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謐黑夜,勾勒著彎月。遙遠的天際,已經開始漸漸泛白,似乎就快要天亮了。


    宜陽城中宇文邕的房間裏依然有燈火閃爍,看起來他是一夜無眠。此時的他,臉上露出了少見的焦慮神情,正急切等待著宇文憲的消息。


    “陛下!”宇文憲匆匆走了進來,“臣等實在是沒用,還是讓蘭陵王給跑了!”


    宇文邕轉過了頭來,“他的腳受了傷,應該跑不遠,可能是躲在什麽地方了。搜查了附近的人家嗎?”


    “回陛下,臣已經搜查過了,附近都是一些普通人家。並無可疑。”


    宇文邕麵色一沉,“馬上再派人手繼續尋找她的下落,務必要活捉了她!”他頓了頓道,“如果朕沒猜錯,她一定會去華穀找斛律光,你們就沿著那條路追上去。不,等等,她的身邊應該還有斛律恒伽,他也不是個簡單人物。你們不要去走那條大路,不如這樣……”


    “是,陛下。”宇文憲聽完了之後猶豫了一下,“不過他這次中的是我軍特製的箭,這個樣子還能繼續逃亡,果然不是一般人。”


    “她的確不是普通人。”宇文邕想故作冷靜地揚起眉毛,無奈的是他的眼神太痛了,那一揚眉,看來竟像是難忍心痛地一顫……


    長恭,你這樣一個女人,不會死,不能死,不許死。


    三天之後,在林嫂的精心照顧之下,長恭的傷勢稍稍好轉一點,雖然還是沒有什麽力氣,但性命已經無礙。她一想到那夜的那個訣別的背影,一絲細線般的抽痛,蜿蜒胸口,越來越密,越來越痛。她根本不敢往深處想,一旦觸及到一點點她不想見到的結果,身體裏好象有什麽東西崩塌了.碎片…散落心底…無力撿拾。


    長久以來,那個人的存在是如此的理所當然。在這個世上,隻有他可以在任何時候都讓自己展露所有的情緒,無論是歡喜還是快樂,是悲傷還是恐懼,那個人,永遠都可以理解,可以接受。所以,也許比起他來,自己才是那個更加貪戀這份親密無間關係的人。所以在確定自己的感情之前,她不想,也不敢改變現在的這種關係。


    隻是——


    從來不知道自己有這麽依賴他,依賴到,沒有他,生活就不再完整,


    沒有他在身邊,她的喧鬧也不再那麽肆無忌憚,


    沒有他,心,竟是如此的空。


    而此時的宇文邕也正在宜陽城中心緒不寧的思索著,那日聽了宇文憲的話,他總覺得哪裏有些不大對勁,可是又說不出來到底是哪裏不對勁。雖然想著再問一遍,但宇文憲此時正帶著士兵們前去追截蘭陵王,所以隻好叫了個那天和宇文憲一切前去的副將再次詢問。


    長恭受了那麽重的傷,不可能跑遠。他想來想去,最有可能的還是她躲在了那些齊國百姓家中。那夜突如其來的心痛和煩亂讓他失去了平素的冷靜,以至於不能正確思考。


    副將回憶了一遍那夜搜查的情形,道,“陛下,的確沒有可疑之處。”


    宇文邕瞥過了眼,忽然眼前一亮。腦海裏忽然出現了一個大膽的設想。


    “對了,那天你們搜查的人家裏,可有特別美麗的年輕女子?”


    副將一愣,然後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說道,“回陛下,那日末將倒是看到一對美麗的姐妹,尤其是那位長期臥病在床的姐姐,雖然隻是看到了個側麵,不過的確是傾國傾城。“


    宇文邕的眼中微光凜凜,冷聲道,“立刻帶朕去!”


