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細雪飄飛的日子,長恭靜靜地坐在回廊上,淡淡的陽光靜穆得猶如空無,偶爾有細雪落在臉上,涼涼的讓人心傷,帶著一種空無的寂寞。


    她忽讓想起許多舊事,那些曾經愛她的、她愛的、她恨的,還有那麽多忘也忘不掉的人,數也數不清的恩怨,那些快樂而憂傷的往事,在這樣一幽靜的清晨,便如不遠處的一掛細瀑,慢慢漫溢卻又不可抑製地流出。


    這種隱姓埋名、銷聲匿跡的生活,簡單得有些蒼白,然而對她來說,卻是最安心的休憩。千瘡百孔的心情慢慢平複下來,雖然有時候還是忍不住會心痛,但也已經不那麽強烈了。


    如果今後的人生可以這麽平淡、這麽安寧地過下去……對她來說,已經很幸福了。


    去年,宇文邕終於滅了齊國,至此齊國五十州、一百六十二郡、三百三十萬戶人皆歸於周。半年以後,為斬草除根,他以高緯謀反為借口,將高家宗族上百口包括三十多名王爺全部賜死,隻有高緯兩個分別患白癡病和有殘疾的堂弟僥幸活了下來,被遷於西蜀偏僻之地任其自生自滅。


    不知為什麽,當她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並沒有自己所想象的那樣悲憤。也許,這並不是一件意外的事情吧。不過他果然遵守了自己當日的諾言,將斛律光追封為崇國公。他還下詔將齊國的宮殿一並拆毀,拆卸下來的瓦木諸物,由百姓自取。所得山園之田,各還其主。


    今年剛下了第一場雪,這裏就收到了宇文邕準備率軍攻打突厥的消息。


    雖然她和恒伽如今身處漠北,但一直和突厥人保持著距離,即使對方是阿景也一樣。隻是為了小鐵,她才關心這場戰事,畢竟,身為突厥可汗的正妃,小鐵肩上的責任要重得多。


    “長恭,怎麽不進屋去?在這裏容易感染風寒。”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她微微一笑,轉過頭去,“哪有那麽容易感染風寒,我看恒伽你倒是要多穿些呢,一大早也不知跑哪裏去了。”


    “從小到大你都是那麽不聽話,我看安兒就是生性像你才那樣喜歡惹是生非。”他促挾地彎了彎唇。


    “誰惹是生非了……”她不服氣地瞪了他一眼,“那我看赫連從小就那麽狡猾,就是因為有個狐狸爹!”


    他輕輕笑了起來,手中皮毛披風,一層層一線線在光亮下泛著水滑色的光暈。


    “先披上吧。”


    他低沉的聲音是溫和的,他黑色的眸子是溫柔的。


    他的笑容如厚實的皮毛溫暖柔和,帶有無法抗拒的魔力。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一件柔軟的披風已經覆上了她的肩頭。


    “還有,你不必擔心小鐵他們了。”他壓低了聲音,猶豫了一下道,“剛剛收到消息,宇文邕在征途中染上了重病,已經於昨夜駕崩了……”


    她的眼底輕輕一顫,繼而又一臉平靜地點了點頭。恍然間,仿佛有許多淩亂的片段在腦中浮現,那些是記憶嗎……像是破碎的瓷片摻雜了不屬於它的東西,拚不起來,又因碎得過於徹底而無法辨認。


    她將身子往恒伽的懷裏靠了靠,裹緊了披風,慢慢閉上眼睛。


    一切似乎都結束了,就好像風暴之後的異常平靜,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回到了原來的軌跡。中間的驚濤駭浪、輾轉周折,無結無果,似乎都隨冬季風向海洋深處消散殆盡,如同一場夢境。


    逝去的一切,不會再重來,正因為如此,過去才會顯得更加珍貴……她的生命中很多個瞬間,都有他的陪伴。


    屬於他的每一個瞬間,就是她的一切……


    鄴城初春,麗日流金,古槐陰影映進王府正堂的長窗內,清風徐來,竹簾翩動,素屏生輝。天氣溫暖晴好,長恭再次睜開眼的時候,驚訝地發現自己正躺在臥榻上,幾乎可以感覺陽光的暈彩在睫毛上跳舞,懶意一直酥到骨子裏。


    這是……怎麽回事?


    這裏的一切擺設,怎麽會如此熟悉?


