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剛下了幾場雨,為初秋時節的長安城更是增添了幾分詩意。尤其是將近傍晚時分,晚霞灑金,雨後黃昏,夕照一抹,煙隴薄紗般淒迷清明。


    王宮裏的紅葉,也開始染上了秋天的顏色,深深淺淺的蔓延開來。


    宮裏的禦醫正忙碌著,為斜臥在軟榻之上的皇上更換著藥膏。


    “韓大人,都已經好些日子了,皇上的刀傷怎麽還沒有痊愈?”阿耶擔心地問著那位禦醫。


    “皇上所受的這一刀傷及肩胛骨,自然不會這麽快痊愈,”韓禦醫上完藥,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那個傷口,“不過,再過十多天應該就能痊愈了,隻不過,在陰雨天時或許會有後遺症。”


    阿耶臉色一變,沒有說話。


    “韓大人,你可以退下了。”宇文邕示意禦醫離開,將外衣披在了身上。


    “皇上,臣將來一定要殺了這高長恭為您報一刀之仇!皇上,您打算何時再攻齊?”阿耶怒氣衝衝地說道,那日在金墉城,他並未看到長恭的真麵目,所以自然也不清楚長恭的身份。


    宇文邕倒也沒說什麽,一臉平靜地望向了窗外,庭院裏的池水遠沒有春天時那麽清澈,似乎染上了一層曖昧不明的綠色,一旁的枝葉倒影在水麵上,歪歪的,幻化成扭曲的姿勢。


    “齊國有蘭陵王和斛律光在,攻齊之事就暫時擱置下來吧。”他已經清楚的知道,有這兩人在,消滅齊國將會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


    “對了皇上,雖說您和阿史那公主已經行了禮,可是……”阿耶麵色微窘,似乎難於啟齒,“臣聽說您一直沒有在王後宮裏過夜,這……”


    宇文邕挑了挑眉,“阿耶,你管得可真寬啊。”


    “臣不敢,隻是——”阿耶漲紅了臉,支吾著沒有說下去。


    “朕看你來作個內務總管更是合適,“他彎了彎嘴角,“你說呢?”


    阿耶大驚失色,“皇上,你可別戲耍臣,臣還想娶媳婦呢。”


    宇文邕笑出了聲,忽然見阿耶愣愣盯著他,不由笑道,“怎麽?想媳婦想呆了?”


    阿耶抓了抓頭發,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不是,皇上,您平時笑得不多,可是您笑起來比女人還好看。”


    宇文邕更是啞然失笑,“阿耶,你可是越來越沒規矩了,竟敢把朕比成女人。”


    阿耶慌忙擺手,“不,不,臣不是這個意思,皇上一點也不像女人,要說最像女人,臣看還是那斛律家的小公子……”他仿佛意識到了什麽,趕緊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宇文邕斂起了笑容,若有所思地將凝望著自己肩部的傷口,露出了一種極為奇怪複雜的神情。仿佛,在這一凝望中,他看到了很多東西。一些,這段時日內無法釋懷的東西。還有,他現在究竟要做什麽。那傷口隱隱作痛,始終提醒著那個女人是他的大敵,先前細微的迷茫揮之不見,腦海中似乎有什麽東西玄妙的貫穿。說不清楚,可不知為什麽,內心的那種思念的感覺卻變得更加強烈……


    “阿耶,朕以前聽母後說過一個故事。”他緩緩開了口,“她說,每個人隻有十夜的生命。第一夜出生,第二夜成長,第三夜遭遇想守護的人,第四夜珍惜想守護的人,第五夜失去那個想守護的人。最後,死亡。”


    阿耶的臉上露出了不解的神色,“才隻有五夜。皇上,您才隻說了五夜。那麽剩下的五夜呢?”


    “剩下的生命裏,隻有無法遏止的思念。你懂嗎?你知道思念的味道嗎?”皇上似乎輕歎了一口氣,那沉浸在夕陽下的輪廓變得模糊了,深深淺淺,帶著一種憂鬱的哀愁。


    長相思,在長安。


    長相思,摧心肝——


    此時的長恭也正為那個叫作馮小玉的美人而感到頭痛,無奈之下,隻好先將她安置在了府中,打算等過段日子,這件事情淡了之後,給她一些盤纏就讓她回老家去。


    幸好這馮小玉也是個安份的女子,這些日子倒也太太平平地過來了。


    不過長恭並不知道,宮中已經暗流湧動。和士開連同幾位大臣,三番五次在高湛麵前密奏訴說河間王的不是,而且挑的種種毛病都犯了高湛的大忌。高湛本來就非常不喜歡孝琬,聽得多了,更是疑心陡生。幾次已經忍耐不住想要將他叫來問個清楚,但每次一顧及到長恭,又隻得硬生生按捺下來。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在幾個月後的一天,孝琬去天平寺找方丈下棋時偶遇正好雲遊至此的西域高僧,一番相談之後,那高僧甚為欣賞他,並認為他是有緣之人,私下裏將自己從西域帶來的一顆佛牙舍利連同一卷大集月藏經一並送給了他。


