每一株紅薯刨出來,下麵都墜著六七個紅薯的。紅薯單個一斤多屬於正常的,自家這得有兩斤多小三斤的樣子,個個都跟小孩腦袋似的。所以這根本就不能再叫長了,裏麵也放不下它們了。按這種產量算,一個筐子弄出一百多斤紅薯,是特別正常的事。


    但出紅薯這樣的活呢,都是晚上關起門來的時候,自家人在院子裏慢慢幹。紅薯刨出來,得放在院子裏的走廊下屋簷下,叫這麽晾曬通風。完了之後,才能入地窖。


    其實林雨桐更願意把這玩意加工成紅薯麵,比紅薯耐留。


    所以,這又要把紅薯洗幹淨切成片,在烈日下暴曬,然後曬幹之後,找個磨糧食的石磨,把幹紅薯磨成粉,然後放在袋子裏存著,幾年都不帶壞的。


    大人做這個隻覺得繁瑣,可是孩子做這個,卻覺得有趣。


    丹陽就是偶爾從姥姥家回來,看見家裏在弄這個,高興的什麽似的,也不回去了。爹媽上班,她就在家帶著弟弟妹妹幹。她切的那紅薯片薄的薄,厚的厚,根本就沒法曬。


    怎麽辦呢?


    林雨桐教她把這東西蒸熟,蒸熟之後再去晾曬,這就是紅薯幹了。冬天當零嘴吃,也還行。


    於是,幾個孩子倒是越發的樂此不疲了。


    種了紅薯的筐子也不能浪費,怎麽辦呢?種蘿卜白菜。


    這次都不要林雨桐叮囑了,端陽就知道怎麽做。他把菜籽撒的密密麻麻的,就叫這麽長著。


    跟林雨桐一個想法的還有農場那邊。到了種蘿卜白菜的季節了。怎麽辦呢?


    場長就說了:“撒上,種稠點。”


    蘿卜白菜這種東西,都需要一定的生長空間的。這種一直稠密的等著長成,肯定是不行的。可為什麽要這麽幹呢?


    這是在最大程度的利用土地。這些東西長出來,一旦出苗,就是能吃的。


    苗不停的長,大家不停的間苗。間出來的幼苗都是菜啊!白菜和白蘿卜就不說了,就是紅蘿卜苗,那也是好東西。等到苗長大了,被大家間的也差不多了。一畝地平白多長了一百多斤的菜,這是很劃算的事。


    林雨桐家就是這樣。菜苗一長上來,就都能吃菜了。


    她種的早,出苗就早。廠裏的人可稀罕這些了。這個來拔一點,那個來拔一點的,當然了,都是很講規矩。把又壯又好的苗子都留下來了。


    許是老吃林雨桐的東西,大家不好意思。所以,像是苗大嫂這樣的,還記得給林雨桐還禮。這天就是,苗大嫂扛了一大袋子的東西進來了:“趕緊晾一晾,別捂了,夠吃好幾天的了。”


    啥東西啊?


    丹陽打開袋子就疑惑的看她媽,“我沒見過……”


    把苗大嫂逗的哈哈就笑:“傻姑娘,你咋會沒見過呢?細細看看!”


    再細看也沒見過!


    像是一種什麽東西的花,紫紅紫紅的,卻有些幹癟,像是脫落下來的那種花。


    林雨桐也訝異呢:“這是棉花……花!”


    沒錯!就是棉花花!


    棉花也是先開花,然後結棉桃,棉桃咧開嘴,吐出來的才是白白的棉花。


    丹陽這才恍然:“可我看著,棉花不光是紫顏色的花。”


    “那是你在田裏看到的。”林雨桐就說:“早上是乳白色的,下午就成粉紅色的,到了第二天就是紫紅色的。棉花花又不是一起開,所以你看到的花自然不是一個顏色的。”


    苗大嫂也說:“其他顏色的不能碰的。花兒不變成如今這樣,人家農場也不讓摘了。這非等到棉桃長成了,這種花兒掛在上麵幹癟了,隨時要掉了,才許往下摘的。這都不是摘了,是一碰就掉。”


    “要這個幹啥啊?”丹陽不明白。


    苗大嫂又樂:“吃啊!要不然費心弄這個幹啥。”


    吃?


