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長恭一行人終於到達了突厥人的聚集區,七彩斑斕的野花如滿天星鬥,將一望無垠的草原點綴得風情萬種,遠處,無數白色的帳篷從眼前蔓延開去,周圍的羊兒則在尺高的青草間時聚時散、若隱若現,如漫逸流動的雲彩,似綻放吐蕊的雪蓮。


    長恭和林伯告別之後,就帶著小鐵到處先逛了逛。此處似乎也是突厥人和外來商旅交換貨物的地方,形形色色的打扮穿著令長恭和小鐵大開眼界。在鄴城,看到的多是鮮卑人和漢人,而這裏,卻多是和阿景一樣藍眼棕發的突厥人。


    “哥哥,接下來我們該怎麽辦呢?”小鐵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


    “當然是先去打聽打聽再說了,可汗身邊的人哪是這麽容易見到,”長恭蹲下了身子,摸了摸她的腦袋,“別著急,我一定會幫你找到你哥哥的。”


    “長恭哥哥……”小鐵咬了咬嘴唇,“你不喜歡草原嗎?也許你可以和我們住在一起……你救了我,又照顧了我這麽多年,阿景哥哥和我哥哥一定會原諒你的。”


    長恭挑唇一笑,“傻孩子,我也有我的哥哥在鄴城啊,我怎麽可能扔下他們呢,對不對?”


    小鐵轉過頭去,沒有再說話。


    轟隆隆——天邊忽然有悶雷炸開。雷響過後,緊接著就是傾盆的大雨。突如其來的雨勢越發洶洶,從天而落的雨滴像線一樣的連綿,仿佛有無數根水色的細線從蒼穹拖到地上。


    “這雷雨怎麽和孩子翻臉一樣,說來就來。”長恭鬱悶地看了一眼空曠曠的周圍,“這兒連個躲雨的地方都沒有。”


    小鐵嘻嘻一笑,一臉神秘地在包袱裏掏了又掏,居然摸出了一把油紙傘!


    長恭瞪大了眼睛,”哇,這個你居然也帶了?“


    小鐵一手將傘撐開,慢條斯理地說了一句,“防患於未然。”


    “哈哈,小鐵,你以後一定會成為個賢妻良母的!”長恭趕緊接過了傘,還不忘誇了她幾句。


    “哥哥,你看那裏是不是有個人?”小鐵忽然指了指左前方。


    水氣蒙蒙,長恭的視線有些模糊。所以,在一瞬間,她以為自己看到的是幻影,左前方,正站著一個少女,被雨打濕的發絲透著琉璃一樣的光澤,像蛇般蜿蜒的粘貼在她的大半個臉頰,隨後順著細長的頸子,到了一下又一下呼吸著的,微微起伏的胸前。


    “果然是有個人!”長恭也沒多想,就拉著小鐵走了過去,順手將傘舉得更高了些,以便把那個少女也容納在傘下。


    “姑娘,你沒事吧?”長恭小心翼翼地問道。


    這不問還好,一問之下,那姑娘居然就順勢抱住了她,還把頭靠在她的肩上哇哇哭了起來,一邊還含糊不清的不知說些什麽。長恭一下子愣在了那裏,這,這草原的姑娘怎麽就這麽大膽?一旁的小鐵早已皺起了小眉頭,立刻將這個居然敢隨便抱長恭哥哥的女人劃入了黑名單。


    雖然極為驚訝,但長恭還是依稀聽出了這姑娘好像在說,“我不想嫁人,我誰也不想嫁……”


    “姑娘,你在這裏哭也不是個辦法啊,”她也不知該怎麽相勸,一時也有些手足無措,忽然見那個女孩又放開了她,抬起頭來正想說什麽,卻在看到她容貌的一瞬間愣住了。


    小鐵抬眼望去,脫口道,“哥哥,你的臉……”


    長恭順手摸了下臉,這才忽然想起臉上的炭灰早已被大雨衝刷的一幹二淨,她眼看雨勢也漸漸減弱,於是將傘柄塞入了少女的手中,“我們還有別的事,先告辭了,這把傘就留給你吧。”