    就在她萬般困惑的時候,忽然聽到了一個溫柔的女子聲音,“長恭,你怎麽還不換衣服?今天可是你十八歲生日哦,從今天起。你就能恢複女孩子的身份了。”


    她驀地從床榻上跳了起來,瞪大眼睛看著款款走進來的女子,結結巴巴地喊了一聲,“娘!”


    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難以置信地又問了一句,“娘,你怎麽會在這裏?”


    “這孩子,是不是昨夜興奮得一夜沒睡,今天怎麽語無倫次的?”一個男子的聲音也從門外傳了進來。


    長恭更是震驚,又結結巴巴地喊了聲,“爹……”


    “翠容,你快些幫她打扮一下,大家都等著呢。”高澄的聲音裏帶著笑意,“大家都迫不及待想看長恭女裝的樣子呢。再不出來的話,我看孝琬就要衝進來了。”


    “知道了,子惠,你先去招呼那些賓客吧,我們很快就能出來了。”


    長恭不知所措地看著娘替自己換上衣服,細心地替自己裝扮,眼中不由得一陣酸澀,不管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至少,至少……爹和娘都好好地站在這裏……


    “娘……娘……”她轉身抱住了那個溫暖的身體,一股淡淡的香味環繞住她,她重重地吸了幾下,那是娘的味道……


    “傻孩子,你這是怎麽了?又不是出嫁,”翠容溫柔地替她梳著長發,“等你出嫁的時候,再哭也來得及。”


    卷起湘簾的房間,自外透入春日的明朗與驕炙。移動著的光點找到了少女烏黑發髻上新髻的一朵牡丹,似乎是午後新折的,花瓣上還有澆酒的露水。隨著她輕輕一晃,露水滾落,在地麵上濺出無數晶亮碎屑。


    “長恭,看看,換了女裝的你有多美,”翠容拿起了一麵銅鏡,放在了她的麵前,笑著打趣道,“我看啊,我女兒這一露麵,將來求親的人可要踏破門檻了。”


    長恭恍恍惚惚地看向鏡子,隻見裏麵映照出了一個絕色的美人,玉鬢花簇,翠雀金蟬;羅衣何飄飄,輕裾隨風還;虹裳霞帔步搖冠,鈿瓔累累佩珊珊;秋剪瞳人波欲活,春添眉嫵月初分。


    這……真的是自己嗎?


    “好了,我們也該出去了,你爹和幾位哥哥都等得不耐煩了。”翠容拉起了她,緩步走出了房間。


    回廊兩旁,站滿了父親請來的客人們。長恭看到了一張又一張熟悉的麵容,幾位叔叔都在,有大娘、二娘,還有高百年和他的妻子……聽到了他們低聲的稱讚和驚歎聲,還有壓抑著的吸氣聲。


    她走得很小心,腳步間能感覺到那虛無卻流光溢彩的衣裾摩擦著她的腳踝,仿若破繭而出的蝶,用最華麗和輕盈的姿態飛翔。


    “四弟,你,你居然是個女的!”孝琬風風火火地衝了過來,拉著她上下打量,一臉幽怨,“這麽大的秘密居然還一直瞞著三哥,三哥好傷心啊……”


    “三哥……”長恭的心神一陣激蕩,喃喃道,“對不起,三哥,對不起……”


    “孝琬,怎麽還叫四弟?該改口叫四妹了。”隻見長廊外正站著一位氣質優雅的貴公子,一襲白衣,飄帶鬆散,嘴角含著幾分笑意。


    “大哥……”她不知自己此時的心情是喜還是驚,更不知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


    “對對對,瞧我都糊塗了,該叫四妹才對。”孝琬的臉上已經笑成了一朵花,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麽,擔心地道,“這下可不好了,大哥,我們四妹這麽美麗,一定會惹來許多狂蜂亂蝶吧。你和我可要把她看緊了,誰要是敢打四妹的主意,我就把他揍得連他爹娘都認不出來。”


    孝瑜撲哧一聲笑了起來,用扇子抵住了唇角,“那麽,這護花使者的責任,就拜托三弟你了。”


    孝琬重重地點了點頭,繼而又搖了搖頭,“不夠不夠,大哥,我看你我要當左右護法,牢牢看著四妹才好!”