    這下連林雨桐也驚訝了。說真的,她也沒吃過這玩意。


    還真不能說活了幾輩子局啥事都沒見過了!看看!還就是有她沒見過沒吃過的。


    說實在話,她別說吃過見過的,甚至連聽都沒聽說過。


    苗大嫂信誓旦旦的說:“隨便抓一把麵活著這個蒸,味兒可好了。”


    好嗎?


    等她走了,林雨桐就對著這一袋子棉花花愣神,等四爺回來,她抓給四爺看:“……要不?今兒嚐嚐這個!”


    難得她有好奇心了,四爺就點頭:“吃吧!想吃就吃吧。”


    這種暗黑的食材,林雨桐還怕不好吃,蒸出鍋之後,放了蒜泥放了調料美美的潑了油。又炒了臘肉熏肉的……就怕不好吃了,好歹有這些好吃的給孩子們下飯。


    結果真的是……意外的好吃。


    於是,再像是這樣的吃食,人家送來了,林雨桐就收下了。


    她陸續還收到豆子藤最頂端的嫩芽,南瓜蔓最前端的芽葉,南瓜花等等等等不常規的食材。


    還真是覺得,真是長了見識了。


    到了入秋了,紅薯都收了,職工人人都有份。平均下來,一人能分大半麻袋的樣子。像是林雨桐這邊呢,算是三個職工,那就能分三個大半麻袋。


    這很是不少了。


    之前自家的紅薯沒磨麵的留下來一下,再加上這個,覺得留著的這些足夠冬天吃烤紅薯之類的吃食了。


    等分完了紅薯,每人還分了一架子車的紅薯藤。這東西拉回來怎麽處理?林雨桐是給掛在後麵的牆上的,而大多數人家,都小心的收到菜窖裏去了。


    一一五廠,眼看這一年是能平穩的過去了。但大多數人,對來年,還是不報希望。


    “今年的秋糧,幾乎是沒有的。好容易扛過了春荒,結果秋裏又是啥收獲都沒有。到現在,就零星的掉了幾滴雨,連地皮都沒濕透。這開春了……怎麽辦?”


    是啊!過日子有成算的人,都在算計著口糧,怎麽著也得留夠明年春上吃的吧。


    於是,像是林雨桐之前那樣,把紅薯加工成紅薯麵的人就越發的多起來了。廠裏到處晾曬的都是紅薯片。


    一入了冬,大家的夥食就更一言難盡了。


    想吃個麵條,都是高粱麵一層,紅薯麵一層,煮出來感覺不利索,黏黏的那種麵。


    於是大家發明了新吃法,做紅薯麵餄餎。


    其實蕎麥麵或是小麥麵做的餄餎都好吃,但是紅薯麵的卻不怎麽多見了。


    怎麽做呢?把紅薯麵蒸成饅頭,這饅頭熱著的時候,那真是又粘又甜,特別不好下咽。但要是趁著這股子熱乎勁,把紅薯麵餄餎壓成餄餎呢?那至少叫人覺得應該很好吃。


    很多人家共用一個壓餄餎的機子,就是那種木頭樁子做的,一頭有個凹槽,架在鍋上頭。一氣往凹槽裏放在五六個饅頭,然後另一個人坐在木頭柄上一壓,‘咯吱吱’,紅薯饅頭被擠壓成泥,就從下麵的小孔裏擠出去,落到開水鍋裏。


    做這玩意,一次做的少就不上算。紅薯饅頭得趁熱,還得占著好幾個人。得有人不停的給凹槽裏加饅頭,有壯小夥坐在木柄上費勁的壓,還得有人不停的攪拌已經落到鍋裏的餄餎。


    本來就是熟的,一入鍋煮兩下,就出來入涼水桶,然後撈出來。


    這做一次,就得吃一兩天。要不然都劃不來做費這個事。


    林雨桐家沒做紅薯麵的,倒是白麵加上蕎麥麵的做了不少。這種的就比較適口了。幾個孩子也愛吃。涼拌了能當菜,晚上隨便炒炒就是主食。或是熱水鍋裏過上一下,出來熱臊子一澆,吃湯的也很好。


    外麵如今哪裏還有賣這個的。林雨桐在家裏一做,幾個孩子就愛上了。


    覺得餄餎好吃!


