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恒伽所預料的那樣,馮子琮連想都沒想就答應了高儼的請求,很快就部署好了一切。高儼先讓治書侍禦史王子宜出麵,上奏表章,列舉和士開的罪名,提出指控。如果這樣,就能先把他逮捕起來,嚴加審問。馮子琮倚仗著他在內廷作仆射的便利,將這份奏章夾在其他許多奏章中,特地趁著皇上學彈胡琵琶的時候,一起交給皇上批閱。


    玩興正濃的皇上哪有心思細看,便全部準奏,一一蓋上了玉璽。如此一來,逮捕和士開,就有了最有力的敕令保證。


    和士開對此事自然是一無所知,在高儼等人埋下伏兵的那天,還和往常一樣進了宮。道陽光從東方斜射過來,北宮中最高的樹枝,頓時染上一層金黃色,早晨的濕氣閃閃發光,皇宮的紅色圍牆,兀然聳立視野之中。


    看著那宏偉華麗的王宮,他的心裏油然升起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如今的他,幾乎就是這座王宮的主宰了,從一個小小的的西域商胡到現在人人畏懼的和大人,這一路,他知道自己走得有多麽艱難,他的雙手,也沾滿了無數人的鮮血。


    有時,他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個迷路的旅人,忽然渴望起平靜生活的甜美和安逸。可是,他不殺人,別人就可能殺他啊。


    他喜歡金錢,也喜歡權勢。但讓他下定決心走上這條路的,卻是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後。他要更努力的往上爬,更努力的鞏固自己的地位,因為隻有這樣,他才能離她更近一些,才能用自己的力量保護她和她的孩子。


    就快走到神虎門的時候,他忽然看到宮中掌管禁衛軍的領軍大將軍庫狄伏連身著戎裝手握寶劍,帶著一大堆兵士出現在了他的麵前,不由暗暗吃了一驚。


    “王爺來得真是時候,您有天大的好事啊!”庫狄伏連大笑著,上前抓住他的雙手。而一旁的治書侍禦史王子宜也滿麵笑容,揚起手中的敕令,說:“有敕,請淮陽王和士開到台省受封!”


    憑著多年在宮中生存的經驗,他已經隱隱覺察到了一些異常,強自冷靜的作出了詫異的表情,“要加封我何爵?皇上為何沒有和我說過?”


    “和大人去了就知道。”庫狄伏連麵色一沉,率領軍士把他圍在中間,擁逼著他,把他引到神虎門樓上的空地。


    當看到高儼和馮子琮一行人時,他更是臉色大變,知道今天自己凶多吉少了。不過他的心裏卻倒是異常的平靜,低低開了口,“殿下您應該五日一朝,今天何以至此?”


    高儼冷笑一聲,“你這個西域胡狗,我在此,正是要你項上人頭!”


    他的話音剛落,庫狄伏連就揚起了手中的大刀,狠狠朝著和士開的脖子砍去……


    和士開隻覺脖子一涼,感到自己的人頭已經離開了自己的身體,滾落到了角落。尚存的意識讓他眯了眯眼睛,隱隱約約地居然看到了自己那具無頭的屍體,鮮血正不斷從脖子的切口處泉水般湧了出來,耳邊竟然還能聽到那些人興奮的聲音……


    在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刻,他忽然看到天邊的夕陽就像一隻飽吮了鮮血的怪物一樣慢慢滑下山顛,將滿天的晚霞收攏起來帶給另一個世界。


    人啊,都是脆弱的動物,猶豫地徘徊在愛與恨的邊緣,迷失在彼此的陷阱中,燃燒的火焰最終也會化為灰燼,淪為一粒塵土,埋葬在黑暗的深淵。


    憤怒、仇恨、焦慮、絕望……


    生命,從零開始,從零結束,像一個圓,一個看似空白的圓。


    在生命終結的這一刻,他卻瞬間釋然,從此以後——無憂亦無怖,無愁亦無怒。


    高儼牢牢盯著和士開的頭顱,神情微呆,似乎一時還不相信那個權傾一時的和士開真的死在了他的手,良久,他喃喃自語道:“惡賊已誅,我們該收手了吧……”


    “事已至此,何可中止!”幾位大臣立刻異口同聲的反對。


    “庫狄伏連手下那麽多京畿軍士,又有這麽多人裏應外合,殿下,您難道還想別的退路嗎?沒有別的辦法,隻有殺入宮去!到時候,我們擁立您作皇帝!”馮子琮在高儼耳邊低聲說。高儼畢竟年紀還小,現在也有些不知所措,被馮子琮這麽一煽動,還真的點頭同意了。


    眾人帶著上千名士兵,浩浩蕩蕩的殺到了皇上和太後所在的千秋門前。事情在轉瞬之間變得嚴重起來了。有些事一旦開始,就不能隨便完結。即便是完結,也要用許多人的性命來完結。


