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著小暑,天氣愈發燥熱起來,念安縮在床上已經躺了一周。


    萬幸的是他胸口上一指寬的劍傷在一種土黃色的腥臭藥膏幫助下竟然開始結痂了。


    傷口雖然好轉,但被困在床上許久的念安還是有些不自在,身心煩悶得在床上稍稍側了側身子,朝門外的院子看了過去。


    倒是趕巧,屋簷下昨日秋秋才換上去的新鮮風信子圍著門框正好轉了一圈。


    有人回來了。


    秋秋用肩膀推門而入,右手提著塊新鮮黃牛肉、左手則抓著兩把芹菜。少女抬眼正看見念安在不安分得晃動身子,臉上先是掛起一點笑意,接著又趕緊收住臉色,努努嘴,示意念安趕緊回床上躺好。


    秋秋背後其實還有個人影。


    餘生也來了。


    據秋秋說,念安還昏迷的時候餘生其實已經來過一次小院並且還帶來了那種味道頗大的的土黃色藥膏。


    ……


    餘生這會兒正饒有興致的在念安家院子裏東瞅瞅、西晃晃,上次他來得急,沒能瞧清楚,今日正好得閑,道人索性倒把這裏當了個消遣的地方。


    他三兩步走到水井邊上朝井底望了望,嘴上又掛上兩三首京劇裏的小曲兒,顯得興致頗高。


    ……


    秋秋把魚和芹菜放到屋旁灶台上後,迫不及待得進屋來查看了一番,見少年身上的薄被已經重新被蓋得嚴嚴實實,少女極為滿意的點了點頭後順手拿起掃帚將明明幹淨的地又掃了一遍。


    “大夏天的,熱得有些難受。“念安心裏掙紮了一會兒,最終還是被脖子上滑膩膩的悶汗擊敗,將頭靠起來一點、朝秋秋提出了小小的抗議。


    秋秋這會兒正彎著腰觀察地麵看哪裏有需要自己出手的地方。


    “餘道長說你胸口的劍傷是陰氣所導、要你好好在被子裏悶上幾天。”


    念安轉頭看了眼院子裏自唱自樂的餘道長,稍顯無奈得點了點頭。


    少女捂著嘴輕輕笑了下,“叫你自己作!”


    她將掃帚靠在一旁的桌上,右手扶著腰,稍稍朝念安靠近些低語道:“你看你、天天跟這餘道長鬼混,現在可好、命都差點沒了,也不知你這腦裏裝的什麽?


    秋秋說著用食指點了點念安的額頭。


    “還瞞著我?”


    念安猶豫了下,還是縮著身子點了點頭。


    “……啾。”


    “隨你。”少女置氣似的嘟囔一聲,地也不掃了,轉身拿起掃帚就要出門。臨到門口,她還是放心不下得又瞄了眼念安,正好見著他這幾日越來越長的頭發在前額上被粘成一片。


    秋秋轉身走回來用手掌在他頭頂扇了扇。


    ……


    ……


    “念安,休息得如何?”道人餘生稍稍讓開正走出門的秋秋,往房間裏踏了一步。


    少年愣了片刻,腦海裏想了好半天措辭。


    少年抬頭看了眼院裏剛走遠的秋秋,將身上的薄被鬆了鬆。


    “知道您那句話的含義了。”


    餘生點點頭,繞著不大的房間踱起步來,“還算機靈,明白知難而退是好事。”


    道人一邊說著一邊從懷中拽出一本藍色封皮厚書放在少年床頭。


    劍一道藏!


    念安胸膛中一陣冰火交加。


    似是對這書裏內容著迷,又像身體裏的血液本能得對它不安與抗拒。


    “念安,再過幾日我得回趟師門去了,再見你不知是何時嘍。道人我心善,決定把這劍一道藏送你了。”


    “道長?”念安聲音沙啞得可怕。


    道人轉頭看了眼外麵的秋秋,毫不避諱。


    “你是要還是不要了?”


    少年瞪大眼、掙紮著點了點頭。


    “道長這就走了?”


    “去去去,說話真不吉利。本道隻是回趟師門見見師傅,你莫要做著副生離死別的樣子。畢竟,我兩還有個約定不是嗎?”


    院子外的小丫頭瞬間豎起了耳朵。


    念安腦海裏閃出無數問題,可最終還是微張開黏在一起的雙唇呢喃道,“這本寫滿了各種心得筆記的道藏應該不是凡物吧,道長真就把它送我了?”