    可問問別人家,吃紅薯麵餄餎都快吃吐了。


    但這話也得反過來說,有紅薯麵吃就不錯了。沒吃的才可怕呢。


    入了冬了,廠裏突然多了不少親戚。都是來探親的,說是探親的,可其實呢?就是來張嘴借糧食的。


    林雨桐就跟四爺商量,說是哪一天好回老家去看看。帶點糧食,看看老家那邊的日子還能不能過。


    結果,他們還沒回去呢,一個少年上門了。


    是苗家的鐵蛋帶著人上門的,“說是找我金叔,我想是不是老家的人吧,就把人帶來了。”


    站在門口的是個少年,林雨桐愣了愣,好像不認識啊。


    這少年噗通一下子跪下:“舅媽,我是大春。”


    大春,金大妮家的大小子。


    金老四的親外甥。


    “哎呦!”林雨桐想起來了:“孩子,趕緊起來。”


    這邊拉著大春起來,那邊謝鐵蛋:“得虧你送來了,要不然這孩子都找不來。”


    鐵蛋嘿嘿就笑:“我金叔不在家吧,我給您去煉鋼廠找去。”


    “沒事,你有事就去忙,我叫丹陽去。”林雨桐不好意思總麻煩人家孩子。


    “我去吧。”鐵蛋嘿嘿笑,然後轉身跑了。


    林雨桐知道,這小子等著跑腿給他吃好吃的呢。


    怕孩子吃的膩,林雨桐用紅薯個做了各種餅,都是烤出來的,又放了點糖,孩子們都愛這個味兒。


    哪怕鐵蛋都十多歲了,還保留著替林雨桐跑腿的喜好,就為了一口好吃的。


    她笑笑就由著孩子去了,把大春叫進屋,給端陽他們說了這是誰,幾個孩子就都叫表哥。


    大春拘謹的隻顧著點頭,不知道怎麽打招呼才好。


    丹陽端了今兒才用油炸出來的紅薯丸子:“表哥先吃點。”


    林雨桐就說:“你先吃著,我去給你做飯去。”


    大春一下子坐起來:“舅媽,我不吃了。要是……要是……這東西能叫我拿回去,我記著你的大恩。”說著,又要跪下了。


    林雨桐一把扶住:“咋的了?家裏的日子難?”


    大春點頭:“我爸春上的時候沒了……就剩下我娘帶著我們七個……家裏已經斷頓三天了,我要是再不趕回去,家裏真得餓死人了。”


    啊!


    這是不能耽擱。


    林雨桐趕緊的就叫丹陽:“去找你哥回來。快!我跟你爸得出趟門了。”


    這邊話音才落下,那邊四爺跟端陽就進了門。


    四爺就問:“出門?去哪啊!”


    大春又跪下了:“小舅,我是大春。”


    林雨桐才補充說:“大姐夫春上的時候沒了,就剩下大姐帶著七個孩子。”


    大的才十四五,小的剛會走。不用說也知道這日子得多艱難!


    四爺轉頭頭就出門,一邊走一邊說大春:“你爸沒了都不知道來信說一聲。”到了門口了才跟林雨桐喊:“我去借車,你收拾東西。”


    林雨桐應著,又叫大春起來:“起來吧,你舅借車去了,開車快。”又叫他趕緊吃,“吃完了好趕路。”


    端陽就忙著找袋子:“多帶點糧食吧,看看我大伯家和二姑家咋樣。”


    林雨桐還沒說話呢,那邊大春就說:“……二姨家白天在縣城裏要飯呢……晚上會回家……大舅家……舅媽要給我們點菜幹救急,被姥姥給打了一頓……”


    這都啥事!