    他怎麽忘了,她本來就是個女子啊,那麽扮做女子蒙混過關也不奇怪。本來早該就想到的,隻是因為當時見她中箭,已經心痛的不知所措,影響了他的判斷能力。


    不過,現在應該不是太晚吧?那樣重的傷,她根本就走不遠——


    由於因為擔心恒伽,長恭根本就不能在這裏多待一秒。所以在知道自己已經稍稍有所好轉,她不顧林嫂的挽留,固執的拖著虛弱的身體,硬是離開了她們家,心急如焚地尋找恒迦的下落。但茫茫大地,想要找到他並不容易。就在一籌莫展,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她忽然想起了恒伽曾經說過的話,“在華穀等著我。”


    她的眼前一亮,對了,恒伽一定沒事,一定是去了華穀了……他絕對,絕對不會有事的!


    於是她沒有再多想,更不敢朝著壞的方向深想,策馬直衝著華穀的方向而去。


    他——一定在華穀等著她!


    出乎她的意料,這一路上她沒有碰到任何周國的士兵,幾乎是毫無阻攔的到了華穀附近。到達那裏的時候,時已近黃昏。夕陽在遙遠的地平線上低垂,火燒雲在天際如牡丹般盛開。


    長恭勒住了馬,深深吸了一口氣,隻要過了這個山坡就是斛律光的駐地了。腿部的疼痛還是隱隱傳來。她直到自己的傷口有可能隨時會再裂開,所以在趕路的時候她也是小心翼翼。


    自己的這條命,是恒伽用他的一切換回來的。所以她一定要好好珍惜。


    她揚起馬鞭,準備一鼓作氣衝到軍營,忽然聽見了身後傳來了一陣馬蹄聲。她的心裏一緊,駐守在華穀附近的,除了斛律光,還有——周國的韋孝寬。她轉過頭,在看到那幾襲黑色的身影時,心裏更是一涼……


    黑衣黑甲——那是周國人。


    她靜靜地站在那裏,雖說幾乎沒人見過蘭陵王的容貌,她現在穿的也不過是普通的男裝,但未必不會引起對方的懷疑。


    實在不行的話……她按住了腰間的長劍,露出了一抹堅定的神色。


    實在不行的話,也隻能拚死一戰了。她是——絕對不會成為俘虜的。


    就在她心念一轉的瞬間,那隊人馬已經到了她的麵前。為首那人見到是她,忽然驚喜的叫了起來,“王爺!怎麽是你!”


    長恭驚訝地抬起眼,仔細一看,頓時也驚喜的喊道,“是你!”她怎麽也沒想到,原來麵前這人是段洛!


    “你們怎麽會穿著周人的衣服?”她一時還不能從意外中完全回過神來。


    “我和幾個兄弟去打探了韋孝寬的消息,所以就順便問他們“借”了身衣服。”段落激動地看著她,“王爺,看到你真是太好了!宜陽那裏消息傳來的時候,我,我真怕……”


    長恭聽他提及那次慘烈的攻城戰,不由心裏一顫,忽然又驀的抬起頭,眼神閃爍不停,聲音裏帶著一絲顫抖,“那麽,你,你見到恒伽了嗎?”


    段洛似乎微微愣了一下,“斛律都尉,就在這裏。”


    長恭整個人仿佛被定在了那裏,嘴唇輕顫,卻是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從來不知道,原來有一種喜悅,是融匯了至靈至性的溫柔。如同隆冬凝冰下湧動的水流那樣渴望尋覓到一個望春的泉眼,徹心徹骨,刻骨銘心;原來有一種感動,是不需要言語淚水,就像冬去春回萬物複蘇,細雨滋潤心田,滲透到渾身顫抖,熱了四肢百骸卻無所感恩……


    他在這裏,他真的在這裏等著她……


    “段洛,快些,快帶我去看他!”她興奮地揚起了馬鞭,迫不及待的想要見到他,因為,她有太多太多的話想要對他說!