    說著,她往前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微微一笑,“姑娘,要記著,哭泣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若是有喜歡的人,不如就幹脆和他私奔好了。”


    少女緊緊握著傘,怔怔望著長恭的背影,剛才那微笑的瞬間,幾乎讓她以為自己看到了冰山上的雪蓮綻放,一股似濃還淡的香氣緩緩地在潮濕的空氣中彌漫開來。一縷,兩縷,這幽幽的味道,奇跡似的,四周好像都因它的存在而變得溫暖……——


    雨,終於停了。


    此時的小鐵正對著長恭呲牙咧嘴,一臉怒容。


    “好了好了,我知道那是你的傘,可是我們不能讓個姑娘淋雨啊。”長恭好聲好氣地相勸著。


    小鐵冷哼了一聲,重重吐出了四個字,“重色輕友!”


    “好吧,我答應你,等我回了鄴城,我一定托人給你帶個十七八把好不好?”


    “不要!”小鐵氣呼呼地看著她,“我就要那把傘!”


    長恭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心裏忽然冒起了一句不知在哪裏看到過的話,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雖然忘了是哪位大伯說的,但她覺得這句話用在這裏是再合適不過了。現在的長恭,顯然暫時忘記了自己也是屬於其中一類的。


    小鐵索性低下頭,不再理她。”喂,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可走了啊。“長恭也有點沒耐心了,就在這時,一個陌生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小哥,能不能打聽一下怎樣去月牙湖?”


    什麽月牙湖,她正想回頭說不知道,卻聽到另一個聲音又響了起來,“秦林,你看這兩人的穿著根本不是突厥人,必定是異鄉客,又怎麽會知道呢?”


    一聽到這個聲音,長恭的全身在瞬間就僵硬了,就算打死她,也不會聽錯這個聲音!


    這,這不是恒伽的聲音嗎!


    要命了,怎麽會這麽倒楣!


    她偷偷伸出了一個手指,示意小鐵千萬不要抬頭,心裏暗暗希望他們趕緊走人。沒想到那個人偏偏還不相信,對著她們又問了一句,還順手去拍了拍長恭的肩。


    長恭的臉部表情已經開始扭曲,為了不讓恒伽看出破綻,硬是忍耐下來了,


    “秦林,你也別問了,我們先離開這裏吧。”


    聽到恒伽這麽說,長恭總算放下了心,就在她鬆了一口氣的時候,忽然又聽到恒伽似乎略帶驚慌的喊了一聲,“看,那裏怎麽著火了!”


    “著火了,哪裏?”長恭幾乎是下意識的站起身,在站起來的一瞬間,她看到小鐵抬起頭來,那眼神中分明在表露著一個意思,你上當了,笨蛋!


    她心裏暗叫不好,撒腿就跑的心念剛一動,身後的魔音已經傳入耳膜,“高長恭,你怎麽會在這裏!”


    完蛋!她的眼前隻有這兩個大字在不停搖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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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這是什麽情況?刀架到脖子上也不過如此……懷著這種恐怖想法的長恭,一臉不情願地轉過了身,訕訕一笑,“恒伽,這麽巧?”


    “你不是在並州靜養嗎?怎麽會在這裏?”恒伽斂去了眼中的驚訝,心裏雖然有些疑惑,但更多湧上心頭的,卻是微微的不悅,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的不悅。


    “我,我在並州悶得慌,所以就帶著小鐵來突厥玩玩……”長恭胡亂扯了一個理由。


    恒伽倒也不說話,隻是注視著小鐵,忽然說了一句,“如果突厥可汗就是你所說的阿景,我想我大概知道為什麽你帶她來突厥了。”


    長恭心裏格登一下,不由自主地產生了一種什麽事都瞞不過這隻狐狸的無奈感。


    “我說你怎麽就知道是我?你不是在我身後嗎?”長恭有些困惑地問道。


    “因為……你鬼鬼祟祟的,不讓人生疑才奇怪。”恒伽眯了眯眼睛,挽起了一個無懈可擊的笑容。


    “我哪裏鬼鬼祟祟了!”長恭不服氣的反駁道。


    恒伽低頭輕笑,之所以能認出是她,那是因為——每次征戰的時候,他總是在她的身後啊。”啊……啊嚏!“長恭忽然打了一個噴嚏,恒伽微微一頓,立刻伸手脫下了自己的外袍,拋到了長恭身上,又對著秦林道,“你也把你的外套脫下給小鐵,這兩個家夥都淋了雨,要是感染了風寒就麻煩了。”