    林雨桐收拾東西,糧食別管粗糧細糧,都得給點。人不吃糧食也不行。給多了也不行。事實上也給不了那麽多。唯一能給多的就是紅薯麵和紅薯了。再就是白菜蘿卜,今年收了不少。連帶著蘿卜纓子紅薯藤,她都裝起來了,再多,這就引人懷疑了。以後哪怕常接濟幾次呢,一次肯定是不敢拿太多的。


    可就是沒太多,一家拿一點,這都不少了。


    四爺開著廠裏的吉普,後座隻給大春留個空位,剩下的都塞著比較好的糧食。至於車頂上,比較占地方的白菜蘿卜和幹蘿卜纓子紅薯藤,就在車頂上放著,用繩子綁緊。


    叫端陽在家裏帶著孩子看家,兩人帶著幹糧,跟大春一起,回老家。


    金大妮這邊最急,先去她家。


    還真是,到的時候,孩子們睡了一炕。


    躺著唄,躺著就不餓了。


    金大妮滿頭的白發了,她才三十來歲的樣,可瞧著,比五十歲都老相。


    “老四啊……”她對著四爺叫,“拖累你了……”


    四爺過去扶她:“過不下去了,叫人捎個信,我好歹也能知道。”


    “都不好過……”金大妮就哭:“……幫不上你,還拖累你……”


    不說這個話。


    林雨桐把包裏的幹糧拿出來,先給幾個孩子塞:“趕緊吃,車上還有。”


    餓狠了,卻都不敢都吃了。給一個饅頭,隻吃小半個,剩下的都揣兜裏,


    林雨桐看了看炕上兩個小的,一個才四五歲,一個兩三歲樣子的孩子,就又歎氣。悄悄的把半袋子小米給大妮:“這個……給小的吃,這麽大點的孩子,吃別的不好消化……”


    又給了點麵粉大米好過年。紅薯給下了一大袋子,紅薯麵能有一百斤。再有就是兩麻袋蘿卜白菜,兩麻袋紅薯藤子蘿卜纓子。


    “這……太多了……”大妮就趕緊拉林雨桐:“別把你們弄的緊巴……”


    “先吃著吧。”人總要活命啊!


    在大妮家沒有多呆,見著時間還早,兩人也沒往二妮家去。直接回了村上。


    路過村外的一處破廟的時候,四爺將車停下來了。


    如今這地方,很少有人路過。破廟門口坐著的,可不正是老地主錢老金。四爺看見他了,他也看見四爺了。


    四爺下了車,拎了半袋子紅薯麵塞到草叢裏,然後開車走了。


    林雨桐從車窗上看出去,就見錢老金迅速的跑過去將袋子拎出來了。然後對著車離開的方向,鞠躬一次,迅速的回了廟裏。


    到金家的時候,正是晌午的時候。該吃飯了,可家家戶戶屋子上頭都沒有煙冒出來。村子裏也沒啥人,外麵挺冷的,又餓又冷的滋味可不好受。還是得呆在稍微暖和的地方,才能更保存體力。


    因此,往常一進村就轟動的汽車,如今連個奔過來看的人都沒有。


    聽到動靜李月芬把門打開,一看見四爺就嗚嗚咽咽的哭:“……老四啊……你可回來了……再不回來家裏就出人命了……”


    比起別人家,金家其實過的不緊巴。


    先不說四爺和桐桐給的接濟,就是劉鈴鐺自己這個會當家的樣,也叫一家子不至於餓死。這個林雨桐卻是知道的。她聽劉鈴鐺說過,她年年都存野菜菜幹啥的。之前別人不稀罕要的,她都稀罕要。哪怕是秋裏的野菜都長籽了,吃著有些苦。但是她還是要。主要是她做姑娘的時候,在娘家那種窮日子給過慣了。隻要是吃的,她就往回拾掇。都成了改不了的毛病了。