    長恭已經在府中收到了這個驚人的消息,但還來不及高興,她就意識到了事情已經朝著一個危險的方向發展了。這已經不是簡單的謀害,而是謀反了。她雖然希望和士開死,但從來不希望見到這麽動蕩的局麵。盡管當今皇上昏庸無能,但她始終都有守護他的責任。


    不隻是因為他是皇上,更因為——他是九叔叔的兒子……


    想起了小時候在長廣王府,他憨態可掬的撲到自己懷裏的樣子,她更是心急如焚,思來想去,如今最能震懾眾人的也隻有斛律光了。於是她也沒有多考慮,立刻牽了馬匆匆往斛律府趕去。


    趕到斛律府的時候,恒迦告訴她斛律光都已經進宮了。她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她能想到的,恒伽和斛律叔叔一定也想到了。


    有斛律叔叔在,或許能控製這個失控的局麵也說不定。


    而此時在宮中,庫狄伏連率領一幫軍士,從北城府庫中取出了好幾袈攻城的器械,安放在千秋門外,已經準備攻城。隻要能把千秋門攻開,大事就告成功。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過了沒有多久,千秋門忽然從裏麵被轟然打開。眾人驚詫之際,隻看到皇帝、胡太後各騎駿馬,由內廷禁衛軍四百名簇擁,緩緩朝大門方向慢步走來。而步行走在最前麵的,竟然是斛律光!


    斛律光掃了一眼眾人,威嚴無比的朗聲道,“至尊駕出,還不快避!”


    忽然看到威名赫赫的大將軍斛律光站在皇帝前麵,高儼手下士兵驚駭異常,居然就這麽四下奔散了。剛才還有數千之眾,沒想到僅僅是斛律光一聲喊,就嚇跑了一大半。


    斛律光撫掌大笑,邊走邊大聲對高儼說:“殿下殺和士開這麽痛快、利索!龍子所為,就是不同凡人!天子弟弟殺個匹夫,能算什麽大事!”


    一見形勢好轉,剛才還嚇得不知如何是好的皇上也來了精神,拿起鞭子衝著高儼就是一頓猛抽,要不是斛律光在一旁阻止,他幾乎就要活活抽死自己的弟弟。


    而胡太後這時也看到了和士開的屍體,不由悲痛欲絕,抱起那顆血肉模糊的頭顱放聲大哭,幾乎哭得暈厥過去,但滿腔的憤恨悲慟又不能發泄在自己的兒子身上,她驀的止了哭聲,雙目血紅,咬牙切齒地指著被製住的庫狄伏連等人怒道,“立刻將這些人盡數臠割肢解,寸剮處死!”


    她要他們以最痛苦的方法死去……可是即使殺死他們一千次,也換不回他的性命了……


    皇上本來還要殺盡高儼府內所有文武職吏,幸好被斛律光勸阻了下來。在付出了許多人的生命之後,這件事情終於是勉強終結了。


    自從這件事情過後,斛律家的地位比以前更為穩固,想和斛律家攀親家的大臣們自然也更多了。雖然恒伽曾說過不娶正室,但仍有不少大臣們願意將女兒嫁他為側室,隻求和斛律家結為姻親。


    蘭陵王府,紅葉已經凋零。空氣中吹來的涼風又冽烈了些,連那些殘葉都在風中亂舞了起來,仿佛在告訴人們那寒冷的冬天的即將來到。飄著淡渺的熏香的房間裏卻是溫暖得如同擁有陽光的寵幸,在這飄零的秋末,畫上最後一筆輕輕的暖色調……


    長恭正在品嚐著恒伽剛買來的栗子,不一會兒,就吃了一大半。


    “別吃這麽多了,不然會得滯食的。”恒伽怕她吃撐了,趕緊提醒她。


    “不會不會,以前我吃得更多呢。漠北那個地方可是什麽都沒有,現在回了鄴城,你就讓我吃個痛快吧。”長恭不以為然的撇了撇嘴,繼續往嘴裏塞。


    “你慢點吃,小心噎著……”恒伽的話還沒說完,就看她臉色一變,捂住了胸口咳了起來。


    “說了叫你吃慢些,又沒人和你搶。堂堂蘭陵王,居然像個孩子似的。”恒迦無奈的搖了搖頭,輕輕拍了拍她的背,順手遞給了她一隻盛滿熱水的銀杯。


    長恭連忙接過,咕嚕咕嚕灌了幾大口,酸甜微澀的熱線緩緩流下胃腹,瞬間似乎皮膚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張開了,舒暢愉悅得無法形容。


    “對了恒伽,聽說有不少大臣向你提親呢,怎麽樣?有沒有考慮真的納上十七八房小妾?”剛緩過來,長恭就開始調侃他。


    恒伽微微一笑,“我也想啊,隻是這未來的正室太過強悍,連我都不是她的對手,你說我要是找個十七八房不是存心找死嗎?”


