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貴子(47)


    雪很大,風也很冷。


    紅娘將閨女綁在胸前。唯一叫她安心的是,孩子身上的衣服都是皮毛做的。暖和。外麵的繈褓看著破舊,但裏麵的棉花卻是新的。她身後綁著一個包裹,裏麵是她準備的幹糧。隻分了一小部分塞在胸前,方便隨時取用。她穿著一件極大的棉襖,立馬就顯得含胸駝背,跟個羅鍋似得。


    一個女人,在這個世道,長得好就是原罪。


    城門下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蜷縮著這麽一對母女,沒有什麽人發現異常。


    孩子睡的很踏實,沒有哭鬧。她也想著,等天亮了,城門打開了,她該朝那邊走。


    這個她出生,成長的地方,再也不能呆下去了。


    人人都知道她是個人盡可夫的女人,知道自己是反賊的女人。她低頭看了看懷裏的女兒,又摸了摸肚子。無論如何,都不能因為自己,而帶累了孩子。


    她覺得很累,也有些困。但是卻不敢合眼。天太冷了,有些人一覺睡過去,就再也起不來了。


    天蒙蒙亮的時候,城牆上突然傳來號角之聲。她一下子醒了。


    真的要打仗了。


    散落在城門洞裏的人,瞬間就亂了起來。推推搡搡,紅娘知道自己擠不過別人,所以不敢輕舉妄動,她緊緊的貼著牆,等眾人都散了,她才沿著城牆的裏側走。她想起了一個躲避的地方。


    城牆下,偏僻的地方,總會被一些乞兒或是無家可歸的人刨出一個個不大的洞做安身的地方。如今,這裏是最好的安身之所。


    走出了二裏路,聽見馬蹄聲,她再也不敢在外麵跑了。看見一個必須蹲著身子才能進去的洞口,她也沒有猶豫,直接就鑽了進去。這種地方,一般隻夠容納一個人。而這個洞裏,也躺著一個瘦骨嶙峋的人,他身上隻有單衣,身子已經僵硬了。這是凍死的。她渾身顫抖了起來,不知道是嚇的還是凍的,隻能將孩子牢牢的護在懷裏,蹲在洞口,這個死人的腳邊。洞口掛著破敗的草席,從草席的破洞往外麵看,路過的大部分都是穿著草鞋的人,他們在往城牆上聚集。


    這就是陛下的兵將嗎?


    看到這些,紅娘心裏閃過明悟,怪不得他要跑,這樣的人怎麽能打仗呢?


    隊伍的領頭的,穿的都是厚棉襖,大靴子。可跟在後麵的大多數人,還不是一樣衣不蔽體。怪不得不願意打仗的,這些人穿著草鞋,在雪地裏跑,哪裏及得上坐在火炕上,或者守著篝火舒服。


    緊接著,城外響起喊殺聲,一聲聲震得人耳朵疼。


    孩子發出嗚嗚的哭聲,她趕緊將孩子的嘴捂上,又從懷裏掏出一個竹筒,將裏麵的藥給孩子喂了下去。


    這是安神湯。喝了就睡。


    外麵的血腥屠殺,她不想叫孩子看見。


    不大一會功夫,又有馬蹄聲傳來。她緊張的向外看,就看見披著大鬥篷的殷三郎。他騎在馬上,馬前麵坐著的是雙兒,他用鬥篷將雙兒緊緊的裹在裏麵。


    紅娘不由的發出一聲輕輕的恥笑聲。都已經逃跑了,還不忘帶著女人。就那樣的馬馱著兩個人跑?能跑的了嗎?


    昨晚,她還尋思著,這人雖然無情,但是還算是個能成事的人。至少他能狠心,將女人孩子給拋棄了。今兒才算是看明白了,他也不過如此。


    然後,叫她愕然的是,殷三郎後麵跟著百十個人,都是所謂的‘重臣’和親衛。


    但是殷家的其他人,一個都不見。


    比如大老爺,比如三老爺,還有三位小姐。都不見。


    這怎麽逃跑不帶著親爹親妹子,卻帶著一個丫頭跑了。


    這都什麽邏輯?不知道殷家的人被朝廷抓住,就是一個死嗎?就是暫時抓不住,要叫這滿城的百姓抓住,死的更慘。


    朝廷還會有顧慮,太殘忍了認為是有傷天和。可百姓誰管這個,打不成肉醬才怪呢。


    自從有了義軍,家裏的東西被搶了,女人被欺負了,男人要不跟著入夥,就得給他們做苦力。


    這滿城的人恨都恨死他們了。


    也正是因為這樣,她才不敢在這裏再待下去。她怕將來滿城的人會遷怒她。


    她靜靜的等著,才半天時間,這城裏城外就安靜了下來。


    不大功夫,就聽見城門被打開的聲音。之後,是整齊的腳步聲。


    她縮在裏麵,暫時不敢出去。這一等,天就快黑了。


    然後,街上響起了敲鑼的聲音。


    有將士在滿城的走動,喊著叫大家不要驚慌,朝廷已經收複了這裏。


    另外,東西南北四個城門口,已經熬上了粥。災民可以去領一碗清粥。


    紅娘心裏舒了一口氣,靜靜的等著,看有沒有人去。她離北門不遠,慢慢的就有粥的味道傳了出來。


    她這才借著夜色,往城門口去。


    此時,這裏已經排了長長的隊伍。


    紅娘也跟著排過去,不想,就聽到一個十分熟悉的聲音。


    “……剛才騎馬進城的,就是四郎……”這是殷家三老爺的聲音。


    紅娘飛快的瞥了一眼,另一邊的隊伍裏,可不就是一身要飯的裝束,臉抹的烏黑的印老三嗎?這個人有點討厭,每次三郎不在,他看自己的目光裏,透著一種叫人惡心的yu望。她可不敢叫這人發現自己。