    結果這會子,救了一家子的命了。


    沒糧食了,好歹有口菜湯糊口。頓頓能吃點,這就算是不錯了。


    家裏不缺菜幹,地窖一個塞不下,後院都挖了好幾個菜窖了。大妮家過不下去了,實在是孩子餓的不行了,大妮就回來,找親媽看能不能給孩子擠一口吃的。


    劉鈴鐺就拎了半袋子的野菜幹,不好吃,但是吃著能糊弄幾天,不至於餓死人。


    可李月芬不幹了:“我乖孫都吃不飽,你便宜外人。”


    這個時候護食的力氣是無窮的,當婆婆的一用力,為的是搶奪兒媳婦手裏的袋子。可誰知道呢,劉鈴鐺本來就吃不飽,還懷著身孕而不自知,身上本來就發飄,哪裏經得住婆婆這一下。


    壞了!直接給撞倒,狠狠的摔在地上。當時誰也沒在意,可晚上的時候情況不對了,劉鈴鐺小產了。這一躺在炕上,啥也幹不了了,家裏啥都是李月芬做主了。營養跟不上,她就老是養不好。小產缺血之後又嚴重的貧血了。一抬頭就頭暈目眩的,哪裏還能起來。


    越是瞧著虛弱,家裏人越是沒法管了。


    李月芬就說:“這眼看就是不中用了,別浪費了……”


    林雨桐進去看劉鈴鐺的時候,她是這麽跟林雨桐學當事的事的。之後又說:“……我這真是,心拔涼拔涼的。”


    林雨桐把身上帶著的幹糧,十幾個饅頭全都給留著了,“放在你的屋子藏著,先吃飽,把身體養好。”


    劉鈴鐺拉著林雨桐的手:“……我得記著你的恩……要不是你回來,我這條命就得這麽搭給老金家了……”


    林雨桐出去的時候,就見李月芬把一個七八歲大的孩子往四爺懷裏推:“娘不求你啥,就求你帶著你侄兒去吧。在家裏他是受苦呢……”


    “行啊!”林雨桐就說,“這些糧食都帶回去吧,反正要養個孩子呢。”


    李月芬一下子把疙瘩給抱在懷裏:“……啥意思……”


    啥意思?


    林雨桐就說:“打從去年秋裏,我們就叫熟人給家裏捎糧食,家裏咋就隻有野菜幹吃了?”說著就看那孩子:“疙瘩,去嬸子家就吃菜幹,你去嗎?”


    “俺不去。”這孩子一扭身子躲在奶奶後麵去了,“我才不去咧,在家能吃白麵餅子。”


    這回不光是劉鈴鐺在裏麵氣的眼睛發黑,就是金大山和老三,都愕然了:“咱家還有糧食呢?”


    “有糧食咋了?”李月芬瞪那父子,“咱們就是都餓死了,也不能叫咱疙瘩餓著,咱金家,就這一根獨苗苗了。”


    她有她的道理,大人餓死都行,但是不能叫孩子受苦。家裏就這一根獨苗苗,一家子的希望都在他身上。她這麽做錯了嗎?


    沒法評價。


    可這邊的情況,確實是不屬於養不活的情況,林雨桐說什麽都不會把這孩子帶回去的。


    四爺沒多話,隻說金大山:“……給的糧食裏,有你跟我娘的,別舍不得吃。”


    說著,兩人就起身,上車直接就走。又繞到二妮家。


    二妮家還是沒人,林雨桐叫鄰居給留了話了,說了叫他們胡來之後去一一五廠一趟,給他們預備糧食了。


    原以為二妮家這三兩天必來取糧食的,可左等右等,都是不見人。


    才說實在等不到的話,過幾天再叫熟人順道去一趟看看。結果呢?沒兩天,老家的電話直接打到廠裏了,找四爺的,說是他爹金大山死了。


    怎麽就死了呢?上次回去的時候人還好好的,也沒什麽病症呀!


    糧食給他們留了,不說上次去留下來的糧食,就是之前給的,隻怕都沒吃完呢。


    這怎麽就死了呢?