    孝琬深知這佛牙舍利不但世間罕有,還有保佑國運昌隆的寓意,按理說此等稀世珍寶應該獻給當今皇帝才對,但他素來不喜歡高湛,於是偷偷將這顆佛牙舍利供放在了自己偏邸的密室金龕內。


    這件事孝琬做的極為隱秘,再加上舍利又是被存放於偏邸中,所以就連長恭也不知道三哥藏著這麽一件寶貝。但高孝琬顯然忽視了和士開分布於各處的眾多耳目。


    在收到這個消息時,和士正好在府中調試著新的琵琶弦。聽了之後,他也似乎沒有什麽多大的反應,繼續撥弄著琵琶弦。倒是一旁和他同出一氣的大臣祖珽沉不住氣了,“和大人,河間王分明就是沒把皇上放在眼裏,我們是不是立刻將這件事告訴皇上?”


    和士開停了下來,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祖珽,再等幾天吧,現在還早了些。”


    “早了些?”一臉的莫名。


    “祖珽,這麽好的機會我們不能浪費了。”他輕笑著彈了幾下,調好的琵琶音清脆婉約,“我可是——一直都在等著這樣的機會呢。”


    “和大人……”


    “祖珽,這三天之內,還有些事需要你去辦。”


    三日之後,和士開進宮晉見了皇上,將孝琬私藏了佛牙舍利一事告訴了高湛。


    “皇上,這佛牙舍利理應是天子之物,河間王居然私藏起這件寶物,而是將其獻給陛下,分明別有用心。”他一遍觀察著高湛的臉色,一邊添油加醋地將這件事往一個意思上靠。


    高湛的臉上雖然還是一片清冷,但眼底的陰霾已經泄露了他此時內心的憤怒,冰如刀刃的眼神仿佛能將一切都凍結。


    “皇上,您聽到民間最近流傳的歌謠了嗎?”他不慌不忙地眯起了眼睛,“河南種穀河北生,白楊樹頭金雞鳴。河南、河北,正是河間王的封地啊。金雞鳴,這不是暗喻有人可能會奪帝位嗎?河間王平時就對皇上不敬,仗著自己的身份不把皇上放在眼裏,如今私藏起這件寶物,莫非真有謀逆之心?皇上,您可千萬不能輕視啊。”


    謀逆兩字一入耳,高湛的眼中已經飛快掠起了一絲殺意,對於高高在上的帝王來說,這兩個字是最聽不得的。


    和士開對這一點再清楚不過,之所以之前在皇上麵前說了那麽多河間王的壞話,做了那麽多的準備工作,那都是為了最後能給河間王安上一個足以致命的罪名。


    謀逆——這是個皇上無論如何都不能容忍的罪名。


    任何人都救不了他,包括——蘭陵王。


    天空中忽然下起了霏霏細雨,風雨聲聽起來宛如低泣,不遠處的池水,籠罩在一片煙雨蒙蒙之中。秋意更甚,風雨交織出的天籟曲譜,就似千絲萬縷的章節湊合而成,極盡緩急起伏之能事。


    “九叔叔,我隻想要全家平安,你能給我嗎?”高湛的腦海裏忽然浮現出這句話,一想到那個人的身影,他生生克製住了自己內心不斷湧出來的強烈殺意。


    那種特別的殺意,他再熟悉不過。當他挑撥高洋殘忍殺死三哥七哥時,當他親手悶死自己的二哥高洋時,當他派人扼死侄子高殷時,當他設計謀害六哥高演時,當他一劍砍在高百年頭上時,當他逼著孝瑜喝下金杯之酒時,當他下旨殺了斛律光的孫子時……他不止一次地感覺到了這種殺意。


    不知為什麽,他忽然想起了小時候跟隨父親去草原打獵的情景。在那裏,他發現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那些草原上的鷹,它們的幼雛,成長的方式非常特別。一對鷹,會下幾個蛋。開始的時候,幾個幼鷹都會孵出。而最先出世的小鷹,會把它的兄弟姐妹挨個擠出巢穴摔死。或者,它在巢中,就會依次把幼者咄啄而死。為了自己更好的生存,除掉對自己有威脅的親人,不僅僅是人類的本能,獸禽也是如此。


    更何況是擁有了這大好江山的一國之君。


    “和士開,你立刻派人帶禁衛軍去高孝琬的府上搜查,”高湛斂起了殺意,冷靜地用指節輕輕扣了扣麵前的石桌,“若是真有此事,就削減了他的爵位。”


    為了長恭,這是他能做出的最大的讓步了。


    “皇上英明。”和士開低下了頭,揚起了一抹不易察覺的笑容。


    皇上啊,臣等的就是您這句話。


    河間王,沒有人能救的了你。


    沒有人。


    (第二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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