    沉浸在狂喜中的她,盡管發現段洛臉上掠過一絲欲言又止的黯淡表情,卻並沒有多想。


    直到見到了斛律恒伽的時候,她才明白了那抹表情意味著什麽。


    斛律光的營帳裏,靜謐的氛圍下隻有火爐裏鬆木偶爾發出“劈啪”燃燒聲。桌上的茶早已冷卻,氣氛有點壓抑。


    恒伽靜靜地躺在那裏,淡淡燭光為他那蒼白的臉鍍上了一層柔和的色澤。身上的幾處傷口幾乎深及入骨,雖然已經止了血,但看上去卻依然是觸目驚心。人已瘦損得厲害,顴骨微聳,眼窩深陷,憔悴的容顏上除卻墨染般的修眉和長睫,隻餘一片灰白,若非胸膛仍有淺淺起伏,簡直就像一個死人。


    “長恭,正如你所見,恒伽身受重傷,一直處於昏迷中,至今都沒有醒來。”斛律光在一旁說道,平穩的語氣裏帶著一絲哀傷。


    長恭跪倒在他的麵前,直直地凝視著他的臉,雙目中布滿了血絲,喉頭仿佛被什麽堵住了,就好像每說一個字就會深深刺痛自己的心髒。


    “那日我們遇到斛律都尉的時候,他正好被宇文憲的人圍攻,不過當時他帶著那個麵具,所以我們還以為是……”段洛頓了頓,“隻可惜我們還是遲了一步,斛律都尉當時已經身受重傷,我們將他救回來之後他就一直沒有醒來過。”


    “不過奇怪的是,恒伽這孩子既然要來我這裏,為何偏偏去選那條險峻又偏僻的小路……不然的話,也不會傷得如此嚴重……”斛律光沒有再說下去。


    就在這個時候,恒伽忽然發出了一陣低低的呻吟,麵色變得潮紅,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長恭急忙轉身拉住了一旁的隨軍大夫語無倫次道,“快,快看看,他,他是不是要醒了?”


    隨軍大夫上前查看了一下,麵色大變,沉聲道,“斛律將軍,都尉他病情惡化,要是今晚還醒不過來的話,恐怕……”


    大夫的話就好似晴天霹靂一般,眾人神情惻然,斛律光紅了眼圈,而段洛已經落下淚來。一室愁雲慘霧,本來怔怔望著恒伽的長恭卻突然抬起頭來,淡淡道:“斛律叔叔,恒伽一定能熬過來的。”她英挺美麗的麵容蒼白得沒有一絲顏色,眼神失了清明,反而亮得灼人。


    “長恭……”斛律光剛想說什麽,又見她語氣無比肯定的說道:“恒伽會醒的,斛律叔叔,你們不要太難過,恒迦會醒的。”她說完了話,目光便又落回到恒伽身上,隻是那麽專注的望著,神情淡淡,卻隱隱蘊著一絲期冀,仿佛可以就這樣一直等著,直到他睜開眼睛的一瞬。


    在這個時候,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平靜,腦海裏突然想起了所有和他在一起的情景——


    想起了相遇的韶光。


    想起了那些瑣碎,那些細微。


    想起了那些一直以來被忽略的種種溫情,種種馨香。


    那些朦朧不清又曖昧不明的種種。


    五歲第一次初見時,想要害他不成,反而被他推下了湖。


    崔府外,他淡淡地對她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自己更重要。”


    第一次出征時,一起並肩作戰。


    草原求親時,他溫柔地看著她,“說下去,櫻桃。”


    那個恐怖的夜晚,他硬闖進了昭陽殿,帶著她離開那裏。


    差點被九叔叔識破的身份時,是他及時的化險為夷。


    失去大哥的時候,他在她耳邊說,”哭有時,笑有時,悲傷有時,歡樂有時。”


    三哥入獄的時候,他在為她奔波。


    失去了親人的時候,被親人欺騙的時候,


    都有他在身邊……


    還有那一句永遠無法忘記的——“男人的愛,不是為了所愛的人犧牲自己的生命,而是和所愛的人一起活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表情。隻知道有種很微妙的感覺在心底燃燒。


    其實不是一點也沒有意識到吧?相逢相處之間,點滴絲縷,微妙曖昧朦朧氤氳的件件樁樁,全部都是無孔不入的柔軟的種子,一點一滴將身心全部占滿,然後緩不留痕地紮下根,生出芽,抽條吐枝逐步生長直至於蓊鬱蔥蘢,千仞萬丈。對於這種瑣碎細微的點滴相處習以為常,有如空氣在身旁一般,斑斑離離散落進心脈的每一個角落裏。不該沒有覺察的,這種細碎的點點滴滴帶來的溫暖會引發怎樣的後果。