    長恭先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隨後那白皙的臉頰泛起一層薄薄的紅暈來,微微惱道,“你的意思是說你那未來正室是個母老虎嘍?”


    “母老虎倒不算,”恒伽挑眉輕笑,睫毛下流瀉出一抹狡黠,“鐵母雞更像一些。”


    “什麽?”長恭撅起了嘴。


    “誒?忘了嗎?之前好像有人把我比作鐵公雞,那這樣的話,鐵公雞的夫人不就是鐵母雞?”他笑得更是愉快。


    “死狐狸,你也太記仇了吧。”她哼了一聲,轉過頭不去理他。過了一會,忽然聽他輕輕喚道,“長恭,快看……”


    她有些好奇的轉回頭,隻見他輕輕抬起了右手,右手拇指、中指與無名指輕合,食指和小指微微翹起,手影被燭火放大,有些模糊的成形於繪著淺金飛鳥的屏風上。


    “看,這像什麽?”他笑吟吟的比劃著。


    長恭轉了轉眼珠,嘴角綻開了一絲笑容,“這個不是狐狸嗎?咦?你怎麽會這個?”


    “嗯,在我小時候,母親經常用這些手影來哄我,不過,現在用來哄長恭也好像挺有用。”他一邊笑著,一邊作出了不同的手影。長恭早就忘了剛才的不快,興致盎然的猜著每一個他作出的影子,幾乎個個都對,直到他作出了一個平攤了五指的手影。


    “這是什麽?”長恭想破頭皮也想不出來。


    “這都猜不出嗎?”他眨了眨眼,滿意地看著她露出了期待的眼神,慢條斯理地說道,“這個再簡單不過了,就是一隻手的影子啊。”


    “狐狸……”她鬱悶地瞪了他一眼,轉頭望向窗外的時候忽然眼前一亮,脫口道,“狐狸,快看,下雪了!”


    說是雪,其實也不過是些輕柔的雪花,映著天際裏的星光,生出幾分極致的美感來。仿佛是被這樣極致的美麗觸動了心底的某一處,長恭低低道,“其實,我也成不了狐狸的正室的,因為——我始終是個“男人”。”


    “所以這個位置永遠都為你空著,既然長恭你不想恢複女兒身,既然這裏的禮教不允許,那麽隻要我知道,這個位置隻屬於你就夠了。因為,能站在我身旁的人,隻有你,長恭。”恒伽溫柔地看著她,仿佛要將她溶化在自己的眼神中。


    長恭眼中一陣酸澀,“可是,恒伽,你會怪我嗎?其實,這樣的我也是自私的吧,隻是由著自己的想法,做自己要做的事,而忽略了恒迦你的心情,讓你沒有選擇。”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將她順勢摟在了自己懷裏,“這樣的長恭也許是有些自私,可正是這樣的長恭,才不同於一般的女子,才這樣深深吸引著我。長恭,為了需要你,為了被你需要,我永遠都會站在這裏,站在你身邊。”


    長恭將頭靠在他的懷裏,又抬起眼看著窗外,在燭火的映照下,天空仿佛飄著橘色的雪。雪優雅地飄落,溫柔地包容,卻全然沒有冰冷的觸感。就像他的懷抱,暖暖的,透著橘色的微光,就這樣輕易地飄進了她的心裏,融化了整個世界。因為貪戀那懷抱的溫暖,她忍不住挨得他更緊了,就好像不由自主被火光吸引的飛蛾。隻是他的光芒隻會使人溫暖,不會灼傷。


    閉上眼睛,他沉穩的呼吸聲又飄落耳際,宛若橘色的雪。


    就這樣幸福地沉溺著,哪怕隻是短短刹那,也……很好……


    恒伽深深望著懷中那人,隻見她那雙黑色眼眸仿佛無底之淵,讓他陣陣暈眩,卻又魔魅般地吸引著他,召喚著他。那粉紅色的、象四月天盛開的芳菲桃花的雙唇,表層洇著一層薄薄的水意,品嚐起來應當如新摘下樹的鮮果一般甜美多汁吧……想到這裏,他不由胸中熱血上湧,低下頭吻了上去。淡淡的香味蕩漾開來,甜蜜中隱隱有一絲酸楚,那一刻,他心甘情願縱身躍下這座未知的高崖,無論結局是否粉身碎骨,他知道他都已無法回頭。


    窗外細雪紛飛,房內溫暖如春。


    不知何時已經進入夢鄉的女子緊緊地抓住他胸口的衣服,睡得更熟。


    不知是什麽原因,他突然希望,這場雪,可以下得再長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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