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貴子(49)


    林雨桐活了幾輩子,什麽事情都見過了,但始終做不到無動於衷。


    就說這世上當長輩的。有老秀才和林家老太太寧願死,也不連累子孫的人。也有殷家的老兩口坑起子孫沒完沒了的人。


    要是她沒想錯,如今那個淪落ji館,叫做春、情的姑娘,就應該是殷幼娘。


    誰不知道老爺子老太太對這個小女兒是疼愛有加啊。可如今呢,這份疼愛變成了什麽?還不是一樣,在關鍵的時候,被親娘給賣了。


    這姑娘,說起來,給林雨桐的印象不深。除了被養的嬌了一些,真的沒什麽毛病。


    要是不管,自己心裏先就過不去。再就是她如今在那樣的地方,消息也算是靈通,遲早能打聽出來四爺是誰。到時候嚷嚷開了,更糟。


    所以,不管出於什麽原因,這個人都得贖回來。


    “你去,馬上去辦。”林雨桐對黑七道:“手底下幹淨點,別叫人聯想到其他地方去。人要是贖出來,先安置在外麵。之後該怎麽辦,我叫人通知你。記住,叫她閉緊嘴,什麽話能說,什麽話不能說,你得教會她。”


    黑七也就一點都不多問了。馬上轉身出去。


    林雨桐卻在屋裏轉了兩圈,才起身,這事。得跟殷老二和錢氏說一聲。對殷家,她和四爺都沒感情,隻不過得更顧著殷老二的感受罷了。


    對殷老二來說,即便這些親人再傷他的心,但還沒到了見死不救,恨不能對方死了的地步。


    時候不早了,裏間亮著昏黃的燈,想來即便沒睡下,也已經準備休息了。


    “娘,您睡下了嗎?”林雨桐在窗外問道。


    錢氏又不能說話,殷老二披著衣服起身,這肯定是四郎媳婦找自己有事。隻不能半夜叫自己這個做公爹的。


    “你娘沒睡。”殷老二應了一聲,那邊錢氏已經披著衣服下炕開門去了。


    林雨桐被錢氏拉進屋裏,給林雨桐撣了撣落在肩頭的雪。


    殷老二這才從裏間出來,“怎麽?四郎那邊有事?”


    林雨桐就先笑道:“沒事,過兩天就回來了。”然後才坐下,看了公婆一眼,低聲道:“下麵的人剛才來稟報,說是……說是發現了小姑……”


    “誰?”殷老二一下子就坐了起來,“你說誰?”


    “小姑。”林雨桐看著殷老二,眼裏有些不忍,“雖然沒打聽出真實姓名,但根據描述,八成就是小姑。”


    錢氏忙指了指外麵,意思是人現在在哪?


    “我已經打發人去贖了。”林雨桐趕緊道。


    “贖?”殷老二愕然的看向林雨桐,“給人家當丫頭?她在家裏都恨不能有丫頭伺候著,哪裏會當丫頭。贖回來是對的。以後叫她伺候老爺子,也能長進長進。”


    林雨桐看殷老二的神情,心道一聲,果然!


    到底是親的,真到了要緊的時候,還是割舍不下。


    錢氏就拉著林雨桐的手,然後豎了一個大拇指,之後又抱孩子的姿勢搖了搖。這是先誇林雨桐事情辦得好。至於那個抱孩子的動作,她一時還有些不解,不由的看向殷老二,難道說殷幼娘是錢氏抱大的?


    殷老二解釋道:“你小姑跟四郎年歲相差不大,有了四郎以後,老太太那邊就沒奶水了,偏偏你小姑沒斷奶,老哭。後來,是你娘喂了大半年。都快兩歲了才斷奶。”


    原來如此。


    這叫林雨桐的話更不知道怎麽往下說了。


    殷老二多精的一個人啊,一看林雨桐的表情,心裏就咯噔一下,先問道:“怎麽就至於賣身呢?外麵那些災民,不是天天都能領到粥嗎?要是肯幹活,一天還有半斤糧食的供應呢。這就是在家裏,一個人也就消耗這點東西。怎麽就至於……”


    這也就是最叫林雨桐生氣的地方。


    她抿了抿嘴角,好半天才道:“說是親娘給賣了,賣了五兩銀子。”


    五兩銀子?


    這年頭,達官貴人都跑去南邊了。小戶人家的銀錢都留著買糧食呢?誰家還買丫頭。


    殷老二的心裏一揪,“賣……賣……賣去哪了?”


    林雨桐垂下眼瞼,就不說話了。


    殷老二馬上就懂了,“是……髒地方?”