    另外,他們說的四郎是誰?難道是……殷三郎羨慕又惱恨的殷家四郎?


    就聽另一個聲音道:“……連爹他都不認,還能認咱們?”


    這是殷家大老爺的聲音


    紅娘摸了摸肚子,覺得也許京城,她還真有必要去一趟。


    自己孤兒寡母,沒有庇護之所,隻有京城,或許還有契機。


    四爺此時也很煩惱,尤其是看到被鐵頭帶進來的三個姑娘的時候,更煩惱。


    殷桃,殷杏,殷娥。


    算是堂妹吧。


    看三人的穿著打扮,也是一副小家碧玉的樣子。隻是看著四爺的眼神比較陌生。


    “家裏的其他人呢?”四爺問年紀最長的殷桃。


    殷桃鼻子一抽,“都走了!三哥帶著他的丫頭跑了。爹和大伯也不見了。我們跑不了,就躲到櫃子裏。最後被人找出來了……”


    四爺心裏就更惱怒了。男人都走了,撇下幾個姑娘,在這亂糟糟的世道,她們會麵臨什麽?難道他們不知道嗎?這也幸虧是鐵頭心裏有數,叫人圍了縣衙,沒叫人衝撞了。


    一個個的都是畜生。


    四爺也就不問了,出門就叫了鐵頭,“叫兩個妥善的人,將她們護送回京城,叫夫人看著安排。”


    所以,兩天後,林雨桐就看見了被送回來的三個姑娘。


    林雨桐一點都不想管,可十幾歲的孩子,不管能怎麽辦?


    “……我奶和小姑就找不見了。也不知道現在在哪?……我娘大概也活不了了,還有二哥二嫂……”殷杏拉著錢氏的衣襟,“二嬸……你別不管我。”


    錢氏皺了皺眉,將袖子就收了回來。這丫頭比殷桃有心眼,她寧肯多關照點殷桃,也不願意搭理這個殷杏。


    林雨桐雖然對這幾個孩子了解的不多,但一打眼,她也有自己的判斷。


    殷桃滿眼血絲,哭的眼睛紅腫。外麵的披風齊整,但裏麵的襖裙卻全都是褶皺。這就證明,這披風是下馬車的時候才披到她身上的。這麽冷的天,在車上不能動,就更需要這樣的衣服來禦寒了,她為什麽不穿。除非這衣服之前就不是穿在她身上的。而且,她的裙擺褶皺的最厲害。隻能證明她下馬車的次數最多。裙子沾上雪,融化了再幹了,就是這樣的效果。有人護送,還要姑娘下馬車,那麽,殷桃幹的就隻有一件事,那就是替兩個妹妹倒恭桶。


    反過來看殷杏,臉上還塗著脂粉。身上的衣服齊整,可看著卻偏偏穿的最單薄。如今一來,就知道抱大腿。裝可憐很有一套。


    嗬嗬,這樣的姑娘,她真心不會要的。


    這宅子是殷家的,兩家分宗了。


    林雨桐覺得,安排到府外,才是最輕省的。


    相比起殷桃殷杏,殷娥臉上帶著生人勿進的陰鬱之氣。見誰,都給欠了她百八十兩銀子似得。


    正說著話,程峰就來稟報,一個帶著孩子的女人,自稱是殷家的人,來求見夫人。


    林雨桐皺眉起身,對錢氏道:“娘,那我去看看。”


    錢氏點點頭,然後又擺手,這是叫自己去看,但是不叫自己接手的意思。


    林雨桐笑笑,表示了解。


    紅娘就是這麽出現在林雨桐麵前的,“……求夫人搭救。民婦做牛做馬,報答夫人的恩情……”


    林雨桐看看她,又看看她懷裏的孩子,低頭又看了看她的肚子。


    紅娘臉臊的通紅,“夫人,這孩子以後不會姓殷……您放心……”


    姓殷不姓殷跟我有什麽關係?


    林雨桐轉著手裏的杯子,“你大概不知道,我們兩家是分了宗了。”


    紅娘愕然。


    “收留你也不是不行……”林雨桐看著紅娘,“給你們另立門戶,你覺得怎樣?”


    “另立門戶?”紅娘不解的看向林雨桐。


    “……你的身份以後就是殷三郎的妻子,你現在在京城就是作為人質的。”林雨桐漫不經心的道:“當然了,還包括了他的幾個妹妹……以後也許有更多的他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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