    秦林應了一聲,立刻脫下了外套,在遞給小鐵的時候又忍不住疑惑地望了一眼長恭,這可是鼎鼎大名的蘭陵王啊,又怎會那麽弱不禁風?斛律大人的舉動實在有點奇怪。


    “那我們能不能先走了?”長恭還抱著一絲僥幸。


    恒伽的笑容完美無比,“當然可以,不過我怕等回去之後,一不小心在皇上麵前說漏嘴就不好了。”


    “喂,你這是威脅好不好?”


    “嗬嗬。”


    恒伽帶著長恭一回到帳篷,便下令眾人誰也不能泄露蘭陵王在此的消息。


    “別告訴我,你就是這樣到突厥的。”他指了指她的臉。


    “我有那麽笨嗎,”長恭哼了一聲,“知不知道,我可是每天抹著兩大塊炭灰自毀形象啊。”


    “炭灰?”恒伽忽然有些想笑,說實話,他還真想看看塗了炭灰的長恭是什麽樣呢。


    “有什麽好笑的,還不是都怪小鐵這個家夥,還說什麽會點易容術……”長恭不客氣的揭了小鐵的短。


    小鐵不服氣了,“可這一路不是平平安安過來了嗎。”


    “你還頂嘴,”長恭瞪了她一眼,又轉向了恒伽道,“拜托你再幫我去弄點炭灰之類的東西吧,我這張臉,在突厥的地盤裏始終不是那麽安心,反一被人認出來就糟糕了。”


    “那當初怎麽不用那張鐵麵具呢?”恒迦的眼眸裏閃著促狹之色。


    長恭的嘴角一抽,“那會不會太嚇人了。”不說這個還好,一說這張鐵麵具她就來氣,那時結下帳來一看,狐狸買的也不知是什麽鬼東西,價格大大超過了那個鐵麵具,她的損失可是大了!


    “對了,我有一個好主意。”恒伽示意秦林過去,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舊讓他出去了。


    不一會兒,秦林就匆匆而回,手裏還拿了一樣東西。


    “這是這裏的突厥人自己雕刻的木頭麵具,雖然手工是粗糙了一些,但勉強能遮住你的半張臉,你就戴上這個吧。”恒伽將那個麵具交給了她。


    長恭順手拿起麵具看了看,笑眯眯道,“這個辦法好啊,這樣我就不用每天抹些奇怪的炭灰泥巴了。不過,”她轉了轉眼珠,“我戴著這個出去會不會太醒目了?要是別人問起來……”


    恒伽似是有些好笑地挑了挑眉,“你放心,別人問起來我自有應對。”


    盡管已經是春夏之交,但草原的夜晚卻還是格外的寒冷。


    長恭在舒舒服服享用了一頓烤羊肉之後,這才考慮到自己的住宿問題。


    不過,還沒等她出聲,恒伽已經提前開了口,“今晚,你和小鐵就睡在這個帳篷裏。”


    長恭猶豫了一下,“那你呢?”


    “這是我的帳篷,我自然也睡在這裏啊,再說,若是下屬來找我,如果我不在帳內,豈不奇怪?”恒伽坦然自若地說道。


    “可是……你明明知道……”長恭支支吾吾地暗示著他,隻差後麵那半句“我是女兒身”沒有說出來,之前他不知道的時候倒也算了,可是現在他明明已經知道……


    “明明知道什麽?”恒伽一臉莫名地看著她,“我們出征的時候不也是一起睡過的嗎?”


    “喂……什麽叫一起睡過……話可不能亂說哦。”長恭瞪了他一眼,這個狐狸,明明就是在裝傻嘛。


    “難道不是嗎?連你受傷的時候,不也是我天天替你……”


    “啊,別說了!”長恭的腦海裏驀的又出現了他替她換傷藥的一幕,一抹紅色的煙霞迅速在她的臉上蔓延開來……這隻死狐狸,總是對幫過她的事念念不忘,時不時地就提醒她一下,真是可惡!