    這回這事,隻林雨桐和四爺回去就不行了。四個孩子都得回去。


    趙平把車給四爺用,還叫廠辦和工會的人第二天去看看。這是喪事嘛,至少得代表廠裏表示慰問。這也是給這兩口子麵子。


    一家六口先走了,常秋雲和林百川帶著大原,就計劃著第二天回去。親家沒了嘛,怎麽著也得回去看看去。


    林雨桐和四爺先到家,這個年月,也沒啥要準備的。人就是在木板上那麽放著呢。


    這些孩子沒一個見過爺爺的,都好奇的看,跟著大人跪下磕頭,卻沒說哭上一嗓子。


    人沒了,四爺肯定是要問問:人是怎麽沒的?


    病了?還是怎麽的了?


    結果才知道,家裏熬了榆樹皮粥,這玩意粘稠粘稠的,金大山餓的狠了,著急吃。滾燙燙的吃下去,人就沒了。


    這是燙死的。


    四爺就看李月芬,李月芬是低著頭一句話都不說。


    四爺問她說:“那些糧食給我爹省不出一兩來?”


    李月芬不答,捂著嘴嗚嗚的哭:“……真不是有意的……真沒想到……”


    是啊!誰也沒想到。


    很多家裏沒隔夜糧的人沒餓死,反倒是他們這種家裏的糧食能湊活著過完春荒的人用這樣的方式完結了生命。


    能說李月芬啥呢?


    有了喪事了,今兒也埋不了。晚上還得住下。劉鈴鐺把家裏的炕鋪餓幹幹淨淨的,叫幾個孩子睡。大妮帶著幾個孩子也來了,不過是給磕了頭就回家,說是明兒再過來。主要是考慮不吃這邊的飯。問二妮呢?才知道他們兩口子帶著孩子出去要飯了,一直就沒回來。那這肯定是沒法通知到的。就這樣吧,來不來的,反正人都沒了。


    第二天錢思遠還有一個同事代表廠裏來了,林百川和常秋雲也回了村子,過來上了一炷香。大原跟林雨桐說:“蘇瑾也要來的。我沒叫來……”


    “不用來。”林雨桐就說:“曉星也月份不小了,別折騰了。”


    葬禮的儀式很簡單,桐木板的棺材把人往裏一挪,就這麽抬著給葬了。更沒有設席麵一類的流程。人安葬了,這就行了。不管是親戚還是朋友,就散了。


    林百川好些年不回來了,到村裏其他人家去轉去了。肯定得盤亙幾天,林雨桐帶著孩子呢,沒多呆,也沒等他們,就先回了。


    在路上,丹陽就說呢:“我奶那人怎麽那樣!”完了還說:“還偷偷的問我我大哥是誰。”


    多出個大孫子,李月芬當然得問了。


    “你怎麽說的?”林雨桐就問她。


    “就說那是我大哥,叫林端陽。”丹陽捂著嘴笑,“我奶一聽是姓林的,就啥也不問了。”


    怕是當成林家的遠親了。


    這件事表麵上看,對幾個孩子沒啥影響。但其實影響還是不小的,至少再沒聽見他們說要求吃什麽了。給什麽吃什麽,每頓飯嚴格按照隻吃七分飽的要求,絕不多吃一口。像是烤紅薯再不敢剝皮吃了,都是帶著紅薯皮一起吃的。


    孩子們意識到:糧食真的太寶貴了。


    都知道糧食寶貴,所以晚上背著人,錢思遠來謝四爺的時候格外真誠。


    他上次回去說是代表廠裏吊唁,其實也是找機會回去看看他爹娘的。還偷摸的給行李包裏,塞了兩大包的吃的。


    結果到家去才發現,家裏有吃的。聽老爹一說,才知道有人接濟過。


    錢思遠這心裏啊,是啥滋味都有。


    這種時候,能拿出糧食,難得啊!