    “我可是很忙的哦,還有許多美人等著我去安慰呢……”


    長恭目不轉睛地盯著兩位哥哥,生怕一閉眼,他們就會消失。就在這時,翠容忽然輕輕拍了拍她的肩,指了指庭院深處,柔聲道:“長恭,那裏有人正等著你,過去看看吧。”


    長恭疑惑地點了點頭,朝著那個方向走去。


    亭榭蝶舞蓮葉碧,春衫細薄桃花輕,好幾根細長的枝條拖到了地麵,繚亂盛開的桃花在溫潤的水汽中載浮載沉。後麵是一排排尚為青玉色的楓樹,和桃花的枝丫交錯在一起,沙沙地搖晃著。


    茫然間,她看到在那棵桃花樹下,有一個男子正背對著她站在那裏。那身影秀場蒼茫,逆光而立,身邊仿佛有五色光彩奔走流淌,泄泄溶溶,交織如縷。


    那個人似乎聽到了腳步聲,緩緩轉過頭,就這樣靜靜地站在她的麵前。他那高挑的眉毛下是一雙狹長的眼睛,當他抬起眼的時候,濃墨的眼睫像是正在破繭的蝴蝶,優雅而慢慢地向上翻開,舒張羽翼,略帶淺褐的茶色雙眸,仿佛兩汪寒潭,清幽、冰冷,淡定而深不見底。


    這樣的一雙眼睛,一眼就足以讓人沉溺其中。


    這刹那的美麗,仿佛可以永生永世流轉不忘……


    他忽然笑了起來,那樣溫柔、那樣沉靜、那樣安適……那聲音仿若最深最稠的湖水,將她溫柔地包圍。


    “長恭,你來了、”


    她的心情像靜靜漂浮在池塘中的睡蓮,在陽光下慢慢盛放。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抿出了一個笑容,筆直地向他走去,那是照耀在她內心深處最燦爛的春光……


    終於,又回到了最初那無憂的青蔥歲月,山河忘卻腦後,刀劍拋擲雲端,茫遠的無垠處唯有希望與幸福播撒開笑靨。大家都在這裏,都在她的身邊。她從來也沒有失去過任何一個人。再也沒有什麽可以讓她和他們分開。


    再也不會……


    盡管,她已經明白過來,這不過是……夢一場。


    夢醒時分,已是雪止天晴,地上的積雪反射著晃眼的光芒,天地一片刺目的瑩白,襯得幾株紅梅越發嬌媚妖嬈。一瓣一瓣的紅豔混織著,旋轉著,舞蹈在風中,絲絨般地反射著陽光,流光溢彩,令人目眩神迷。


    華美鋪天蓋地,像逝去的生命,告別的手勢,抑製的記憶。


    “娘,看我折的這枝梅花漂不漂亮?給你戴好不好?”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從屋子後竄了出來,手裏還拿著一枝梅花,獻寶似的遞到了長恭麵前。


    “娘,我摘的這枝才漂亮!”一個軟軟的聲音也她身邊響起,身穿粉衣的小女孩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踮起腳,想把手裏的梅花戴到長恭頭上。


    長恭無奈地笑了笑,“小安和赫連摘的花都很漂亮哦,娘都戴上就是。”


    恒伽的唇邊挽起了一個淡淡的弧度,順手將兩枝梅花都接了過來,一左一右往長恭的頭發上一插,“你們看,娘是不是更漂亮了?”


    小赫連忽然拍手大笑,“娘長耳朵了,娘長耳朵了!”


    小安也咯咯直笑,“爹爹,娘好像兔子哦……”


    長恭瞪了恒伽一眼,“臭狐狸,你又捉弄我了!”


    恒伽拉住了她想要拔掉梅花的手,按捺住眼中的笑意,“難道你不想讓孩子們多高興一會兒?”


    “那下次你扮兔子!”她氣呼呼地回了一句。


    等侍女將孩子帶了下去,長恭才拔掉了那兩個礙眼的“耳朵”。她抿了抿嘴角,忽然道:“恒伽,我剛才夢到了好多人,有爹娘,有哥哥們,還有……九叔叔,可是,夢醒的時候他們都不見了。”


    恒伽微微笑了笑,伸手輕輕攬住了她,“長恭,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人都終有消逝的時候,孝瑜一樣,孝琬一樣,你的九叔叔一樣,我們也一樣。”


    “當我們不再為想起他們而流淚的時候,是否就代表他們已經真正地離開了呢?”


    “不是,不管將來如何,不論世界怎樣改變,他們在我們心裏刻下的那些印記,是幾個輪回都磨滅不去的。雪不會停,花香不會消逝,烙在心中的人——永遠也不會離開。”


    他低下頭,輕輕地吻上了她柔軟的唇。


    遠處的景物在繼續飄飛的細雪中慢慢化開。


    還有什麽,能比得上此刻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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