    為了掩飾自己的局促,她轉頭想看看小鐵在幹什麽,沒想到這個家夥居然已經靠在氈毯上呼呼大睡,似乎正做著什麽美夢,還不時地發出咋嘴聲。長恭不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拿起了旁邊的一條薄毯,輕輕蓋在了她的身上。


    “你打算真的把她送到阿景那裏嗎?”恒伽忽然問道。


    長恭拉了拉毯子,轉頭道,“其實這次也不光是阿景,因為很有可能,她的親哥哥也在這裏……”


    恒伽也有些驚訝,“你是說那個曾經對你動過心思的林小仙?”


    “不錯,聽說他成了阿景身邊最受器重的漢人官員,如果真是他的話,我猜可能是他逃過了上次的一劫,至於他怎麽和阿景碰上,我就不知道了。不管怎麽說,現在就是要確定他到底是不是林小仙……”說到這裏,她的眼前忽然一亮,“對了,不如突厥可汗接見你們的時候,我也一起去。”


    “你就不怕林小仙見了你想殺了你?”


    “不怕不怕,我有麵具啊。”長恭眨了眨眼。


    “你說戴個這樣的麵具,能去見可汗嗎?”恒伽用一種你真是幼稚又簡單的眼神瞥了她一眼。


    “那怎麽辦……”


    “那林小仙的樣子我也記得,到時如果可汗接見我們的話,我幫你留意一下好了。”“真的!恒伽,你果然是我的好兄弟!”長恭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顯然早把剛才的怨念拋到一邊去了。


    好兄弟……聽到這個詞的瞬間,他微微怔忡了一下,心裏湧起了一種說不清的感覺,


    就像映照在水麵上細碎的月光,有些碎,有些亂,有些——捉摸不定。


    深夜的草原陷入了一片寂靜之中,火缽裡木炭燃燒的微音在幽靜中分外清晰。


    恒伽放下了手中的書卷,看了一眼睡在不遠處的長恭,此刻,她睡得正香,墨黑冰涼的長髮蜿蜒一如春夜的溪流,纖白的手指彷彿映照於河川上的明月,微抿的嘴唇又似綻放在四月天的緋紅桃花……


    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他輕笑著搖了搖頭,這明明就是一個女子的容貌啊,若不是上次的意外,他不知要何時才能知道真相……


    不過,他恐怕也是這個世上唯一知道這個真相的男子吧。


    一想到這個唯一,他的心情莫名的就好了起來。這個唯一,是把孝瑜,孝琬和高湛都排除在外的唯一啊。


    就在這時,長恭似乎動了動,一角毯子從她的肩部滑了下來。恒迦的麵色微微一紅,站起了身,走到她的身邊坐了下來,伸手將毯子重新替她拉了上去。正要轉身離開,沒想到她忽然一個翻身,不偏不倚地將腦袋壓在了他的右手臂上。他吃驚之下想要挪開她,卻又怕不小心驚醒她,這個姿勢可是說不清楚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恒伽隻覺得自己的右手臂已經完全麻木了,無奈地望了一眼還在熟睡中的長恭,隻見她的麵色純真又安然,在這樣靜寂的環境中,就這樣沒有任何顧慮地沉睡著。


    “狐……狐狸你坑了我這麽多錢……去……去死……”長恭忽然迷迷糊糊地說起了夢話,恒伽在聽清她念叨些什麽時,先是一怔,隨後低低地笑開,仿佛是無意識的,他那修長的手指撫上她白皙的前額,將那些垂落的纖長劉海絲絲密密的纏上去,複又輕輕柔柔的挽到了她的耳後。


    從帳篷的縫隙裏漏進了幾絲明月光,在地上形成了淡淡的光斑。從他的位置望去雖然看不到月亮,不知為何卻能感覺到今夜的月光格外溫柔。


    是的,很溫柔。雖然沒有炙熱的溫度,但是卻讓人覺的很安寧,很平靜。


    明天——一定是個好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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