    林百川從老家回來,到處的找關係,想給老家弄點吃的。為此,村上還派了兩個會來事的小夥子跟著。這兩人又都比較會看臉色。


    跟著看了兩天,心裏就有數了。啥玩意也不多要,就說:“百川叔,不能叫你犯錯誤。我們不要糧食,就要紅薯藤跟玉米杆子玉米芯子。”糧食給不了多的,夠誰吃。還不如要點實在的。


    但這樣的要求,叫林百川特別難受。還是想辦法把那種又小又細的紅薯給弄了一卡車,叫拉回去好歹把明年春天的春荒給過了。


    以前,隻當是柴火燒的玉米杆子玉米芯子,搗碎了在石磨裏磨成粉,就當糧食吃了。


    牲口能吃,人就能吃。


    吃的時候拉嗓子,拉的時候拉屁股,反正是滋味不好受。


    但有這東西,日子還是過下去了。沒聽說誰出去要飯了,哪家餓死人了。


    六零年的春節,就是在這種氛圍下來了。


    那麽艱難的一年,終於是熬過去了。覺得幸運嘛!


    過年最是簡單了,沒有誰家說提前準備年貨。外麵的副食品店裏,已經沒啥東西可賣了。肉之類的就更別想了,買不到的。


    往年都不怎麽流行的拜年,今年卻一下子又開始流行起來了。


    好些老家都不怎麽聯係的親戚,就來拜年來了。來拿的啥啊?一把野菜幹,就算是節禮了。可一家人來,拖家帶口的,老老小小,成十口子呢。一來就吃一天。


    說白了,就是為了混一口飽飯吃。


    可誰家的糧食也不富裕啊!


    林雨桐帶著孩子去林家,就見十幾個人在桂蘭家的門口。可桂蘭呢,門關的緊緊的,就是不開門。有個老太太就過來問:“大閨女啊,你知道我們家桂蘭去哪了嗎?啥時候回來啊?”


    “您是?”林雨桐不知道這人是誰啊,要是不緊要的親戚,這麽上門確實是有些難為人。


    老太太就說:“我是她大姨!”


    林雨桐看了看桂蘭家煙炊冒出來的煙,心裏歎氣:這肯定是人在家,但是不想給開門。供不起這麽多人吃飯啊!


    她就說:“許是走親戚去了吧。等她回來,我跟她說,你們來過了。”


    這老太太卻搖頭:“那不用……我們等她……”


    非賴上了!


    結果等一家人從林家回來,都快晚上了,這十幾個人還沒走呢。


    才說人家家門口有人,等到了自家門口的時候,林雨桐才看見門口蹲著個人。四爺把桐桐朝後拉,湊過去一看,就叫了一聲:“二姐夫?”


    這男人蹭一下站起來:“老四……回來了?”


    “啥時候來的?”林雨桐趕緊道,“快進去。”


    這位二姐夫搓著手,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布口袋,“來也沒帶啥,就這點東西,別嫌棄。你們去的時候,我跟你們二姐都不在家。年三十才回來的。這不,過了初一,我就過來了。”


    口袋裏裝著一兩斤花生。應該是從田鼠窩裏掏出來的。


    林雨桐去準備飯,四爺就問他都去哪了這樣的話。


    這人就說了,臨了才道:“……以後也不出去了,到哪都差不多。就是城裏……我也看了,都沒多餘的口糧……”


    林雨桐給他端了包子,他死活咬牙就隻吃了一個:“給孩子們留著。”


    叫他住一晚吧,又怎麽都不肯:“你二姐在家還等著呢,不回去她不放心。”


    大晚上的,四爺又借了車,拉著糧食帶著他二姐夫,給送回去算了。順道給大妮家也送一點。選在晚上這個時間也好,省的家裏有了糧食招人惦記。


    這次四爺帶的糧食,也不光是給家裏人的。還有勘探隊的!


    上次去的時候,就想去看的。結果問了村裏的人才知道,人家勘探隊沿著座山,往更深的地方去了,至於到了哪裏就沒人知道了。沒碰上啊!


    可如今過年了,四爺想去碰碰運氣,看看他們回村上了沒有。


    他帶了十幾斤豬肉,一麻袋的白菜一麻袋的蘿卜,還有五十斤麵粉,看看這些人的年是怎麽過的。


    如今這樣的條件下,還堅持勘探。四爺就覺得,不去看看,他不能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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