    餘生仿若聽到什麽極有趣的事,一下子就開心得笑出了聲。“你該不會真以為這道藏是什麽了不得的秘籍吧?“


    少年迎著窗外的光謹慎得點了點頭。


    道人將不遠處躺椅抽過來拜在念安床前,靠了上去,“這劍一道藏出自江南一個劍宗門裏的劍道奇才,此人未過四十,便已羽化,一身百餘戰,從未嚐敗績。”


    “可我想後來那人應該是閑的慌吧,死前他把自己畢身所學全部都記錄進了這邊道藏裏。”


    “這人死後,這本彌足珍貴的道藏落入同宗掌門之手。這掌門人本還想著趁機閉關修煉呢,結果還沒進關就被自己師弟設計伏殺。可好景不長,這道藏在那師弟手上都還沒捂熱,便又被宗外人士搶走,從此流落在江湖中起起伏伏……


    “接下來三百年,每次伴隨這劍一道藏重新出現,江湖裏必都會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


    道人說到這裏起身去找了口水喝。


    “後來呢?”少年講兩隻尖尖的妖耳有些泛紅


    “後來這書幾經沉浮,機緣巧合下居然被京城趕考的一位窮書生撿到了。這書生一打聽,我得乖乖,原來這看似普通的道藏中還有這般大凶險。”


    “然後……讓所有後人唏噓的是……”


    “這書生,竟然偷偷拿這無比珍貴的道藏孤本跑到京都一家偽劣印染小作坊裏拓印了數百份拿到武陽正街上去賣。”


    “一時間江湖上風氣雲湧、群豪紛至遝閉來,什麽北地大豪、南國公子、號稱數百年的白衣老怪在京都多如群狗撲食”


    “……所有人進京目的隻有一個……那便是到武陽街去搶購那道藏的拓印本。”


    “難道沒人來截殺那書生嗎?”念安麵色依舊很凝重


    “你我說這人可不可以不要這麽認真。”餘生惱怒得想扯一扯少年那該死的嘴巴。


    “那書生將賣的孤本和拓印本當著大家的麵展示了一遍,童叟無欺,一字不差啊,既然能花點小錢就搞到秘籍,大夥兒為啥要去打打殺殺。”


    “於是這場縱橫數百年的江湖恩怨就被這書生這麽輕鬆解決了。”


    念安終於反應過來似的驚恐張開了嘴。


    外麵秋秋手裏的抹布不小心落到井裏,這丫頭剛剛想必是在偷聽。


    餘生誇張得聳了聳肩膀,然後過來輕輕拍了拍少年的肩。


    “所以你花幾十個銅板在關內也可以買到一份。”


    不過說到這裏,道人話鋒又一轉,“不過我這份你也莫要瞧不起,有空多看看吧,你會發現許多有意思的地方。”


    少年從被窩裏伸出雙手莊重得捧起了劍一道藏。


    “豬狗用它是豬狗,仙人用它是仙人。”


    道人眼睛咕嚕一轉,又伸頭靠到少年耳邊道:“劍一道藏有趣的地方在第八章才開始,你若不要命就一直看下去吧。”


    “對了,在修行裏,無論你要修什麽,第一段都是守心。”


    “若是心都守不住,談什麽修行。”


    “談什麽改命。”這話道人壓得極低,兩隻眼閉上又睜開、露出股玩味。


    “不要命的話就試試吧,大不了再被刺穿幾次,不是嗎?”


    外間響起秋秋將牛肉和芹菜倒進熱鍋裏“滋啦啦“的白煙聲。


    ……


    餘生說完這話背靠著少年在屋子裏打起了盹兒。


    無論念安再問他什麽,他都不張口了。


    ……


    華燈初下,


    好不容易睡飽的餘生從躺椅上站起舒展了下身體,然後他轉身麵向念安。


    少年清楚得看見道人將手伏在胸口、五指張開,奇怪得朝自己淺淺行了一禮。


    “我要去山中給師傅上香了。”


    “念安,回見!”


    少年思緒本就不靜,一個“回見“將他無數疑問霎時間全部勾了出來,若有無名的奔騰熱流在胸腹間不停激蕩。他擔心道人會就這麽一走了之,於是忍住痛撐起身子。


    想張口問,嘴裏萬千話語卻雜亂得滾在了一起。


    秋秋端著上好的芹菜炒牛肉快步走進屋來,邊走邊皺著眉頭看了眼正往外走的餘生和撐起身子的念安。


    少年話語在舌尖幾個翻滾,最終還是被壓了回去。


    道人走在遠處華燈初放的光影中,手上捏著個劍訣,輕聲笑了起來。


    “隆慶安康,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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