    當時隻道是尋常。


    銷魂噬骨的尋常。


    相見亦無事,不來常思君。


    這種感情也許是在將要失去的時候才能被意識到,


    可是,當她意識到這一切的時候,他卻要消失了。


    就這樣消失,連給她反悔的時間也沒有。


    她閉上了眼睛,任由心髒被綿延的疼痛逐漸虧蝕得片甲不留。


    恒伽……別丟下她一個人……別丟下她一個人……——


    天地蒼莽,日翳雲湧,一川闊水,寂寂橫亙,斛律恒伽悄立岸邊,神思渺渺,不知此身何在。凝目遠眺,對麵江岸煙雨氤氳,山色空蒙,他心中微動,那般清綺靈秀的景致,似曾相識。


    彎下身子,他探了探河裏的水,隻覺得觸手冰涼。再一看,這條河卻是靜止不動,古怪的很。


    但對岸的風景實在誘人,就在他四處尋覓的時候,忽然看見河上架起了一座石橋。在踏上石橋的一瞬,本已沉重如枷的身體驀地輕鬆了幾分,隻要過了橋,就可以從這不盡的疲憊苦痛中解脫了,他向前行去,沒有回頭。


    可是越走下去,心裏也湧起越來越濃烈的不安,仿佛是忘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不安的感覺絲絲縷縷的滲出,似有形質般縛住了他的腳步。終於站定,他佇立橋心,冥思苦憶,他究竟忘記了什麽呢?混沌間,他眼前瞬息萬變,如生幻覺。


    “恒伽……”一聲低回如歎息的輕喚,縹緲無依直如自天際之外傳來,幽幽響在耳畔,他渾身一震,眼前掠過一雙黑亮的眸子,忽而心痛如絞,那麽熟悉的聲音,是誰,誰在呼喚著他?


    驀然回首,身後濃霧彌漫,已看不到來處,那聲音猶自從霧中透出,暗啞輕顫,似忍下錐心泣血般的鬱抑:“恒伽,別丟下我一人……”他胸中熱血如沸,再也沒有遲疑,轉身大步向霧中行去,對岸風景再好,便是明麗如畫,朦朧似夢,也不在他心上了。


    來時容易歸時難,濕氣迷離中,他舉步維艱,氣力似風中塵沙,迅速散去。他咬牙,一步一拖,隻覺五髒六腑都倒了個似的,稍一使力,喉中便腥甜陣陣。


    百般阻礙,千種苦痛,反而激起他骨血中的執著,就算是流盡一腔熱血,他也偏要走下這橋不可!踉蹌的身影迤邐而過,橋麵上留下長長的絳痕,像一道觸目驚心的傷口。


    他硬是挨到了橋頭,血盡力竭,向江岸倒下,身體已過極限,神智卻無比清明,刹那間,他記起一切,記起那個無法舍棄的人。“長恭……”無色的薄唇彎成欣悅的笑意,他低低喚著,摔進了一片鋪天蓋地的劇痛之中。


    掙紮著張開眼睛,強忍住陣陣眩暈,他看到眼前混沌模糊的五色斑斕慢慢清晰化為一張遍布著淚痕的臉。


    長恭……她沒事……她沒事……


    兩人定定地對視著,重逢後彼此貪婪的凝視,猶如獨自心痛著等待了一個輪回。


    長恭一時心神激蕩,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也顧不得有什麽人在,隻是一把將他抱住,用盡全力的抱住。仿佛一鬆手,他就會從她的眼前消失不見……淚水,不受控製的流淌下來……


    恒伽任她抱著,慘白的臉上浮起淡淡的笑容,右肩處漸漸感到濕意,傾力抬起手,回抱住那微微顫抖的身軀,眼角忽然一涼,他靜靜流下淚來。


    這是她,第一次為他流淚。沒有洶湧澎湃,沒有滂沱涕零,卻如火似刀,燙傷了他的眼,刺痛了他的心。


    低頭的瞬間,他的眼角瞥見,他們的頭發,他的和她的,長長的,參差交錯地糾纏在一處。那樣柔軟纏綿的糾葛,仿佛今後,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解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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