    林雨桐幾不可見的點點頭,心裏也堵得慌。


    殷老二就露出似哭似笑的神情來,“我以為她是不待見我,誰知道她是誰都不待見,對誰都不如對她自個親。她都快六十的人了,可你小姑才十六啊。她怎麽忍心……”說著,又不知道想起了什麽,轉身去了西屋,那是老爺子的屋子。


    大晚上的,林雨桐和錢氏都不好跟進去。


    就聽錢老二的聲音道:“……您醒了?可是聽見了?我娘把幼娘賣到窯子裏去了!這下您滿意了?那樣的女人,你早該管了。這些人你幹什麽去了。看著她作妖,還以為多能耐呢。你這輩子,連女人都管不住……”


    老爺子這會子也是老淚縱橫,人都活著,當然是好事。可如今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呢。他擺擺手,一副拒絕的樣子。


    這是嫌棄殷幼娘不幹淨,不叫接納的意思。


    “畜生!”殷老二麵色一變,捂著胸口,“畜生!總罵我是畜生,是孽障!倒是誰才是畜生,誰才是孽障?”


    林雨桐就看見殷老二捂著胸口搖搖晃晃的出來了,“四郎媳婦,明兒,將老爺子送走吧。分宗就徹底的分幹淨,以後,這一對老畜生的事,不用再跟我說了。你看著辦。等人送走了,叫人給我把那屋子收拾一遍,我嫌棄髒!嫌惡心!”


    “是!”林雨桐應了一聲。其實心裏是鬆了一口氣的。隻有殷老二真的斬斷了最後一點情分,這才算真的斷了關係了。


    錢氏朝林雨桐點點頭,打發林雨桐回去歇著,然後扶著殷老二回了裏屋。


    第二天,紅娘看著被扔過來的老爺子,心裏就一歎。反正老爺子除了不會說話,手腳都挺利索,隻要供應一日三餐,剩下的也就不用操心了。親祖父,自有殷桃殷杏去伺候。


    等到了晌午,又送來一位滿身風塵氣的姑娘,紅娘心裏就叫了一聲苦。


    怪不得那位夫人說什麽都不要這些人,別說是她那樣的尊貴人了,就是自己,這心裏都開始犯膈應了。


    不過好在這姑娘進了門,就接手了老爺子的事。雖然眼神看起來陰測測的,但至少比那個殷杏安靜。隻是跟這些人在一起,對小丫真的好嗎?


    她想,她以後寧願把小丫送到那位夫人身邊當丫頭,也不叫她跟這些人在一起呆。都沒有一個正常的。


    見到殷娥跟殷幼娘嘀咕,她也不管,愛幹嘛幹嘛。別惹麻煩就行。


    “……真是她?”殷幼娘眯著眼睛問殷娥。


    殷娥點點頭,“真是她,我看清楚了。大概現在還在胡同口那條巷子裏呢。”


    殷幼娘二話不說,就轉身出去了。


    她一雙小腳,又在那樣的地方呆過。早就不在乎拋頭露麵了。


    一路的走到巷子口,看見一戶人家的屋簷下,牆角的地方,破棉被子裏,蓋著一個人。


    她走過去,一把掀開被子,母女倆就這麽麵對麵的看著。


    老太太眼裏閃過一絲狂喜。而殷幼娘卻桀桀怪笑了起來。


    “你還活著呢?”殷幼娘一臉笑意的看著老太太。


    老太太看看殷幼娘的穿著,“我的兒啊,我還以為這一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


    “怎麽會見不到呢?”殷幼娘小聲道:“娘不是說,那個地方是個客棧嗎?說裏麵的老板娘是娘認識的熟人嗎?娘不是說,叫我在那裏等著娘嗎?我的娘啊,您怎麽不來呢?女兒等不到你,這不是出來找你了嗎?”


    老太太麵色一僵,“兒啊!這世道,人總得活下去。能活下去,比什麽都要緊啊。你別偷跑,在裏麵找個體麵的人,哪怕年紀大些的,肯花錢買你回去做妾,這輩子就算是享福了。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了。再說了……你身子已經不幹淨了……”


    “住嘴!住嘴!住嘴!”殷幼娘的麵色變的有些猙獰。這逃荒的路上,自己的親娘,就不停的用自己的身子換吃的。到了京城,有人施粥了,總算能活下去了,結果,轉身,她將自己給賣了。


    想起這些事,她渾身都打顫。然後嗬嗬的又笑起來,“娘啊,您跟我回去吧。咱們現在有家了,是您寶貝孫子三郎的家。我爹也在,趕緊跟我走吧。”


    老太太一愣,“果然是三郎,我就知道我孫子最有出息……”


    殷幼娘就嗬嗬笑著點頭。


    到了門口,殷幼娘笑道:“三郎媳婦有身孕,為了您的重孫,您先別進去。我先給您熬點驅寒的湯藥……”


    “應該的,應該的。”老太太坐在門口的門墩上,等著。


    殷幼娘轉身句去了ji館,從老鴇子手裏買了一副啞藥,回來就端給老太太了。看著老太太喝下去,她才暢快的笑。


    “我不會叫你死的!你就在這裏好好的活著。”殷幼娘咬牙切齒的看著縮在台階上的老太太,然後給破碗裏倒了半碗豬食,“我的娘啊,我會好好孝順你的……”


    林雨桐知道了,也不過一歎。這些事她不問不聽不管。她這會子心裏全都是四爺,他這會子該到城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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